李延良
費孝通先生在2000年的《讀書》上,連續(xù)發(fā)表了兩篇談話,一是紀念曾昭搶先生,一是紀念潘光旦先生。費老自謙地說:相對他們二位自己是“晚一代”的人,并且說到上一代人的主要特點是愛國、愛學術,能做到“推己及人”,還說這個“己”是“SELF”(我的理解就是“品質”)。費老說:他們兩代人“最關鍵的差距是在怎么做人。看了這兩篇談話,想想做為費老的學生和后代,我們與費老一代人的差距又有多大呢!
建國初期,中央民族學院成立,費老被任命為副院長。他這位副院長不是掛名的,而是認真辦事的。
記得學院西郊的基建工程,設計人就是由費老特邀的梁思成先生,以梁先生的造詣,建筑自然是經(jīng)典之作。民族學院的禮堂及幾座教學樓、辦公樓,都建得飛檐流丹,娉婷可愛,后來被定為仿古建筑的典型。這些精美的古典式建筑與梁思成先生的名字分不開,其實也包含了費老的心血,與費老的名字也是分不開的。當時的藏族學員、學生會長楊炎候曾說:“費先生對建設民族學院功不可沒。”
中央民族學院的首批學語言的學生,是從全國各大學文科調來的,根據(jù)當時形勢的需要,這批學生的專業(yè)是學習各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文字。記得當時費老為此煞費苦心,多方奔走,邀請大師級的著名教授來上課?,F(xiàn)在回憶起來的有羅常培、呂叔湘、袁家驊諸先生。羅先生講授語言學、呂先生講語法學、袁先生講語音學。中央民族學院首批學習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的學生,正因為接受了這些大師們的教誨,打下了扎實的基礎,才能在后來幾十年的歲月中,在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的教學、研究、推廣方面,做出了不小的貢獻。記得費老在一次講話中曾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生活是艱苦的,但那里是未開墾的處女地,是一座座金山、銀山,有待你們去開創(chuàng)挖掘。他的這些話,至今仍響徹耳底,記憶猶新。大家也聽說老費年輕時,深入瑤山,調查研究,不幸受傷,因而失去了夫人,但仍義無反顧的故事。這些都激勵著同學們,大家學習費老的精神,不畏艱險,不怕磨難,一生奔波于深山密林、戈壁荒原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成績。
還記得羅常培先生第一次來上課時,是由費老陪同的。費老不僅介紹了羅常培先生的簡歷及學術成就,還親自為羅先生脫大衣、搬坐椅,極盡“后輩”之禮。這一切細節(jié),都給學生們以深刻印象,從中學習到尊師做人之道。還有一件事,印象更是深刻。費老為了各族青年學生們的健康,強調鍛煉身體的重要,特別邀請清華大學馬約翰先生來作體育鍛煉的演講。那是一個嚴冬(五十年代初北京的冬天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費老陪馬先生走進禮堂,馬約翰先生一頭銀發(fā),卻紅光滿面、眼光有神。上身穿一件白襯衣,外套一件西服上衣,領口系一黑色領花,下身穿一件半短的縮口呢褲。禮堂舞臺的臺階有七、八級,馬先生卻兩步跳上臺去,還未開講,已使人覺得精神矍鑠、氣骨豪勁。當講完鍛煉方法、生活規(guī)律之后,馬先生要給大家示范如何做運動后的按摩,問誰上臺來幫忙示范?費老在臺下問:我可以嗎?馬先生說:當然可以。費老就縱身上了講臺,躺在上面,馬先生則邊講解、邊在費先生身上做示范,大概有20分鐘。臺下,大家先是驚奇,后是感動,因為都知道,費老是為了大家身體的健康啊!記時80年代中期,在四川涼山與一起在首期軍政班學習的彝族同志談起此事時,他還感慨地說:我的健康身體與馬約翰先生的報告有極大關系。馬先生這套運動方法及生活規(guī)律,使大家受用一生,費老可謂用心良苦。
新中國成立后,費老在民族學院時間最長,經(jīng)歷了種種運動。特別是在1957年和1966年兩次風瀟雨晦的日子里,費老都深受其害。但他襟懷寬廣、氣度恢宏。運動中,家中保姆不準用了,有時就看到費老自己挎一個竹籃,排隊買菜,還與周圍的人有說有笑,心情閑適,無異尋常,儼然是老百姓的一員。大家望而嗟嘆,心目中自然想到禍福榮辱,不足縈懷的高雅品格,想到這才是真正的社會學家。后來費老做了國家領導人,有很長一段時間,仍住在中央民族學院。晚飯后,他出來散步,見到熟人和他的學生們,也還是熱情招呼,說說笑笑。雖然大家知道他時間寶貴,但仍愿向他問候一下。這時他給人的印象是位高不亢、平易近人,故人自有故情在!使人不禁想起“布衣宰相”。
前些年費老去云南,那里有他的很多各族學生,其中就有中央民族學院畢生的。學生們知道費老到云南后,一定要見他。見面時,費老仍是循循善誘,肯定大家一生扎根邊疆,不畏艱險的做法,鼓勵大家要與少數(shù)民族人民打成一片,為少數(shù)民族服務到底。
總之,每次見到費老或想起他,心中油然升起的是怎么做人,做學問。想到的是他對于知識、事業(yè)的發(fā)展,成敗升沉的閱歷、故人朋友的交際,都能做到行止無愧于天地,褒貶自會入春秋!還自然會想起古人的詩句:“春雨知時節(jié),潤物細無聲”來。
費老以耄耋之年,仍筆耕不輟,筆墨之間,意蘊無窮。正像他說的:人要有“志”,沒有志了,文化就沒有底了,沒有根本了。這的確是我們學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