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泥　杜士瑋

北京大學(xué)翻譯《百年孤獨》的教授趙德明先生授課時，曾問學(xué)生們看沒看過性心理學(xué)，一屋子的人笑而不答。結(jié)果他也笑了，對大家說：你們不要覺得好笑，這種事成年人每天都做，不看怎能了解自己、了解別人、講究衛(wèi)生、寫好文章呢？

的確不假。人類歷史雖說漫長，小說的歷史也已不短，但我們的情欲世界卻一直淹沒在故事背后，僅僅在最近幾個世紀(jì)文學(xué)作品才敢于直面它紛亂的光影。如果不去過分計較，只對它籠統(tǒng)作一下比較的話，那么西方文藝家對它細(xì)部上的觀察、了解先于中國，這得益于他們理性分析技能的發(fā)達(dá)，至于總體性的情感把握，傳統(tǒng)之中國卻不弱于旁人，她對它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說法和設(shè)計，它們是獨特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中包含的智慧則有待今人重新詮釋與理解。

其智慧核心就是，情欲像飲食一樣，再自然不過，沒什么神秘，越過它，人們倒是看重了處于其上的情或愛。后來，自宋朝以后，它被描述為丑惡的東西，屬于應(yīng)該祛除的東西，之所以不加閹割，只因為人需要靠它傳種接代。因此，在中國歷史上，從文藝思想的角度看，情欲與文藝家?guī)缀跏菬o緣的，他們是平行的兩條線，其間沒有交點、叉線，中國傳統(tǒng)文藝乃以清虛、含蓄、怨刺為最高境界，從而乏有激越、曠野、嘹亮的作品。

單論主流文學(xué)，它的源頭為《詩經(jīng)》、《楚辭》，二者對人性的發(fā)現(xiàn)都只于美好的情思上。在那里，美人們?nèi)綦[若現(xiàn)，可望不可及，勾起我們無窮的遐思與懷想；其間既有美感，又有悵恨，人們深情婉轉(zhuǎn)、凄迷哀感，內(nèi)里攙不進(jìn)“欲”的成分。

曹植的《洛神賦》第一次正面描細(xì)寫了美人的風(fēng)姿，可終因人神相隔，只能“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

該文的價值在于它承繼屈原、宋玉之風(fēng)流，而開啟后來——這位麗人形象是高度抽象的，不具個性色彩，因此在《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出現(xiàn)以前，它就成為許多美人形象的模子和影子。

只有深入美人的內(nèi)部，還她以個性，那個形象方能撐開，具備真實的欲望——優(yōu)秀的作家所著力描寫的，也便是這些欲望以及欲望背后的動機、沖突等等。

一切具有現(xiàn)代品格的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里最出色的部分也許就是敘寫人們的欲望，這欲望是那樣透露了勃勃的生機，可是外界或內(nèi)部卻有一道道有形、無形的力量迫壓它，讓它得不到通暢的落實，由此引發(fā)許多叛逆、掙扎、反抗和覺悟。

《西廂》能夠卓然標(biāo)立，在于它所寫的正是偷情，并把這偷情當(dāng)了春心萌動時的處子們合理、正常的情欲需要。這樣的思想在當(dāng)時可算大逆不道，而且男女之身份懸殊判若霄壤，作家卻以平等的眼光欣賞他們的愛情。

《西廂》偷情的那段文字殊為精致而大膽。請看：“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但蘸著絲兒麻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吻香腮”；“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賤卻人間玉帛。杏臉桃腮，乘著月色，嬌滴滴越顯得可愛”。

同樣是“偷情”，小說中寫來要細(xì)膩不少。西門慶與潘金蓮第一次時的云雨之事就比《西廂》詳實。它主要寫的是女方潘金蓮的外在特征：“羅襪高挑，肩膀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萬種嬌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苔。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xì)細(xì)汗流香玉顆；酥臉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水滸傳》２４回。又可參見《金瓶梅》４回）。

仔細(xì)看一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兩段描述其實是大同小異的。想想也是，如果我們只關(guān)注外在的狀貌、動作、行為本身，那么從古而今這事兒就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在情欲層次上人性也是共通的，即使有差異也沒有太大分別。決定人物命運的不在這些，而在情欲背后的那些動機以及由動機帶來、引發(fā)的后果。

西門慶的動機不純，含有邪惡的成分；潘金蓮受他誘引，不自覺地陷進(jìn)去；本來這對她不合情理的不幸婚姻是一種徹底的反抗，值得我們同情與諒解，但是她為了使偷情合法化，后來參與謀殺親夫，這才走上了犯罪之道，可謂所托非人。

他們代表了一對極端——作家把情欲當(dāng)成丑惡之物，當(dāng)它是犯罪的藥引子，尤其是《金瓶梅》，它干脆就把對所有美人的喜愛與忘情當(dāng)成罪過，其經(jīng)典的敘述語言就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１回）

西門慶的縱欲無度誠然能耗干他的精力，他對女人也是無情的，他的癖性就是什么美女子都想霸過來。但是霸占別人是有條件的，沒有他那種條件的人根本無望。何況，我們這個社會的流氓畢竟是少數(shù)，有他那種條件的也不一定就會像他那樣，因此，該小說想通過這樣一位特殊人物的經(jīng)歷故事去教人戒色是不可思議的。我們姑妄聽之。

《紅樓夢》的主題之一也是教人“自色悟空”，但它的男主人公賈寶玉身上沒有露骨的情欲沖突，僅有的一次是他大夢醒來后覺得好奇，就襲人偷了一把，但作者一筆帶過，未予停留。其他地方也都極力隱藏，不能言傳，只可意會。從中不難看出曹雪芹對于人性中正當(dāng)?shù)那橛憩F(xiàn)沒有直接去面對，或者說他是有意回避的，潛意識中把它當(dāng)成了丑事，覺得應(yīng)予超越，當(dāng)它為“空”的，一首“好了歌”就足以說明問題。所以，一部《紅樓夢》雖然“大旨談情”，但是賈寶玉所愛的卻只能是那些清純、嬌美的“女兒”，既不是所有的女兒，更不是所謂的“女人”。

在他眼里，惟有前者是好的，后兩者卻個個不好，這樣才有了他如下一段驚世駭俗的高論：“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保ǎ不兀捌婀郑婀?，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進(jìn)而，凡出嫁后做了“女人”的都是壞東西（７７回）。

另一方面，賈寶玉去襲人家看她時，房中有三五個女孩子，他留心不忘的卻只是那個穿紅衣服的，因為只有她“實在好得很”，其余的長相一般，沒能讓他種下情根、情種。而寶釵讓他留心進(jìn)取、功名，他就覺得“好好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３６回）。

這些人在賈寶玉那里都不是好的，這就有點古怪。畢竟他深深愛著的賈老太雖然年齡大了，老伴兒死了，沒有性生活了，可她是過來人，也在已經(jīng)出嫁之列。何況還有他母親、王熙鳳等人呢？

林黛玉是脫俗清純的，他才覺得她好，視她為知己。但他對她只有情愛，敬慕她，當(dāng)她是女神，不對她產(chǎn)生情欲，只進(jìn)行“意淫”。

上述所有那些發(fā)生了情欲關(guān)系的故事中，男女雙方的關(guān)系也不是平等的。在那里女人是花，供男人去摘去采。

男人憑什么占有女人呢？不外有三，一者憑才情，次者憑財勢，末者仗權(quán)力。

在我們的歷史上，官越大糟蹋美人越是應(yīng)該的；最高的權(quán)力者無疑是皇帝。所以皇帝糟蹋美人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最殘忍的糟蹋莫過于這樣：隋煬帝楊廣用專供的小車幸童女，小車上有暗機，可以縛其手足。因為所縛童女一點也不能動，所以行幸時可以毫不費力。他就把車子命名為任意車。煬帝得到此車后快不可言，就把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月賓哄上了車，謊稱要陪她去各處游玩。月賓不知是計，方才上去早有許多金鉤玉軸將她的手足緊緊攔住，煬帝看著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不怕你走上天矣?！彼鍩蹖⑹謥斫馑囊路?。月賓先猶不知，見煬帝來解衣，忙伸手去搪，卻哪里動得一毫？這才心慌起來。煬帝見她這樣更覺歡暢，哪里顧得她死活，便解了衣服恣意去尋花覓蕊，痛得月賓嬌喘不遞，渾身香汗沾沾……此刻她“含顰帶笑，一段楚痛光景，就像梨花傷雨，軟軟溫溫，比昨夜更覺十分可人”。

更殘忍的還不是這個，而在于這個孩子被蹂躪一兩個時辰后的表現(xiàn)——月賓抽出手來，便不管一二，竟連身子倒入煬帝懷里說道：“萬歲也太狠心，顧了自己快活，便不顧別人死活。”

她在經(jīng)歷了如此的磨難以后居然還能調(diào)情與賣乖，這確實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文字。有了這點乖巧，煬帝才會抱住她笑道：“顧了你的死活，朕的死活卻叫誰顧？”說完這些話，二人偎依了一會，方走下車兒，依舊同到繡闥中去玩耍。（《隋煬帝艷史》３１回）

在一切極權(quán)社會里，大大小小美女的命運大概也只能如此吧？

女人的情欲覺醒，從完全被動變作主動，并在文學(xué)作品里得以張揚已是晚近的事兒?，F(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對其感悟最到位的，我認(rèn)為是深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影響的《紅牡丹》（林語堂）。

牡丹不過２２歲就守了寡，她受不住，情欲強旺，對禮俗不屑一顧，精神上是完全自由開放的；在回家的遠(yuǎn)途中，不意邂逅自己的堂兄孟嘉。愛上了他，就毅然與他結(jié)合，可她心中對其初戀情郎也不乏溫存，一直藕斷絲連；那位堂兄出身翰林，仍舊單身，年齡已不小，后來她才覺到了這一點，感覺他做愛時的力道不夠，因此她需要再找一個像自己一樣的青春肉體，于是按捺不住的她走上大街找尋了起來。

與女主人公大膽追求情欲滿足相互一致的是林語堂對情欲過程深入、細(xì)微的描寫。在這里，他早已不遵守傳統(tǒng)中國人的含蓄方式了，也不滿足于以“柳腰”、“花心”、“露滴牡丹開”、“嫩蕊”、“香腮”、“酥胸”、“星眼”等朦朧、艷麗的語詞來平面化地處理，只寫外部特征或純?nèi)坏膭幼鳎菍⑺嗦懵愕厮洪_來寫、撕開去寫：

“兩人仿佛忽然沉陷入遠(yuǎn)古洪荒的時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只有粘液，變形蟲，有刺的軟軟的水母，吸嘬的海葵。只有肉的感覺，別的一無所有了。他們仿佛在全宇宙的黑暗里，在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喜悅里死過去……牡丹的手正在堂兄身上，以無限的甜蜜溫軟的情愛在移動、尋求、探索、捏搓、緊壓、撫摩?！霞嗡杏X的，在一次滿足之后，并不是一種解決，也不是肉體壓力的解除和擺脫，而是在親密的了解她的肉體之后，而對她的心靈有了新的認(rèn)識，同時對人生有了一種新的力量，新的目的，因為他們的結(jié)合不只是肉欲的滿足，而且是天生來的兩個心靈全部的融洽結(jié)合。這一夜使他對愛有了一個新的體驗，是他前所未知，以前認(rèn)為斷然不可能的；并且由于牡丹給予他的光與力，已經(jīng)深入他的身心的光與力，更加大了他人性的深度。”（８章）

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文字背后的東西，這就是人性的真正擴(kuò)展和完善，也許都得歸功于異性的滋補——異性間靈肉的完善結(jié)合能夠成就其事，有了這樣的結(jié)合，孟嘉對于牡丹的愛才能隨之增進(jìn)。

我之所以說《紅牡丹》寫得最到位，是因為林語堂本人環(huán)境、條件的得天獨厚，他作品的手法和精神肌理中已經(jīng)匯通了中、西方成分，他對情欲有自身系統(tǒng)而別致的看法，因此，支撐他作品的東西不僅是他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與智慧，嫻熟的技巧，可貴的想象力，還有敏銳的思想和深厚而兼容中西的文化底蘊。

今人的小說《廢都》《堅硬如水》《檀香刑》等有所承續(xù)，可是自整體看來，當(dāng)代作品中很難見到如此充滿思想光芒的人性意識與覺悟，他們沒有先輩們的環(huán)境、條件，只好在大師們到達(dá)的光輝起點上倒退，退回單純的描寫——就事寫事式的平面性描寫了。

寫得好看的當(dāng)然也還是有的，比如：“她被這一浪高過一浪的尖銳的感覺刺成一片網(wǎng)眼，意識已經(jīng)幽幽地從軀殼里飄了出去……歐陽洪梅感覺到李金堂像掀動一頁頁宣紙一樣熟練地把她的衣服一層層地剝?nèi)?，似乎在尋找那最可心的一頁字?！孟袷歉傻媒箍柿?，又仿佛是因為太陽太毒了，李金堂選準(zhǔn)了那塊豐腴肥美溪水漣漣的三角形森林，一頭扎了進(jìn)去。她感到那種一開始就萌生出的恐懼剎那間長成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獸，嚇得她靈魂也飛出了軀殼，本能地想到了搏殺?！@愕地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像條窒息了的白魚一樣漂在床上?！保ā侗狈匠抢罚保玻薄保玻岔摚嗣裎膶W(xué)出版社１９９８年）

即使是這樣的文字，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再多見了，通常所見的都是純粹的敘述，像如下這樣的敘述：“他胸口發(fā)慌，渾身支持不住了，便慢慢趴了上去。玉琴卻是美目緊合，微微張開嘴，緊張地呼吸?！鞈宴R在上面輕輕試探。玉琴先是雙手無力地攤著，突然，朱懷鏡一用力，她便啊地叫了一聲，全身都繃緊了，在下面顫抖個不停?！保ā秶嫛罚罚疙?，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１９９９年）

如果說這些敘述中還帶有一些情感色彩，男女雙方尚是自動互愿的話，那么到了所謂“新新人類”的筆下，情欲、性事就成為動物性的吸引與交配了，毫無美感可言，也沒有了任何情感，一切都那樣干干巴巴，人物感受的范圍也縮小到最短，幾乎消失不見。

典型的敘述方法是這樣的：“他……把我頂在紫色的墻上，撩起裙子，利索地褪下CK內(nèi)褲，團(tuán)一團(tuán)，一把塞在他屁股后的口袋里，然后他力大無比地舉起我，二話不說，就準(zhǔn)確地戳進(jìn)來，我沒有其他的感覺，只是覺得像坐在一只熱乎乎而危險的消防栓上?！保ā渡虾氊悺罚罚场罚错?，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０年）

興許我們這代人真的遲鈍了、麻木了、無所謂了，只配來讀讀這一類的東西了。

如果我們還沒有灰心、絕望的話，那就應(yīng)該去看看西方的文學(xué)經(jīng)典，看看它們比我們多一些什么。

在我看來，西人文學(xué)作品中比我們多出的東西，主要是作品背后作家們的“思想”——他們對情欲及其心理動機的認(rèn)識、理解比我們早了一百多年，而偉大的作家對情欲及對象無不有自己全面與深入的觀察和研究，巴爾扎克寫過《婚姻生理學(xué)》，司湯達(dá)寫過《愛情論》，其后的大師們又深受他們以及弗洛伊德、靄理士等人的精神分析和性心理學(xué)的影響。在這方面，我們的準(zhǔn)備不多，向來也不重視，筆底枯干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還是具體地看一看司湯達(dá)吧，不妨也從“偷情”開始。

“幾個小時以后，于連從德·雷納爾夫人臥房里出來時……他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事實上他之所以能夠得到一次勝利，是靠了由他激起的愛情，以及她的誘人的魅力對他所起的意想不到的影響；單憑他那拙劣的心計，他是決不可能獲得這次勝利的。但是，荒唐的自尊心的受害者，甚至在最愉快的時刻里，他還企圖扮演一個慣于征服女人的男人角色；他令人難以置信地集中了注意力去破壞他自己身上的可愛之處。他沒有去注意那被他激起的狂喜，也沒有去注意使狂喜變得更加強烈的悔恨，職責(zé)的觀念從來沒有在他眼前停止出現(xiàn)。如果背離了他為自己樹立的理想的榜樣，他擔(dān)心以后會陷入可怕的后悔之中，會永遠(yuǎn)成為別人的笑柄。總之，使于連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原因，也正是妨害他去享受就在他腳邊的幸福的原因?！谶B的出現(xiàn)把德·雷納爾夫人嚇得魂不附體，很快地她又受到最殘酷的恐懼的折磨，于連的眼淚攪得她心亂如麻。甚至到了再沒有什么好拒絕于連的時候，她也懷著真實的憤怒心情把他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接著呢，又投入了他的懷抱。她這樣做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意圖。她相信自己已被罰入地獄，毫無赦免的希望，她不斷地給于連最狂熱的撫愛，企圖以此逃避地獄的幻影?！保ā都t與黑》８３頁，上海譯文出版社１９９０年）

這樣的“偷情”描寫比之我們作家筆底的就有了極大的開闊度和縱深度，內(nèi)中關(guān)注的重心落實在男女主人公做事時的心態(tài)變化上；這樣的變化又受制于不同的人物性格——于連這個底層小人物想擁有一位貴夫人的愛就特別需要膽子，不過任何偷情人的膽子都是不小的，于連和旁人不同就在于他的幼稚與野心。他缺乏經(jīng)驗，不是情場老手，固而他的表現(xiàn)是可笑的；野心又給了他另一方面的力量，讓他極力去征服那位高貴的夫人，同時，也因了這點野心，他做事情的時候才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進(jìn)去，理智與激情在軀體內(nèi)彼此較量了起來，他所得到的幸福由是而大打折扣。

德·雷納爾夫人的本性也挺單純，不懂世故，她不知不覺就被引入于連有步驟、有計劃的圈套中，就是在無法擺脫的緊要關(guān)頭，她對他也不是憎恨的，而是徹底地付予和給出，只把自己一個人罰下地獄。這樣的愛才是純潔的，也是全部的、簡單的、完美的。

于連和侯爵之女瑪?shù)贍柕滦〗阒g的“偷情”則另當(dāng)別論。

瑪?shù)贍柕绿幪幍箅y于連，既將他勾引，又大肆侮辱——她需要一個光芒萬丈的愛情和情人，她需要身邊的人都向她臣服，貢獻(xiàn)殷勤。于連洞穿了她的心理后，仍然立下一個降服她的計劃：當(dāng)她驕傲?xí)r，他故意疏遠(yuǎn)她、打擊她；當(dāng)她引誘他時，他故意避開她，讓她感到他在愛著旁人，吃一吃醋。

可是算計再狠也有所不周，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不能再耽擱時，就不得不豁出去了——深夜一點，他把梯子架在她的窗下，爬了進(jìn)去?，?shù)贍柕聻橹駣^，感覺新鮮刺激，這種事又發(fā)生在她情感最無設(shè)防的時候，她繳械了：“她在他面前責(zé)備自己，她向他揭露自己。懲罰我那可怕的驕傲吧，她對他說，同時把他摟得那么緊，幾乎要把他悶死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我應(yīng)該跪下來，請求你原諒我曾經(jīng)打算反抗。她離開他的懷抱，撲倒在他的腳邊?！?/p>

但是到了白天，瑪?shù)贍柕碌睦碇菈哼^了澎湃的情欲，她冷靜安詳了，能夠認(rèn)真考慮了。

“她最后斷定他即使不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至少也不是什么出類拔萃的人，配不上她敢于為他干出的所有那些不可思議的瘋狂事?？傊?，她不再想到愛情。這一天她已經(jīng)對愛情感到厭倦。”（同上，３４２—３４５頁）這樣，就有了于連下一輪的勾引規(guī)劃。

在這里同樣是偷情，作家卻把錯綜復(fù)雜的情欲與心理糾葛寫得錯落有致，而且既有前后不同人物之間的對照，又不失其統(tǒng)一，共同托起了于連這類底層奮爭者不屈不撓的生命形象——苦于沒有平等競爭的機會，他們不得不做出一些茍且之事，實在出于無奈或迫不得已。

而作為上層閨秀代表的瑪?shù)贍柕?，她事事注重實際，有著頑固不化的虛榮心，他們的愛情永遠(yuǎn)那樣虛妄，他們所愛的歸根結(jié)底僅只是他們自身——他們愛了愛本身，因而，他們并沒有為他人付出和給予，只想著得到，只想著擁有，只有著過剩的欲望，最缺的卻是基于相互理解、敬重之上的真情。對于這種人，刻意要得到她的于連除了精心計劃以外，能有什么辦法呢？

除了這些不同以外，無論中外，“偷情”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這就是男女雙方住在同一個地方，能夠十分便利地見面交流；都需要一定的障礙物，障礙物也都是二人世界以外的，但又不是能夠輕易擺脫的，克服它需要信心、智慧，也需要膽略和周旋到底的決心，臉皮嫩薄的人只能半途而廢。

偷情小說中，把情欲發(fā)生過程寫得最入微、最妥貼，并且激蕩著光焰與美感的可能要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了。

它這樣寫：“他已露了他身體的前部，而當(dāng)他湊上時，她覺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時，他在她身中不動，堅硬而微顫。到了他在無可如何之發(fā)作中開始振動時，她的身中發(fā)覺一種異味的快感在搖搖曳曳地波動。搖搖曳曳的，如鴻毛一般溫柔，像溫柔的火焰騰躍、翻播，時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內(nèi)部。像鐘的搖播浮動，愈增洪亮。她躺著，不覺她最后發(fā)出細(xì)小的浪聲……她的子宮的全部溫潤開放，像潮水中的海葵，溫柔地祈求著他再進(jìn)來，為她完結(jié)。她熱烈地保住它，而它不全部脫出，而她覺得他的細(xì)蕊在她身中活動起來，而神異的節(jié)奏在神異的波浪中浮動充溢她的體內(nèi)，起伏膨脹直到充滿她纏綿的感覺，然而開始那不可形容的動作，其實不是真正的動作，只是一種感覺的清澈無底的漩渦，旋轉(zhuǎn)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質(zhì)及感覺，直到她變成一團(tuán)旋不斷的熱情，而她躺著發(fā)出不覺的嗚咽不明的呼聲……”（《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譯林出版社１９９３年英文版《LadyChatterleysLover》。此處采用林語堂之譯文）

這是一次為勞倫斯所期待的兩個健康肉體之間發(fā)生的性愛——完滿的性愛、全身全心投入的性愛、相互尊重理解善意回應(yīng)的性愛，其內(nèi)部不像于連們那樣存在著其他的成分和雜質(zhì)。能寫出這種文字的作者理應(yīng)非同凡響，對于他的思想，我們不應(yīng)放棄去見識一番。

勞倫斯很像一位中國的智慧老人，對萬物抱著相對論主張，認(rèn)為一切處于“關(guān)系”之中，他們各個感應(yīng)，彼此影響。不同的是，他認(rèn)為自由的個體只應(yīng)該服從自己的內(nèi)心；當(dāng)一個人做著他喜愛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并非是自由人，一旦他能夠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他就不挑剔了，人只有做自我心靈深處想做的事時他才是自由人。而心靈深處想做的事靠“血液”（不靠智慧）去認(rèn)知。血液的認(rèn)知方式則是直覺與本能，它先于知識而產(chǎn)生，與血液相悖的知識都是有毒的。從亞當(dāng)、夏娃“墮落”之事上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所言不虛。

起先，亞當(dāng)對夏娃如同一頭野獸對他的伴侶，靠血液的感知認(rèn)識她；吃了蘋果以后，亞當(dāng)對于亞娃，從行為上說他做的與此前沒有兩樣，不同的是他們有了“想法”，開始注意自己的所作所為了。他們要“了解”——這就是罪惡的開端。所以，罪惡的不是這一行為，而是對行為的了解。吃禁果前，他們的腦海中是混沌的，對自身的行為視而不見，亦不能見；獲得智慧后，他們能夠觀看自己了，隨即感到不舒服，他們說：“這行為就是罪惡，咱們把它藏起來吧。”

看來，在對這件事的認(rèn)識上，我們的罪惡來自人的自窺與自我意識。意識和血液分離后，人的頭腦開始仇恨這血液的力量，仇恨全然黑暗的性高潮了。這樣，文明人的身上都存在靈與肉、血液和精神的二元對立，大腦為血液感到“羞恥”，血液為前者所減少或毀滅，本該蓬松的土質(zhì)就變得堅硬了，吸不到空氣；現(xiàn)代機械、電子又進(jìn)一步地把我們兜根拔起，使人與人隔離、疏遠(yuǎn)，我們就成了無根枯萎狀，讓堅硬的“土地”受著饑渴的折磨。

其實我們是有根的，它就根植于我們?nèi)飧械摹⒈灸艿暮椭庇X的肉體中，感覺和情緒的生命來源于肉體的生命，我們只有回護(hù)它，才可以得救。這就是糾正我們的“意識”，把屁股與臉同樣當(dāng)成神圣，知道肚臍以下之所以骯臟了，是由于它們被人的頭腦弄臟的，是頭腦骯臟的聯(lián)想弄臟的，現(xiàn)在需要洗一洗，回到原先該放的地方。

相信這不是在危言聳聽，因為沒有發(fā)達(dá)的肉感，其他感覺機能就將隨之衰敗，即使情感也無例外，更談不上它再去上升到高級別的層次了—假如真是這樣，取代它的就只能是贗品和矯情。而真情實感喪失后，基于其上的信仰、正義、愛、希望、歡樂等東西自然同樣沒有了立身之地，于是虛偽與夸張就成為我們時代的流行病。

能夠培植肉感生命的就是它內(nèi)部的情欲，在勞倫斯那里情欲單單指的是“性”。所以，歸根結(jié)底通過性，我們就能通往世界——只有性才不會將我們從本來一體化的世界里分開。性是巨大的黏合劑，伴隨它巨大而緩慢的震顫，心的能熱會使融合在一起的人們感到幸福。

他說，性與美如同火與焰，是同一件事。進(jìn)而人的情欲能力又和文字、藝術(shù)聯(lián)系起來，文藝培養(yǎng)了我們的美感，也就培養(yǎng)了我們性的官能，培養(yǎng)了我們?nèi)怏w的官能，從而增強了我們感覺和情緒的生命力。

性之成為美，則在于它總是流動著一種暖意，一種閃爍，而當(dāng)閃爍變成真純光彩的時候，我們就達(dá)到了“美”。

性就是火，它一直在我們的軀體內(nèi)燃燒或酣睡，一旦它枯竭，我們就會變成恐怖的尸體。年輕時，這股火閃爍迸射，老年時，它較為沉靜與輕柔地散發(fā)?？墒窍裾婊鹚频模恢币詠砣藗儏s怕了它，憎恨著它。

故此，文明應(yīng)當(dāng)徹底改過，應(yīng)當(dāng)教我們?nèi)绾巫屝晕m當(dāng)而微妙地流露出來，如何讓性之火在其熱力與傳導(dǎo)的各個層次永遠(yuǎn)保持潔凈、發(fā)光、閃爍或燦爛奪目。這樣的文明才會讓我們一輩子活在愛情中；而這也就表示我們應(yīng)該點燃性之火，在人生的路上充滿熱誠，為一切事物而活。

這就是為什么勞倫斯要把性提到如此高度的根本原因。其實情欲中不僅有性和美，在這兒他忽視了性和美之間的中介，因為性是火，美是焰，那么供它們?nèi)紵?、發(fā)光的東西又是什么呢？憑此它怎么會燒得了呢？和誰燒難道一樣嗎？有高下分別嗎？勞倫斯沒有慮及這些問題，可能他以為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不然。

我以為供火吐焰的原料是“情”。作為男性，勞倫斯不太可能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在兩性關(guān)系中，男性首先受性的吸引，在性感的引誘、召喚聲中產(chǎn)生愛慕之情，在各種交往相處中，加深這份感情。所以男性的欲之所求、情之所鐘、美之所在不可分割，性欲是基礎(chǔ)、前提、原因，從性之美可以通向情感美。女性與此不同，在她們那里，情感美的實際感受，比性之美的感受重要而直接，只有在情感美的心理感受中，性之美才能得到真正的滿足，其心理快感重要于生理快感。即就是說女性首先追求情感的滿足，性之美是它的結(jié)果，女性由情感美通向性之美。

因此，平衡靈與肉，聯(lián)結(jié)性與美的是“情”——世上無情空大地，人間少愛景何窮。

或許西方人仍然脫不出“理性”思維的束縛吧，否則勞倫斯不會輕忽“情”這一中介環(huán)節(jié)對于我們的意義。

中國經(jīng)典的文藝家恰恰只重視“情”，而把“性”有意無意地遮蔽了。在中國人這里，情的價值正如馮夢龍在《情史》中說的——情可能治國理民，情可以改變薄俗澆風(fēng)，情堪奉為宗教，其功用勝過一切學(xué)說教育。

這樣講同樣有點夸張，沒有“性”作為基礎(chǔ)的“情”，我覺得也是不可思議的。能夠純粹精神戀愛、不涉及肉體的雖千萬人難得一見。進(jìn)而，沒有肉身不成其人，所以嚴(yán)格地講，世上本來就不存在這樣的“純粹”，今人沒必要固執(zhí)一端，或者依然看不見它們之間立體、互動的動態(tài)關(guān)系，只去作平面、靜態(tài)的感悟體認(rèn)。男人首先受“性”吸引的例子如約翰·克里斯朵夫（《約翰·克里斯朵夫》）。他先是經(jīng)歷了兩次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整個人徹底地脫胎換骨；但是精神達(dá)到的高度并不能幫助他平服肉體內(nèi)部的青春騷動，這個時期暫時處于低谷的他最應(yīng)該和異性生活在一起，直接面對青春欲望的挑戰(zhàn)，跨過去，戰(zhàn)勝它。

這樣，我們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在路上偶然碰見一位女子后，他就按捺不住了，和她進(jìn)了一家小客店，發(fā)生了如下的事情：“黑夜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意識……只有生命。生命的歡樂，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轉(zhuǎn)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亂的……”（第一冊４３８頁，安徽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２年）

上面有關(guān)性愛的文字，大概是人類共同的感受，約翰·克里斯朵夫做了，這是他的第一次，他就這樣糊糊涂涂地交出了自己；白天醒來，他卻不再認(rèn)識他的女人了——他一直沒有認(rèn)識她，他與她走到一起，只因為她肉體上的吸引。他不愛她，卻接觸了這個不相干的肉體，何其可悲。但如果不是她，他又怎么能真正認(rèn)識女人呢？

對他而言，這時的性之美通向了情之美——克里斯朵夫決定對她“一心一意”了。

愛就這樣開始了。作家未加批評，他只分析它對人物來說意味著什么。而正是這樣的“意味”，才使人物豐滿，內(nèi)容厚實。作品雋永的品質(zhì)不正是由這一點點因子間的和諧化合形成的嗎？

作品里這樣寫：“盡管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作基礎(chǔ)，他們的愛可并不因此而減少一點真實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級的情欲相提并論。這是青春時期美妙的愛；雖然肉感很強，究竟不是粗俗的，因為其中一切都很年輕；這種愛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貞潔的，受過單純熱烈的快感洗滌的?！谌粘Ｉ钪幸补倘蛔运剑接?，不真誠；愛情可使她變得純樸，真實，……她居然能懂得一個人為了別人而忘卻自己的那種歡樂。于是克里斯朵夫看著她覺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為她而死；一顆真正動了愛情的心，借了愛情能造出多少可笑又動人的幻覺，誰能說得盡呢？”（同上，４４９頁）

不過靈肉一致的情形越來越困難了，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走到了靈肉一致的背面，靈與肉就是合不攏。久而久之，他們或者認(rèn)同，或者背叛。但是，“倘若這條路走到了盡頭又怎么樣呢？一個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都失去了——還有什么可以背叛呢？”（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１０３頁，時代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９年）

一時的背叛是刺激的、快樂的，不斷背叛的結(jié)果則是空虛的，當(dāng)一切重負(fù)都被甩脫后，生命確就輕盈了，這時，“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的生活。他將變得似真非真，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那么我們選擇什么呢？沉重還是輕松？”（同上，３頁）

更為嚴(yán)重的還不是對于外部世界的背叛，而是自己的靈魂之對肉體的背叛。且看特麗莎的遭遇：她接受工程師的邀請去了他的住宅。當(dāng)工程師的手扭住她以后，她覺得他只涉及到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對此是置之度外的。工程師解開她的紐扣，她沒有反抗，她愿意送出身體，但不想對它負(fù)任何責(zé)任。等到她的下身潮潤以后，她才開始害怕，此時，“她興奮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興奮因此而更加強烈。換句話說，她的靈魂盡管是偷偷地但的確寬恕了這些舉動”（同上，１２８頁）。

為什么靈魂要偷偷寬恕舉動呢？原來只有這樣她才感到興奮，“使靈魂如此興奮的東西是自己的身體正在以行動反抗靈魂的意志。靈魂在看著背叛靈魂的肉體”。最后，即使她不允許自己的肉體由一個她一無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來占有，即使她朝他啐了一口，可她總個人也還是迷醉的，懷著仇恨地迷醉了的：“特麗莎感到高潮正在遠(yuǎn)遠(yuǎn)地到來，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不，不，不。但反抗也好，壓抑也好，不允許發(fā)泄也好，一種迷狂久久地在她血管里流淌……”（同上，１２８—１２９頁）

我們看到，特麗莎在整個過程中靈與肉時分時合，她沒有完全的投進(jìn)，所以忘了完事以后，“她的靈魂已失去了旁觀者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體內(nèi)，直到最深處的內(nèi)臟，渴望某人去喚它出來?！`魂在她裸露的、被拋棄了的肉體中哆嗦顫抖”（同上，１３０頁）。

對于這些靈魂背叛肉體的現(xiàn)代人來說，情欲委實是一樁痛苦的事，是不堪承受的重負(fù)。

我們雖然能夠輕而易舉地背叛外界，但是對于自己的內(nèi)界，背叛的結(jié)果只能是更加殘忍的折磨，把自己傷害得更深也更重，而不是更輕。

可見，情欲之事到什么時代都不會輕松，也沒有完結(jié)。它是謎，永恒的謎，不能窮盡的謎，無論中外，。作家的職責(zé)就是盡可能地向著這個謎的遠(yuǎn)處和深處挺進(jìn)。

２０００年８月２９日，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