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讀到虐待父母的文章,每每瞧見憔悴佝僂的老人乞討路旁,我和妻都會用心去問:“怎么會呢?”“這是真的?”“難道真的是失去了才覺得可貴?”
近日,病了一回,妻淚如雨,把心靈的空間下得淅淅瀝瀝、悲悲切切。我知道,妻是怕我如父母親早早地離開家門。
這是我們雙方都極其“懼怕”的一樁心事。
總算結(jié)束了夫妻的兩地分居,總算在京城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如許多的戰(zhàn)友一樣,漂亮的新生活仿佛早晨的太陽,冉冉升了起來。戰(zhàn)友們紛紛接來父親母親、岳父岳母,既可以一盡兒女之孝心,還可以為日常的柴米油鹽、孩子的照顧管理省些心?!澳銈冊趺床话迅改赣H接來?”“他們不愿到這里來,嫌鬧,又嫌悶得慌?!泵鎸眯牡?、善意的戰(zhàn)友的問話,我們直覺得無以言對。
上帝呵,為什么把我們雙方的父母都帶去?
對于母親,一件一想起就叫我內(nèi)疚不已的事,使我不敢想念我的母親。8歲那年,記得快到寒假,一天傍晚,鬼使神差的我背著書包歸家時,悄悄地繞到正在做晚飯的母親后面,一聲“不許動——”,把母親嚇了一大跳,只覺得母親立時用手捂住胸口,臉色煞白,我也愣在了那兒——呆了。母親一看,上來緊抱著我,我感覺到了母親的淚。之后沒幾天,大病剛愈的母親再一次躺倒了。這一次,母親沒再起來。母親走時,把自己的身體扔到了房前面的池塘。
只有我心里清楚,母親是我給“害”死的。我堅信,我是兇手。但我沒膽量將事實告訴我的父親和妹妹。直到父親也走了。
父親是愛母親的,從他沒給我們再找“娘”的份上就知道。父親堅定地把我?guī)У搅?15歲。父親走時,是個凌晨,是在門前公路離家一公里外的一棵樹上。父親是怕離家近了嚇著他的孩子。(骨瘦如柴的父親能挪動那么長的路,村里人后來都說不可思議,有的也說他太愛他的孩子了。)那時,人們正在自己的夢鄉(xiāng)里。那時,我卻沒能守住我的父親。那時之前的晚上,其實父親是告訴了我的。父親把我叫到跟前,不知何時從什么地方拿出一塊舊的卻很干凈、很平坦的手帕包裹,一層一層地掀開,露出里面一張嶄新的鈔票——5元錢。父親說:“這是我留給你的全部家產(chǎn),房子還是生產(chǎn)隊給蓋的。別怪我沒本事……你要把妹妹拉扯大……”父親一口氣說了好多話,我硬是沒能聽進多少,心里卻為得到這么多錢,成了家主,可隨意支配這些錢而激動,更沒聽出這是父親的最后遺言。
我再次成為“兇手”,至少我可以讓父親在世間多留些光景。
我背上罪名,齷齪地一步一步爬行。直到我入伍、上軍校,直到妹妹嫁了。
其實,一路上,每一秒鐘我都在想如何能夠洗刷我的“罪名”。
其實,我所有的機會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岳父岳母。
沒想到,我沒能見上我的岳父。岳父是從照片里審視了我。從他那慈祥、厚愛的笑容里,我知曉,他對這個女婿還滿意。岳母是我和妻最堅強的支持者,支持程度超過了妻的自信。如此,我把兒女之孝全部傾注在岳母身上。每回,我從軍營返回家來,我會把“媽媽”叫得又脆又響;每逢假日,我都要送一樣岳母可心的東西;只要我在家,我都會搶過岳母手中的活計,不讓岳母累著……可就這樣,我還是未能挽留住岳母多久。送岳母走的時候,我心的天空灰暗到了極點,一片漆黑。這意味著——從此我將失去與長者之間的男人談話,失去即使進入中年仍可在母親面前撒嬌的甜蜜,失去為人兒女幾代同堂的天倫之樂。我知道我從此要失去很多很多。
我和妻無法悲觀地活著。作為長兒長女,沒有機會給我們偷懶,忙完了妹妹忙弟弟,忙完了弟弟忙下一個妹妹,一直待他們都成家立業(yè),我們只才松了口氣。實際上,真的“靜”下來,空虛、孤獨、寂寞就一起襲上心頭。實際上,這都緣于我們的父親母親。
每每讀到虐待父母的文章,每每瞧見憔悴佝僂的老人乞討路旁,我和妻都會用心去問:“怎么會呢?”“這是真的?”“難道真的是失去了才覺得可貴?”
淚,鞠了一把又一把。之后,我和妻便想起了自己,我們得好好地活著,別讓我們的兒子再有我們這種感覺。有時,我們也想,我們?nèi)笊险饕粋€“父親母親”來吧……
責(zé)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