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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縣委書記的自白

        2001-04-29 00:00:00劉郁瑞
        北京文學 2001年6期

        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誕辰80周年專題作品《北京文學》月刊 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 共同主辦

        80年代,作家張平的《天網(wǎng)》和《法撼汾西》讓山西一位叫劉郁瑞的縣委書記聲名大振并贏得了全國讀者的尊敬。如今,這位曾贏得全國“普法先進個人”稱號、先后受到中宣部、司法部獎勵的縣委書記已離退在家并不幸身患重癥,但他對黨和人民忠誠依舊。他強忍病魔帶來的痛苦,并用筆記錄著自己任職期間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字里行間無不折射著他對黨、對祖國和對人民的赤膽忠誠。在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80周年之際,剛剛以長篇小說《抉擇》獲最新一屆“茅盾文學獎”的著名作家張平,特意向我刊推薦了黨的優(yōu)秀干部劉郁瑞的這部即將出版的回憶錄。本期我們從中精選出一部分以饗讀者,并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 80周年的特別獻禮。

        《北京文學》編輯部

        一 做官要做百姓官

        這是我早就想說給大家的話。

        作家張平的《天網(wǎng)》、《法撼汾西》出版以來,在全國引起了強烈反響,甚至可以說是轟動。這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

        兩本書剛出版,就有幾十家報刊連載或選載;數(shù)十家電臺連續(xù)廣播,北京文藝臺應(yīng)聽眾要求,還播了第二次。緊接著被改編成電影、電視連續(xù)劇、話劇和連環(huán)畫。電影、電視連續(xù)劇獲得了“華表獎”和“五個一工程獎”;最后吃了官司,被送上法庭,盡管最后官司贏了,卻又沸沸揚揚了一年。一次接一次的轟動,使大家在關(guān)注兩本書的同時,也關(guān)心著我。

        期間,我先后收到1500多封信,接了數(shù)不清的電話,接待來訪者300多人次,接受記者采訪(包括記者招待會)100多人次。大家向我提出的問題是現(xiàn)實的、深刻的;詢問的情況是書外的、關(guān)切的;討論的問題是企盼的、熱望的。總之,感情是真摯的、熱烈的、誠懇的,每一封信、每一次電話和來訪,都曾使我激動不已。

        山東省某縣一名鄉(xiāng)干部,因買不到書,便從《大眾日報》上把連載的《天網(wǎng)》一期不短地裁剪下來,裝訂得整整齊齊,千里迢迢專程來找我,就為讓我在上邊簽個名。他的淳樸,他的熱誠,不允許我有半點的懷疑。想留他吃飯、住宿,他說啥也不肯,搭當天的車返回去了。河南省某縣30多位中層干部到本省林州市參觀,返程時繞道山西臨汾,只求同我見一面,談幾個問題,合個影。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提了自己要提的問題,心思透亮,語言直截了當??吹贸鏊麄儾粌H都讀了,而且讀得很仔細。特別應(yīng)該提出的是不少離退休老干部,有些曾是省部級老同志的來信,更是“上綱上線”對作品主題剖析得非常深刻,讀來很受教育和啟發(fā)。他們不僅自己讀,而且推薦給家人和同事,成了兩本書的宣讀者。廣州軍區(qū)原政治部副主任江峰將軍的夫人、離休老干部蘇毅大姐,自費購買《天網(wǎng)》500本,先贈給親友、戰(zhàn)友閱讀,要求寫出讀后感,并在《廣州日報》辟專欄發(fā)表。隨后以74歲高齡搞了“贈書萬里行”。到北京受到她的老領(lǐng)導、原中組部副部長曾志同志親切接見,曾大姐對她的行動給予了高度評價,題寫了“反腐倡廉萬里行”條幅。她的“贈書萬里行”正式更名為“反腐倡廉萬里行”了。她在抗大二分校學習時的老校長、90高齡的孫毅將軍接見了她,揮毫寫下了“揚正氣懲腐惡”六個大字。途經(jīng)太原訪問了作家張平,見到了正在拍攝電影《天網(wǎng)》的著名導演謝鐵驪,向劇組捐款2000元。她到臨汾同我交談了兩天一夜,到我的出生地并工作多年的洪洞縣,到故事發(fā)生地汾西縣進行了考察?;氐綇V州把材料整理出來,辦了“迎香港回歸、反腐倡廉萬里行”家庭展覽,參觀者絡(luò)繹不絕,《南海潮》、《嶺南松》雜志作了詳細報道。我在汾西縣工作時的一位年輕副書記,調(diào)行署一個經(jīng)濟開發(fā)部門工作,起初跑項目、搞引資難度較大,但有人得知他同我一起工作過,了解兩本書的故事時,話題有了,情感熱了。于是每次外出,帶幾本由我簽了名的書作“敲門磚”。他自己說“一敲就靈,效果特好?!庇腥诉€托他給我?guī)Щ孛?、茶葉作紀念。1996年春節(jié),我收到從四川、江蘇、福建、北京、河南等地寄來的瓜子6份。附信中說從書里得知我戒煙后染上了嗑瓜子的習慣,瓜子雖小,情意深重。沒想到細心的朋友們,還特別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千里寄瓜子”,我領(lǐng)了這份心意。

        我參加了群眾出版社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也單獨接受了采訪多次,來信來訪來電話的就更多了。多是關(guān)心官司勝負、關(guān)心兩本書的命運、關(guān)心張平的情況、關(guān)心我的身體和安全。

        運城地區(qū)某縣5位農(nóng)民來訪,說他們是村民推選出的代表,如果法院還開庭,他們將去300人聲援張平。我向他們介紹了庭審情況,相信法院會依法辦事?,F(xiàn)在是法制社會,興師動眾聲援代替不了法律。他們又提出捐款支援張平,說他們知道作家很窮,打官司要花很多錢,怕張平打官司打窮了,影響了寫作,“我們老百姓心疼他?。 焙颖笔『愂幸晃晦r(nóng)村支部書記兼村辦企業(yè)董事長在電話里說:“我是個農(nóng)村干部,幫不了張平什么忙,但我們村里富了,請你轉(zhuǎn)告張平,如果打官司用錢,請他說話,我們可以包下來?!焙幽鲜∧呈幸晃淮彘L兼董事長,自己開車來看我,詢問了我的工作、生活情況,看了我的住房后說:“你的事,官司的事,我都說不成什么,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工作對你不合適,如果你愿意的話,辭去這個局長,我會高薪聘請你當我的顧問?!瘪v守在雪域高原的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在信中說,邊疆哨所鍛煉出他吃苦耐勞的精神,邊防戰(zhàn)士的職責,使他練出一身武藝,復員后愿意到我身邊工作,保衛(wèi)我的安全。有兩名留學海外的莘莘學子,要我調(diào)整好心情,鍛煉好身體,不要有后顧之憂,他們學成后愿意為我提供晚年的生活費用。每逢節(jié)日,我家的電話很忙,來自省內(nèi)外、國內(nèi)外的一聲聲問候,一聲聲祝賀,都使我暖流盈身,感激非常。

        說心里話,我這個人很矛盾。做為農(nóng)民的兒子,共產(chǎn)黨員,我的向往是能為老百姓辦點事,不辜負共產(chǎn)黨“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沒有追求過高官厚祿,更沒刻意要當什么“青天”。我一方面認為,“青天”思想是封建殘余,它使人們產(chǎn)生一種人身依附關(guān)系,使老百姓把自己的命運和希望,寄托在能出個好官身上。這與當今清明社會的發(fā)展,同共產(chǎn)黨的目標是不相容的。但另一方面認為,共產(chǎn)黨的每一個干部在老百姓眼里,都應(yīng)該是個“清官”,是個“青天”。絕不應(yīng)成為老百姓唾罵的“昏官”、“臟官”和“狗官”。

        我祖籍山西洪洞,世代農(nóng)民。4歲喪父,39歲就孀居的母親,憑著她堅韌的意志和能遭能受的性格,把我們拉扯大。雖糠菜度日,生活艱難,拼上姐姐、哥哥當文盲當農(nóng)民,硬是含辛茹苦供我讀書。沒錢上中學,才上了兩級師范。9歲上就提籃賣菜,后來賣過蒸紅薯、賣過水果,擔煤賣炭,割草喂豬養(yǎng)牛。生活的熏陶,母親的甘苦,學校的教育,使我從骨子里深深地刻下對窮人、對弱人的同情,對壞人、惡人的憎恨。對本來是好人因為有了錢有了權(quán)就變壞的人,更是厭惡和不屑。這成了我的基本的性格和對人對事的本能。

        視老百姓為“衣食父母”,是我為官的根本觀念。這一點始終沒有改變和動搖過。我鄙視那些當了個小小“芝麻官”,就自稱或互稱“父母官”的人。覺得他們不但顛倒了關(guān)系,還卑微、不自量,甚至是卑鄙,是無恥。吃著老百姓的,喝著老百姓的,穿著老百姓的,怎么頭上多了頂頂戴花翎,就要當“民之父母”,就成了“衣食父母”的“父母官”呢?

        我不能理解的是當了共產(chǎn)黨的官,為啥害怕老百姓,為啥嫌惡老百姓。對老百姓擺架子,頤指氣使。他們深居簡出,不愿意見老百姓。下基層前呼后擁,沿途戒嚴,警車開道,甚至防暴隊護衛(wèi)。名曰視察,視而不察;形似深入,卻入而不深。鮮花鑼鼓,夾道歡迎,即笑逐顏開,對這里工作就滿意,于是就一切都好了。如遇群眾上訪,懇求反映情況(冤情)甚至堵門、攔車,仿佛大敵當前,或驅(qū)散、或拖開,這里的工作就算出了大問題。每當及此,下邊的官們怎不嚇得膽顫心驚,面如土色。以后那敢再允許此類情況發(fā)生呢?我們的偉大導師曾諄諄教導,我們的權(quán)力是人民給的。哪有共產(chǎn)黨的干部害怕群眾的道理。老百姓也知道見官特別是見大官是要冒風險的。大凡如此,不是有重要情況,就是有極大冤情。傾訴幾句,送份材料,認為對你說、送給你頂事,能解決問題。這是老百姓對你的信任,他有什么錯呢?包拯遇到這種情況,是這樣處理的:“半夜三更,大雨傾盆,攔轎告狀,必有冤情。”喝令左右:“落轎,聽訴?!蔽覀?yōu)樯毒筒贿@樣去想,這樣去做呢?

        權(quán)力是人民給的,官帽卻是領(lǐng)導發(fā)的。升降榮辱是領(lǐng)導說了算,而不是老百姓說了算。這是問題的實質(zhì)。

        有鑒于此,便有了“約法三章”;便有了常委定期輪班接待群眾;便有了提前出“布告”,定時定點到邊遠山區(qū)接待群眾。在成百上千的來訪群眾中,就有了陳培基(李榮才原形)、曹建祥(劉黑娃原形)、趙水龍(李水淼原形)以及李大娘、郭秀榮等等。

        是有意識地反其道而行之嗎?不是。是給別人難堪嗎?不是。是效法封建社會的“青天大老爺”,自己要當“青天”嗎?更不是。只是覺得我們是共產(chǎn)黨,執(zhí)掌一方百姓,應(yīng)使他們“安居樂業(yè)”?!鞍簿印笔菢窐I(yè)的前提,“樂業(yè)”是“安居”的歸宿。作為一級黨委和政府,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還談什么改造貧困,發(fā)展經(jīng)濟呢?

        在我國現(xiàn)行體制中,縣委書記是個很重要的角色。黨的方針、政策要依托這個環(huán)節(jié)去落實,許多工作要依托這個環(huán)節(jié)去具體操作。要抓的事很多。比如黨的基層組織建設(shè),經(jīng)濟開發(fā),教育振興、扶貧幫窮、民主與法制建設(shè)等等,這無疑都是有益于老百姓的大事。但具體到每個老百姓身上還有他們的大事,比如承包土地、建房子、娶媳婦,人身權(quán)利不受侵犯,生命財產(chǎn)要有保障等等。這些在他們看來,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事。你認為我修路讓你方便,讓你脫貧致富,這是大事。他認為有人欺侮我,我連日子都無法過,這還不是大事?根本的矛盾往往從這里產(chǎn)生。官們眼里的大事,老百姓從來不說是小事。老百姓的大事,官們不僅認為是小事,而且可以說成是“雞毛蒜皮”,“陳谷子爛芝麻”。“大事都忙不過來,哪還顧得這些小事”。不接見,是因為忙大事;推和拖,是因為事情??;找多了,斥之為“糾纏”,下跪、哭訴、攔駕,那就是“無理取鬧”,“不穩(wěn)定因素”,而要采取必要措施了。甚至當著老百姓的面能說出“我不管”、“我管不了”的話。老百姓咋能不涼心,不絕望呢?

        縣委書記絕不僅僅是個具體的人,它是個位子,是個形象。黨的方針、國家的政策、法令,老百姓都從縣委書記身上看。很難想象當官不理民事,不把老百姓的事當做大事。憲法規(guī)定的公民權(quán)利,老百姓從我們手里連個公道也討不到,求個“安居樂業(yè)”也不行,他們會對我們的黨和政府怎么看。

        說實在的,我絕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縣委書記,家有妻兒老少,也具七情六欲。同樣在這個社會里生活,一生在黨政機關(guān)工作,也深諳官場的滋味。我何嘗不想仕途順暢,前程遠大呢?何嘗不知道惹惱領(lǐng)導,得罪同僚對自己意味著什么。我的至親摯友曾好心的勸慰告誡說:“所以能為老百姓辦點事,是因為有現(xiàn)在這個位子。如果連自己也保護不了,連這個位子也保不住,還能為老百姓辦事嗎?如果有個更高的位子,不就能在更大的范圍里為更多的老百姓辦事嗎?”這話說得對,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總覺得做官是為做事,而不能做事為了做官。做官不做事,做一點事就是為了做更大的官,我是不會取的。

        你要抓黨的基層組織建設(shè)嗎?一邊是基層組織的書記,橫行鄉(xiāng)里,欺壓百姓,強占集體和群眾的財產(chǎn),凌辱群眾的人格,踐踏公民的權(quán)利。一邊是受欺壓的百姓,家破人亡的孤老,他們只求有個安生日子過而不能。這樣的現(xiàn)狀擺著不去抓,還說什么黨建呢?是維護黨紀國法,維護黨的威望和形象呢?還是遷就放縱同僚,照顧后臺的面子呢?涇渭分明,我必須做出選擇。

        你要加強民主法制建設(shè),搞普及法律常識,用法律規(guī)范干部群眾的行為嗎?一邊是法盲遍地,因不懂法而犯法,甚至不懂得運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一邊是執(zhí)法犯法,以權(quán)代法,以言代法,徇情枉法,貪贓賣法。執(zhí)法者自己不學法、不懂法,還怕老百姓懂法?!案刹繉W法是為了執(zhí)法,群眾學法是為了守法”。百姓犯法是一人,執(zhí)法者犯法是一片。要抓就得抓執(zhí)法者犯法。而我們的現(xiàn)行法律中,還沒有這方面的法律。如果不拿出共產(chǎn)黨的“殺手锏”,打出黨委這塊金字招牌,還有誰能管得了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抓不抓,敢不敢抓,同樣要做出選擇 ……

        還有那場官司,事先曾有人找我,說事情都是真實的,但作家有些地方用詞不當。只是狀告張平,絕對不牽涉你劉書記。欺騙干部簽名也是說此事絕對同劉書記無關(guān)(就這絕大多數(shù)還是代簽的)。官司打起來了,一邊是有組織、有領(lǐng)導、有財政撥款,有工作班子,有大人物支持,有雇用媒體的強大的原告集團;一邊是身單力薄,靠稿費養(yǎng)家糊口,正在創(chuàng)作《孤兒淚》毫無準備的但敢于直面現(xiàn)實,敢于為老百姓說話的年輕正直的張平。我要不要站出來,要不要揭露真相,要不要維護正義,維護法律的尊嚴,必須做出選擇。

        所有這些,我必須也只能是毫不含糊地、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

        接踵而來的就是因“工作需要”我被免職調(diào)離,在家“待業(yè)”14個月,被“平行位移”安排到地區(qū)商業(yè)局。1997年初,以“檔案年齡”到齡退下。我要欣慰地告訴朋友們,這個商業(yè)局長我還真當?shù)貌诲e。雖然不懂業(yè)務(wù),卻正好抓了商業(yè)改革。有關(guān)國有商業(yè)改革的論文還拿了全國優(yōu)秀論文獎。退下來之后,門庭雖冷,倒有了難得的清靜,車馬稀疏,免去了許多庸俗的應(yīng)酬。在洪洞工作近30年,曾業(yè)余研究過明朝初年古大槐樹移民的史料,還創(chuàng)立了“古槐文化”,因而被“三晉文化研究會”推選為常務(wù)理事。有生之年能在這方面做點事,也是一件樂事。

        有這么多朋友關(guān)心著我,我心情坦蕩,活得瀟灑,自然無怨無悔!

        二 黨性就是良心

        小說《天網(wǎng)》中主人公李榮才的原型叫陳培基。

        我與陳培基老漢相遇相識,是在縣城貼出接待群眾上訪“布告”的第3天。

        上任伊始,來訪群眾接踵而來。房門一開便“顧客盈門”,真可謂“生意興隆”。走路有人跟,開會有人等,下鄉(xiāng)有人攔。辦公室的同志“關(guān)心領(lǐng)導”,設(shè)法阻攔推脫。我在偏說不在,開會說是下鄉(xiāng),下鄉(xiāng)說是出差。發(fā)現(xiàn)這些“好心的假話”后,給定了約法三章:一是不準擋駕,凡是找我的人,不得阻擋;二是不得撒謊,要向找我的人如實告知真實去向;三是不要推脫,有人反映情況,熱情接待,做好記錄,如實告我。接著訂了常委逢一逢十輪流接待群眾制度。第一個接待日輪我,事先擬好“布告”,宣示大街,通曉群眾。大概因為這事兒新鮮,一時十里八鄉(xiāng)來了不少人。第三天下午從招待所回機關(guān),半路碰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拉著根木棍,艱難地走著,一閃而過,并沒在意。

        約摸半個小時,辦公室主任慌慌張張跑進來:“快,快,專業(yè)戶,專業(yè)戶。”他由于跑得急,上氣不接下氣,我讓他別著急慢慢說。才知道是本縣加樓公社陳家垣有個人,告了幾十年狀,人叫他“告狀專業(yè)戶”。他要見我,辦公室主任說我正開會。他不信,要到我辦公室看看。辦公室主任讓兩名干事按住,跑來給我“告急”。

        “不是說過不讓擋駕嗎?”才訂了“約法三章”,就碰上這事,我有點奇怪。

        “這個人同別人不一樣,他死纏住不放,讓你啥事也干不成。歷任領(lǐng)導都怯他?!彼f得很邪乎。

        “你的意見呢?”我顯然對他的邪乎勁不滿意。

        “你出去躲一下,他看你不在就走了?!笨磥硭倪@種“妙法”用過不止一次。

        “你是說讓我躲起來,或者是逃跑是不是。他今天見不到我,明天還會來。我再躲再逃,他后天再來呢?我是來當縣委書記的,不是來捉迷藏的。躲過端午躲得了端六?”我當過多年辦公室主任,是接來送往的第一道關(guān)。經(jīng)驗告訴我,這樣做往往給領(lǐng)導幫倒忙。

        “他找什么問題呢?”我的話使他有點不好意思,只得緩和一下氣氛。

        “他的問題很復雜,我也說不清,他去過地區(qū),到過省里,還告到中央。光派人往回接就有好幾次。派過調(diào)查組,住過學習班,公安局還扣過,就是解決不了,就是還要告,咋也治不住?!彼@樣一說,我還真對這個人產(chǎn)生了興趣。

        “那就讓他來吧?!?/p>

        “那你可得注意,這人可怕哩。”

        “他會打我?”我哈哈大笑。

        “那倒不至于,不過你還是注意點?!?/p>

        這人來了,就是我在街上碰到的那個衣衫襤褸、拄根木棍的老漢。他中等個子,70來歲,胡子不多,卻很雜亂。臉盤大,但很瘦。前額因謝頂更顯寬闊。兩眼浮腫,走路一瘸一拐,看得出他的一條腿有毛病。

        只見他滿臉怒氣,不說話嘴唇不停地動著。拄著的木棒足有一虎口粗,同他的個子一般高,脖子里掛著破舊布兜。他倚了木棒,卸下布兜,拍了拍手上的土塵,雙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偶爾瞟我一眼,怒氣凝固在臉上縱橫交錯的深深的溝壕里,不見半點變化。我給他面前遞了一杯茶水,他看也沒看一眼,長嘆一聲說:“我叫陳培基,加樓公社陳家垣人,72歲。聽說縣里來了新書記,也不知是個真共產(chǎn)黨還是假共產(chǎn)黨。前日聽說城里出了布告,書記接待老百姓,尋思著還許有門,來了又誤了日子。”

        “沒關(guān)系,以后我們的常委逢一逢十接待群眾,誤了這回有那回?!?/p>

        “我的事誰都知道,我就找你書記?!?/p>

        “你老人家來一回不容易,既然來了就說說吧!”

        他卻不說話了,嘴張得很大,沒有聲音,吸氣很粗。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哭,卻不見有淚。真是哭無聲眼無淚。

        我怕出了什么問題,抓住他的手搖了搖:“老人家喝口水,慢慢說。”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又雙手抹了一把臉,顫巍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的事說簡單也簡單,我揭發(fā)別人貪污,人家反定了我貪污286塊錢,我不服,就告狀,戴了貪污分子帽子。說復雜:我告了幾十年,下過臨汾,上過太原,去過北京,游過街,挨過斗,住過學習班,坐過牢,封過門,抄過家,老伴被嚇死了,兒子招了親。越告越冤枉,當了個告狀專業(yè)戶?!?/p>

        我驚嘆他的概括能力,一聽就是個老上訪。他的事不知復述過多少遍了,因為聽者每次都要他簡單明了,這種能力是練出來的。

        他打開布兜,取出一個布包,里面有他的告狀材料,有上邊的批示信件,有法律書籍,也有縣紀委的紅頭文件。取一件簡略介紹幾句,滿滿擺了一桌子。說到上級機關(guān)某領(lǐng)導批示讓調(diào)查解決時,說:“這人不賴,是個真共產(chǎn)黨?!闭f到有人不接待他,不理睬他,要他回來找縣里時,說:“上邊機關(guān)也有假共產(chǎn)黨?!闭f到用調(diào)查解決的名義整他時,說:“盡一伙子假共產(chǎn)黨。我就不信找不到真共產(chǎn)黨?!?/p>

        我邊聽邊看,憑多年接待來訪的經(jīng)驗,總算初步聽懂了事情的大體脈絡(luò)。

        他念過小學,粗通文字。高級社時任副業(yè)隊會計?!八那濉鼻敖野l(fā)大隊會計有貪污問題,工作組里有大隊會計的親戚。大隊會計反說他有貪污,最后以286元定案,強行退賠,副業(yè)隊會計被撤職。他不服就上告,“四清”中以有“翻案行為”,戴上了貪污分子帽子。大隊會計當上了黨支部書記。戴上帽子還不服,還告狀,“文革”中又貼了揭發(fā)黨支部書記的大字報,自然是“階級敵人搗亂,扭轉(zhuǎn)運動大方向”。怎么批他、斗他都是“天然合理”的“革命行動”了?!拔母铩焙笃?,機關(guān)剛剛恢復工作,他又告上了。這個人還真有他的,人家說他“告共產(chǎn)黨的狀。”他就說:“我不是告共產(chǎn)黨的狀,是找共產(chǎn)黨告狀。找真共產(chǎn)黨告假共產(chǎn)黨。”上級機關(guān)有人說:“你的問題得找下邊解決,不要找上邊。”他就說:“下邊能解決,要你們上邊干啥?”他要見領(lǐng)導,接待干部說:“領(lǐng)導忙大事,你這點小事也麻煩領(lǐng)導?”他說:“這事在我就是天大的事,領(lǐng)導為百姓辦事,連百姓天大的事都不管,那他辦啥事?”這個上訪者,真叫接待人員頭疼。就說他“無理糾纏”,他則非要人家說他怎么“無理”?!凹m纏”還不解決,不“糾纏”還有人找我給解決。攆他不走,哄他不回。只有打電話讓縣信訪局派人去接。接的時候什么愿都許,說回去一定解決?;貋砹擞终f他“無理取鬧”,讓村里監(jiān)督勞動,把他管住。于是上水庫勞動有他,外出修公路有他?!爸辉S規(guī)規(guī)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稍為不慎,被定為“有意搗亂”,批斗之后,還得扣罰工分。賺的沒有罰的多。按工分分糧分不上,倒貼里肉。拿不出來就抄家,見啥拿啥,看你還敢不敢再告狀。

        第一次抄家,缸里甕里掃了個底兒朝天。嚇得老婆大病一場,央告他死也不要再告了。第二次抄家,把早年準備修房子的木料全拉走了,老婆哭得尋死覓活。第三次抄家再沒什么可拿的了,要封他的門。他不讓,被拉到了學習班,老婆嚇得不吃飯光拉稀,沒幾天就死了。

        學習班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便偷偷跑到縣里告狀。縣里批評公社連個戴帽子的分子也管不了。公社說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家也抄了,學習班住的沒有人了,公社的手段使完了??h里只得交給專政機關(guān)實行專政。公安局要抓他沒理由,集體討論,傷了半天腦筋,想出了妙計:學大寨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他進城告狀就是反大寨。反大寨就是反革命,抓他“流竄”天經(jīng)地義。在看守所押了73天,只要答應(yīng)不告狀就放他。他咋也不答應(yīng),人家要放他,咋也不出來。最后還是說:“這回連你們也告。”

        “劉書記,我這事太麻煩,我把材料放下,你抽空看看,也不要聽我一個人說,調(diào)查調(diào)查就清楚了?!彼娢乙恢痹诼犓v述,臉上的怒氣消了許多。

        “一次也沒有處理過?”

        “處理過,這不是紀委文件,你看看,原來定了286塊錢,這回定成了725塊,我保存了幾十年的賬,他們說丟了,我說他們是毀了。你說這是解決問題哩,還是繼續(xù)治我哩?!币严У呐瓪庥稚蟻砹?。

        “這文件上說給你開門、分地執(zhí)行了嗎?”我看了文件問他。

        “門是開了,窯里什么也沒了,拿走的糧食呢?拉走的木料呢?都得有個說法吧?地只給分了自留地,口糧田、責任田至今沒給,沒口糧田我吃啥?”

        我從他的材料中揀出了幾份:“這幾份先留下,其余的你拿著,需要時再向你要?!卑凑瘴业膽T例,只要留下材料,這個案子就算接受了。

        “還有一份材料,你看看最好不要留?!闭f著他從布兜里又取出一份遞給我。這份材料上全是人名,按照上邊的記載,是歷次工作組調(diào)查組成員的名單,辦學習班人員名單,還有臨時處理過他這事的領(lǐng)導和承辦人員名單。我數(shù)了數(shù)共169人。好家伙,這么多干部與他的案子有關(guān),怪不得他只讓看不讓留。這要是在“階級斗爭”時候,還不說是一本“變天賬”!我剛看完,他便伸手去接,我遞給他,裝作若無其事。

        “別看我這個草木之人,你看動了多少像樣的人?!彼劝堰@一份材料收起來放到布兜里,然后才收拾別的。

        “你這事看來一時半時解決不了,你先回去該干啥干啥,過幾天再來?!?/p>

        “我還能干啥呢?”說著他脫掉鞋,挽起褲子:“你看這腿腫成甚了,男怕穿鞋女怕戴帽,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哩。跑路也跑不動了,你看我拄的這棍子。咱山里狗多,狗咬敗家,拄著它除了能頂條腿,還作打狗用?!彼巡牧闲⌒囊硪淼厥者M布兜里,把布兜掛在脖子上,深深鞠了一躬:“這些年了,還沒有人聽我說過這長時間,很對不起,你說我啥時候再來?”

        “20天左右吧?!蔽野褧r間說得長點,一來怕一時調(diào)查不清,二來不愿讓他跑冤枉腿。“那我到時候再來。”說著從門后邊摸過木棍走了。

        送到門外,望著他的背影,他一瘸一拐地走著,木棍礅著樓板,發(fā)出“嗒嗒”的響聲。我沒覺得他有什么可怕,也沒難纏的感覺。除了具有山里老百姓共有的特征外,在他襤褸的衣服里,浮腫的皮肉里,包著一副少有的“傲骨”。

        “縣委書記應(yīng)該抓大事”,黨的路線方針的貫徹,各項政策的執(zhí)行和落實,全縣發(fā)展的思路規(guī)劃和實施,基層組織建設(shè),干部安排使用,群眾積極性的調(diào)動,這些無疑都是大事。同這些大事比起來,一個人的事往往認為是“小事”。比如眼前這個陳培基,他說他的事“比天還大”,也不無道理。他一個普通百姓,從他的角度看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就從我們的角度看,他的問題關(guān)系到黨的政策,關(guān)系到法律,關(guān)系到黨的威望和形象,關(guān)系到干部作風,關(guān)系到群眾情緒和積極性,這能算是小事嗎?而且這種事,除了縣委書記去抓,誰又能抓得起來,誰又能解決得了呢?

        從信訪局調(diào)來案卷,厚厚幾包都是陳培基的告狀材料,多數(shù)是上邊批回來的。從紀委調(diào)來案卷,只有最后一次的調(diào)查情況和處理結(jié)論。調(diào)查情況是查賬的材料,而賬本卻說是在學習班里丟失了。原定貪污286元的依據(jù)早沒有了。新定貪污725元的根據(jù)也沒有了,簡直是個“無頭案”。

        這時我又想到了陳培基記錄的那個名單。雖然我對整個干部情況還不太熟悉,但有不少現(xiàn)在就在縣委部級政府局級崗位上,還有的是企事業(yè)單位的領(lǐng)導。且不說二分之一,就算三分之一的人是中層領(lǐng)導干部,這是多大的面呢?要處理陳培基的案件,理所當然要牽動這些人,特別是對他有過過火行為的人。這些人會怎么想呢?他們又會怎么做呢?老陳呀,老陳!怪不得你這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為了你這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誰愿意去得罪這么多環(huán)節(jié)干部呢?不冤你冤誰!

        此后,在同干部接觸和談話中,我便留了點心,在適當?shù)臅r候,順便提一下陳培基的事,吹吹風,摸摸他們的看法和態(tài)度。多數(shù)人說他“是個壞人,就愛告狀,愛鬧事。就這號人,得了告狀鬧事的病。死不改悔,整得還輕?!辈糠秩苏f他自討苦吃,本來問題不大,硬是越鬧越大?!靶「觳财獢Q大腿”,“蝎子光往雞窩里爬”,不是自找倒霉?這號人秉性難移。只有個別人說他確實冤枉。但他也確實鬧得過分。自古以來,誰家墳里沒有屈死鬼,天下事哪能都那么頂真。到頭來家破人亡鬼吹燈,叫你哭娘老子都找不到墳頭。

        一次,去加樓公社下鄉(xiāng),談完了公事,順便問起了紀檢書記。

        “陳培基的問題你經(jīng)手過?”

        “經(jīng)手不只一次,縣委總算解決了,還專門發(fā)了文件。”

        “文件上定了的都落實了?”

        “一部分落實了,一部分大隊支部還有意見?!?/p>

        “縣委決定是可以執(zhí)行也可以不執(zhí)行嗎?”

        “支部書記是個老同志,老模范,縣上也掛了號,現(xiàn)在又在公社工作,他一時不通,慢慢來吧?!?/p>

        “陳培基接受嗎?”

        “他哪能接受。接受不接受都是那了?!?/p>

        “他不是還在告嗎?”

        “再告也沒用,文件各級都有了,誰還會理他?!?/p>

        “原來286元,這回咋成了725元啦?”

        “那是從他賬上查下去的?!?/p>

        “賬呢?”

        “丟了。”

        “怎么能丟了?”

        “同其他材料一塊放著,最后別的材料都在,賬本咋也找不見?!?/p>

        這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7年之后,是在落實政策平反冤假錯案工作宣告結(jié)束3年之后。說是給他落實政策,其實純粹是為了應(yīng)付上邊,證明他確實有問題,告狀屬無理取鬧。該增加的增加了,該糾正的文件上糾正了,這就叫“實事求是”,落實政策也不能搞“一風吹”嘛。這就是后來在《天網(wǎng)》官司中,原告稱陳培基的問題早就解決,根本不是我解決的,仿佛我是無事找事,或貪別人之功為己有。

        我們的原則是:對過去的事“宜粗不宜細”。而陳培基偏偏做不到“宜忘不宜記”。條條樁樁,字字句句記得那樣清楚、真切。對照政策條款、法律條文合轍合縫。你認為他是“變天”也好,“認真”也好,反正是白紙黑字,儼然給你擺下了一道“難題”。

        我把這事提到常委會上,縣委決定了的事情,3年過去了還沒有落實,雖對問題各有說法,但一致認為已經(jīng)定了的口糧田、責任田該分。因沒分口糧田現(xiàn)在生活困難,建議從大隊提留糧里給上二百斤,讓他吃飯。

        萬沒想到給一個農(nóng)民分了口糧地、責任田,竟然觸動了最敏感的神經(jīng),給一個沒飯吃的農(nóng)民半碗飯,會釀成軒然大波。有的說新來的書記不抓運輸專業(yè)戶,煤炭專業(yè)戶,卻粘上了告狀專業(yè)戶。有的說陳培基的案要翻了,牽連的人一個也跑不了。有的說縣委不抓大事抓小事,說到天邊上,陳培基的事不抓,也影響不了全縣工作。熟悉的人告訴我,有人聲言要為此事告狀。

        20天頭上,陳培基來了。他說,我從加樓回來,就給他分了地,給了二百斤玉米,看來有了行動。

        他又拿出兩張報紙,上邊密密麻麻、整整齊齊貼滿了火車票和汽車票,說:“幾十年的票全在,一張都沒丟。”又給我面前放了一份材料,是歷年扣罰工分糧食和4次抄家拿走的物件清單。我又一次被他的細心和“認真”驚呆了。心想我們的基層干部在隨意抄一個農(nóng)民的家時,決不會記下這樣的單子,而且還會把人家的賬本丟了。又感到這又是他們問題得不到解決的一個原因。

        “老陳啊,你的事大體清楚了,許多細節(jié)還得調(diào)查。”

        “調(diào)查吧,過去憑權(quán)哩,現(xiàn)在是由他們口說哩?!彼麑@次調(diào)查很不放心。

        “你不想讓調(diào)查?”

        “我最愿意讓調(diào)查,越細越好,調(diào)查多少次了,我有根有據(jù),他們都是憑口說。光找我的問題,不看我的損失?!?img align='\"left\"' hspace='\"20\"' lowsrc="20"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5/0715/PCYx6ptFDoWYtm2E9Ga9Zm.webp" vspace='\"20\"'/>

        說到他的損失,兩張報紙上貼的車票加起來大幾千元。連同抄家拿走的東西,上了萬元,老伴的死,幾年沒分地,兒子……,這損失如何計算呢?我一時也不知該咋說好,便要他先回去,讓我再考慮一下,他問我啥時再來,這回又說了20天。臨出門時他說:“我記名單,不是要報仇,我記賬不是為了算細賬,只是證明我不是胡說,是有根有據(jù)的。過去的事不說了,但不能胡說,總得有個公道,還我個清白?!?/p>

        去地區(qū)開會,一位領(lǐng)導給我說,縣委領(lǐng)導要抓全縣性的大事,特別是過去處理過的事,不要再去翻它,容易引起麻煩。話音里我聽出有人告了我的狀??磥黻惻嗷@個普通百姓的事還真不簡單。

        在一次縣直機關(guān)副局級以上干部會議上,針對當前干部思想情況,我亮出了陳培基的事,提了幾個問題讓大家討論:286元的問題為什么告了20多年,是陳培基生來愛告狀,還是因為越告越冤?他是告共產(chǎn)黨的狀,還是找共產(chǎn)黨告狀?封門、抄家算不算侵犯公民住宅權(quán)、個人財產(chǎn)權(quán)?捆綁打罵算不算侵犯公民人身權(quán)利?離縣城8里路,進城算不算流竄?任意扣押73天是什么性質(zhì)?286元查成了 725元,為啥偏偏把人家的賬本丟了?陳培基的老伴是病死了,每次抄家后就病,第三次得了“拉屎癆”,怎么解釋?事關(guān)人民生命財產(chǎn),是大事還是小事?該不該搞清楚,該不該有個交代?

        當然問題形成和發(fā)展有許多原因,當時也有當時的形勢和情景。除極個別人外,誰也同他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過去的事宜粗不宜細。陳培基也說過,過去的事不說了,他只是為了討個公道,討個說法。為啥就這還放不過他。讓一個農(nóng)民有地種,讓一個百姓有飯吃,怎么就犯了天條啦!我們共產(chǎn)黨講為人民服務(wù),講黨性,什么是黨性?我說黨性就是良心,就是共產(chǎn)黨員的良心。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做人的良心都喪盡了,還講什么黨性?若要公道,打個顛倒,把陳培基的事放到我們頭上或者放到我們親朋好友身上,我們將作何感想?

        我擺出一幅要動真格的架勢,老實講這件事要動真格的,不少人是很害怕的。

        帶了信訪局和紀檢委的同志,又叫上公社書記,來到了陳家垣,讓人們知道我就是要正兒八經(jīng)抓陳培基案件了。

        吉普車直開到陳培基土窯前,坐上陳培基的炕頭,端起陳培基的破碗喝水。聽他講抄家封門的情況,聽他講老伴死的情況,看了堆放木料的地方,讓他說了個痛快。

        他拿出一摞書來讓我看,是二十多年的歷書,原來那些書上標著他上訪出門和歸來的日期,在外邊的行蹤,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去了那個機關(guān),見了誰。那一天進出學習班,那一天進出看守所,有人名和記事。用這種形式記事,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干了幾十年的辦公室工作,常常因一些人名和時間問題煩惱,卻沒想出這個辦法來。我又一次感到這個人不簡單。整他的人,接待過他的人,給他做了不負責任答復的人,見了這些證據(jù),會被驚得無話可說的。

        原支部書記已調(diào)公社,現(xiàn)任支書沒有到場,說是不在家。老百姓聽說來了縣委書記,而且是在陳培基家里,而且呆了一上午。院子里、窯頂上站了不少人。我讓叫幾個人進來,誰也不進來,最后進來幾個年紀大的,座談中說了些情況。說到陳培基的遭遇他們都落了淚。

        別看山區(qū)交通不便,這號消息卻傳得很快。輿論180度轉(zhuǎn)彎,成了“一邊倒”。都說陳培基的案件,早該平反。我深知這樣說的人不一定會出自真心,但有了這樣的輿論總比阻力強,心里想著“宜粗不宜細”的解決方法

        平時說讓他啥時候來,非常準時。這回卻超過幾天了不來。打電話問公社,公社不知道。派人去問,說他病了。我讓安排他住院,他咋也不去,說頂幾天就過去了。知道是因為沒錢,便硬拉著住了院。我去醫(yī)院看了他,見他病情較重,更使我有了從粗從快解決的想法。

        調(diào)查組匯報:原定陳培基286元的問題和后來725的問題,因唯一的依據(jù)賬本丟失,無法再查。后來扣款抄家的問題,大隊沒記載,而且不能算作陳培基的問題,無需再查。

        我把情況提交常委會,一致同意,并本著過去的事宜粗不宜細的精神,做出如下決定:一、給陳培基徹底平反;二、推倒一切不實之詞,恢復名譽;三、退還糧食500斤(由公社和大隊負責)。救濟現(xiàn)金 3000元(由民政局救濟款支付)。

        我拿上這個決定去征求他的意見,老漢泣不成聲地說:“給個公道就行了。過去的事不說了,共產(chǎn)黨還是真的。我還得活下去?!?/p>

        果然,他出院了,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斑@問題要是早十年解決了,我還能為社會作點貢獻?,F(xiàn)在老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你為我的事花了很多時間,以后再不麻煩你了,讓你有足夠的時間為咱全縣的人辦事,也算是我點貢獻?!闭f了這話他還不走,我問他還有啥事。他面有難色,想了半天才說:“叫我怎么感謝你呢?我什么也沒有,只好給你磕幾個頭?!闭f著已溜下椅子趴下了。我忙去拉,怎么也拉不起來。

        他說到做到,再也沒來找過我。第二年五月端午,他提著10個黃米粽子來看我。說是他種的,親自包的,我沒有推辭收下了,當著他的面吃了一個。

        3年后他病逝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沉沉的。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一生,為了清白,苦苦追求了30個年頭。這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難得啊!

        三 維護法律的威信就是維護黨的威信

        人世間的不平事,實在太多了。

        民諺說:“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鄙硖幠婢场n^頂高壓,違心屈服。大有忍受屈辱,接受不白,無可奈何之感。這種“低頭”如果是暫時的,又有“好漢不吃眼前虧”、效韓信“胯下之辱”以圖未來?!熬訄蟪?,十年不晚”。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卻有“寧愿站著死,不愿跪著生”的人。盡管為此碰得頭破血流,卻“寧折不彎”,呼嚎著“還我清白”,硬是要“討回個公道”。

        社會發(fā)展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了,偌大一個汾西縣,還沒有一個律師。說要“以法治國”,喊著“以法治縣”,雖還不便說是空喊口號,總還是覺得缺了一項。我沒有感到驚訝,山區(qū)貧困縣嘛,什么事都來得慢點。交通閉塞所致,那能同平川地方相比。順便問過法院:開庭審案,沒有律師辯護,不成了“一邊倒”?回答是沒有這玩意兒倒省事,有了它們光為罪犯說話,往往弄得我們下不了臺。法院的回答,真使我有點驚訝了。心里沉甸甸的。

        再問別的干部,說幾年前律師考試,考中兩人。一個是經(jīng)委的干事,另一位是中學教師。同獲兼職實習律師資格。辦了幾案,聲名大振。經(jīng)委的那位在“嚴打”中違法受審,被吊銷律師資格;中學那位嚇得不敢接受案子了。心里記下了這件事,沒有再去細究。新來乍到,忙得像臘月里的王八,那能顧得上,只得擱置一邊,隨后再說。

        時過半年,六個干部子弟和兩個農(nóng)村女子的案件判處了。農(nóng)民曹建祥狀告公社副書記的案件處理了。“律師違法受審”的事,才“千呼萬喚始出來”。

        忙了一天公務(wù),晚上又看了堆積幾天的文件,時至深夜,突然斷電,黑暗了天下。通訊員點燃蠟燭,催我早睡。山區(qū)斷電三天兩頭有之,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一般都是八點左右高峰期掐斷,十一二點低谷期才來。怎么今天都破了常規(guī)?幸喜沒人來找,只有睡了。躺在床上,很快便迷登起來。

        這時有人敲門。我還未來得及搭話,聽見通訊員已經(jīng)出來,把敲門人引入他的房間。經(jīng)驗告訴我,大凡此時來找的人,多是緊要事情。不是發(fā)生什么急案,就是山林著火,或者……大凡如此,都是先來電話后來人。非如此者,深夜造訪,定是告狀人了。穿衣起來,開開房門,通訊員聞聲端著蠟燭進來,身后緊跟著一人。通訊員說:“我說你已睡著,又停了電讓他明天來,他說怕碰上他哥?!?/p>

        “他哥是誰?”

        “趙科長”,

        “你是趙黃龍的弟弟?”

        “嗯,我叫趙水龍,在經(jīng)委工作。”燭影里看他有點不好意思,又慍怒滿面,用拳頭擦了一下眼睛,有點想哭,卻沒有流出淚來。

        “我就是那個兼職律師。從看守所出來,我爸把我們弟兄仨叫回去開了會,要我在他面前發(fā)誓,冤死也不得告狀。如發(fā)現(xiàn)我告狀,他就要在我面前碰死。讓我哥監(jiān)督我?!?/p>

        趙黃龍是縣委辦公室的秘書科長。我不打算配專職秘書,下鄉(xiāng)、開會都是他跟著,許多事都是由他去辦的??梢哉f是不離左右。他卻從來沒在我面前透露過他弟弟的事。怪不得在接待一些上訪群眾時,人家哭訴他落淚,人家憤恨他咬牙。詢問他一些情況特別是案件,他從不表態(tài),從不講自己的看法。起初我還以為在領(lǐng)導身邊工作時間長了,是種職業(yè)病。沒想到他受了父親嚴訓,怕也是對天盟過誓的。既是如此,我只得打發(fā)通訊員去睡,關(guān)住門。把這個時間給了他,由他談個痛快。

        面前這位趙水龍,年方三十,中等個子,瘦身條。說話快捷,口若懸河。聽得出遣詞造句都很講究,肚子里墨水還不少。他高中畢業(yè)參加工作,現(xiàn)在是經(jīng)委的主辦干事。上傳下達,文件報告,領(lǐng)導講話,都出自他的手。這方面的能耐不在他哥哥之下。父親是個退休教師,還有個弟弟在師大讀中文系??磥砥涓冈趯θ齻€兒子的培養(yǎng)方面,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

        恢復律師制度以來,他想上了當律師。覺得在法庭上當眾辯論,能施展他的辯才,很有意思。聽說招考律師,他就找來有關(guān)法律書籍學習。結(jié)果一舉中第,取得了兼職實習律師資格。那時候的山里人,對律師是干啥的,律師能在案件中起什么作用,律師的辯護頂不頂事,全然不知。他要辦案還得找當事人宣傳,不收費白盡義務(wù)。人家愿意用他,就算高抬他了。好容易人家答應(yīng)用他,真是高興極了。便身心投入,閱讀案卷,調(diào)查案情,查閱法律,寫辯護詞。當庭辯護更是唇槍舌劍,毫不含糊。官司還真的打贏了。這樣試辦了幾案,消息不脛而走。開始有人上門請他了。繼而外縣有人上門了。一霎時他竟成了紅人。事情都是這樣,隨著好名聲的傳開,另一種名聲也傳開了。檢察院的人說他專替罪犯說話,專跟法律作對;法院的人說他無理搶三分,大鬧法庭;公安局的人說他無權(quán)偵察,破壞辦案。哥哥找他談話,說放著你的正常工作偏偏要去逞能當律師,惹下公檢法怎么得了。碾道里尋驢蹄,三年還不等你個閏月。他說這是國家規(guī)定,這是律師的職權(quán)。律師是為法律辯護,不是替罪犯說話。哥哥報告給父親,惹得父親大怒。召回不肖兒子,狠狠訓斥一頓。說他不守本分,故意惹是生非。自古官司,終有輸贏。勝者應(yīng)該,敗者記恨。有法官判決,你逞的啥能。他欲辯白,父嚴不容。只得聽從父命,說他以后一定小心謹慎就是了。

        一天他去瓦窯圪塔煤礦辦事,路過霍縣電廠。這個電廠建在霍縣、洪洞、汾西三縣交界處,是個“三不管”的案件多發(fā)區(qū)。聽說這里發(fā)生過攔路強奸案,日前汾西縣公安局抓捕了罪犯仇全貴。走過電廠不遠,迎面碰上了罪犯的父親仇文慶。鄰幫鄉(xiāng)村,互相認識。既知其子被抓,按照人情鄉(xiāng)俗,少不了打問幾句。仇文慶遞過煙來,兩人蹲在路旁,噠了一會兒。仇文慶說,兒子被抓,事情就發(fā)生在這里。他知道這里是個熟道兒,常有人過往,犬子膽大包天,還能連人也不避?又聽說揭發(fā)人是瓦礦擔茅糞的憨國喜,他心里就更起懷疑。今天特意來這里看看,看犯罪的地點倒底在哪里。

        老子不愿兒子犯罪,這是世之常理。但提起瓦礦擔茅糞的憨國喜,趙水龍也產(chǎn)生了幾分懷疑。這憨國喜貴姓楊。因先天不足,腦子不夠使,是半傻不精的憨子,因此人們免貴姓,換以憨字,叫成了憨國喜。憨國喜長大了,父母托人在瓦礦找了這份只管吃飯干活的差事,常擔著茅糞在這條路上走。仇文慶央求趙水龍同他一起去看看,說他辦過案子,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幫助他分析分析。礙著熟人的情面,不去又不好意思,兩人順路尋覓而去。

        天下竟有這等的巧事,他倆正在察看,路上走過來擔茅糞的憨國喜。仇文慶走上前去,掏出煙來,笑嘻嘻地叫住了憨國喜。問他這里發(fā)生過的那件事兒,是他聽人說的,還是親眼看見的。憨國喜吱吱唔唔,比比劃劃說是他自己碰上的。仇文慶遞過了三支煙,哄順著憨國喜帶他們到實地看看。憨國喜走一處說就在這里。吸一支煙,又走一處說就在這里。再吸一支煙,又走一處,又說就在這里。連著吸了4支煙,走了4個地方。仇文慶的煙盒空了,挖扁了扔到地里。憨國喜再也不引了。仇文慶再問,他發(fā)起了脾氣,用頭去抵仇文慶,讓仇文慶打他,說打死他也不引了。仇文慶冷不防,被憨國喜抵了個仰面朝天。憨國喜憨勁太猛,自己也爬在地上,翻身滾到一尺多高的圪垅下,滾了一身土,哭著走了。

        查無查出個究竟,引沒引了個屁眼。仇文慶同趙水龍面面相覷,相對無語,只得分手。

        這天晚上,趙水龍住在礦上,半夜開來警車,不由分說,就要銬他。他問“我犯了什么罪?你們?yōu)槭裁醋ノ遥俊?,得到的回答是“你自己最清楚?!蓖粕暇?。一路上他不停地質(zhì)問,呼喊:“你們?yōu)槭裁醋ノ??我犯了什么罪?”,人家說:“你要是真不知道,到時候告訴你?!?/p>

        趙水龍也想過是否與今天碰上仇文慶有關(guān),同憨國喜有關(guān)。但這事并不犯法呀!他當律師的初衷是為法律正名,為百姓討個公道?,F(xiàn)在自己反倒戴上了手銬,押進了監(jiān)所。這理在哪里,法在何方?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從看守所提人審訊。他被帶進一間小房子。審訊者問他知道不知道他犯了法,他說不知道。還反問他究竟犯了什么法。審問者問他昨天同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這才明白過來,果然是為了同仇文慶和憨國喜的事,心里有了底,膽子大起來,大聲說碰上仇文慶去了瓦礦,這犯什么罪?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當然知道,國家干部?!?/p>

        “還有呢?”

        “經(jīng)委干事”

        “你裝什么糊涂,你是律師!”

        “律師咋啦,當律師犯法?”

        “你敢強辯,律師能去那地方嗎?”

        “半路碰上仇文慶去看了看。他沒聘請我,我不是以律師身份去的?!?/p>

        “狡辯,公安偵察尚未結(jié)束,律師能提前介入嗎?”

        “我是以熟人身份去的。他們沒請我辯護。真要請了,我是會去的。這叫什么提前介入?!?/p>

        這時公安局領(lǐng)導來了。問話和答對都聽見了。一個領(lǐng)導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公安局,不是法庭。你私娃(罵人話)敢大鬧法庭,你還想大鬧公安局,讓你私娃嘗嘗家伙!”

        “我執(zhí)行職務(wù)犯什么罪?我去了現(xiàn)場犯什么罪?你們憑什么抓我審我?”

        領(lǐng)導呶了一下嘴,刑警隊的人卸下了手銬。這一剎那,他還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領(lǐng)導良心發(fā)現(xiàn)了。沒想到前頭剛卸了,扭過雙臂上了背銬。雙臂和手腕疼得鉆心。剛才公安局領(lǐng)導提到大鬧法庭,這話他早聽說過。原以為這是不懂法的人說的,沒去理會。沒想到公安局領(lǐng)導也這么看。這樣做是有來頭了。

        “罪犯父親仇文慶推打檢舉人你在場嗎?”

        “我沒見仇文慶推打楊國喜,是楊國喜撲仇文慶閃到地垅下的?!?/p>

        “你在場嗎?”

        “在?!?/p>

        “你動手了嗎?”

        “我沒動手,仇文慶也沒動手!”

        “公安局偵察還沒終結(jié),律師提前介入案件,還到現(xiàn)場察看。伙同罪犯父親仇文慶,共同毆打檢舉人。如果說這不是犯罪,你還要犯什么罪。這還不夠你私娃吃喝?”

        這時候他心里完全明白了。他當律師為當事人辯護,惹惱了這些人。昨天的事成了他們打擊報復的把柄。啥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啥叫“羅織罪名”。他知道這時候?qū)@些人說什么也沒用了。他質(zhì)問無效,他反駁說是大鬧公安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罵人了,而且破了口。罵人家是“法棍”,“土豪”,“惡霸”。罵人家兒子是流氓,女兒是壞蛋。罵人家“貪贓枉法”,“凌辱百姓”,反正揀最疼處挖,挑最怕處戳。招來的是一陣又一陣的毒打。

        背銬上了5天5夜,審問次數(shù)數(shù)不清,誰高興誰審,啥時高興啥時審。公安局領(lǐng)導先后去過五次,每次去了他都罵,每次罵了都挨打。這樣在監(jiān)所里坐了105天。

        仇文慶聽說抓了趙水龍,連夜躥了,抓了幾次不見人影。兩個月后,跑到公安局自首投案。公安局以自首投案從輕處理,關(guān)了幾天放了。仇文慶放了,趙水龍還關(guān)著。還繼續(xù)審問,繼續(xù)挨打。

        公安局的人讓他寫“交代材料”,他不寫。說“我無罪交代什么?!?/p>

        公安局的人讓他寫“檢查”,他仍然不寫。說“我沒有錯誤,沒檢查頭?!?/p>

        公安局的人讓他寫事情的經(jīng)過,他寫了。臨了讓他加上一句:“出去后保證不告狀”,他不寫,說:“告到天邊也要告?!边B寫好的經(jīng)過也不交了。

        105天頭上,公安局的人說要放他。要他口頭做出保證:“出去后不告狀”。

        他沒吭氣。心里想,“在這里由你們,出去就由我了,”不留字據(jù),不留把柄,出去了就由不得你們。盡管他沒吭氣,人家認為他已默認。反正“孫猴子栽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惫簿诸I(lǐng)導最后找他談話說:“為什么抓你,事出有因。為什么放你,念你年輕無知。再要胡鬧,就不客氣了,新老賬一起算!”

        出了監(jiān)所,來到哥哥家里,見了親人放聲大哭,要倒盡這105天的滿腹冤屈。哪知哥哥不僅不同情,反而聲色俱厲,嚴加訓斥?!澳悴灰f八道,我根本不信你那一套,公安局都是熟人,局領(lǐng)導更同我要好。人家對你那么好,領(lǐng)導對你那么關(guān)心,你受恩不報,反而胡謅亂編。你能對得起誰呢?對不起照護你的同志,更對不住關(guān)心你的領(lǐng)導。前幾天表弟給我報了個信,說你在里邊挨打戴背拷,我根本不信那一套,罵他是造謠。再敢到外邊去說,定要打斷他的腿?!?/p>

        哥哥的話把他驚呆了,他想不出他為啥要這樣說,為啥他的話他全不相信,這哪有手足之情,哪像個一母同胞?他不哭了,不訴了,準備馬上寫材料上告。那知哥哥言猶未了,又給他定了三條:第一,要說自己有錯誤;第二,要說公安局對你好,特別是領(lǐng)導最關(guān)照;第三,堅決不告狀。哥哥給他定的三條,明明是顛倒黑白,把惡魔說成佛,把人說成妖,他怎么也想不通,說啥也接受不了??粗绺缒菣M眉豎眼,胸有成竹,又帶點無可奈何,委屈求全的面色,真把他的肺都要氣炸了。親兄弟,一母同胞,他咋就這么狠,這么鐵石心腸。自己的哥哥尚且這樣,再去哪里討個公道。天啊,怎么成了這世道。

        他心灰了,意冷了,全身癱軟了。他想離開這里,獨自到一個地方去,但他使足勁站不起來,連坐的勁都沒有了。咽下了眼中的淚水,強壓下了燃燒的火苗,滿腹的冤屈,滿腔的憤怒,藏在心底,他倒下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已找好車要拉他回村,面見父母。多病的母親一見受了災(zāi)難的兒子,淚水如注,嘴里嘮叨。父親雖也難過了一陣,還是讓接回在臨汾讀書的三兒子,開了個會。以他的事情為題,說古道今,嚴加訓導,講做人之理,講處世之道。說胯下之辱,說韜晦之計,還有陳蔡絕糧,項劉之爭。矮檐必低頭,君子必忍辱。最后重復了哥哥說過的三條,強調(diào)父言必從,父訓必遵,父不在必從兄。會后哥哥和弟弟都走了,把他留下來在家呆了一個月。

        “你今天找我,算不算告狀。”聽完了他的講述,我也感到一陣的痛楚和壓抑,想緩解一下這位年輕人的心理負擔。

        “當然算?!闭f著掏出了一份材料,和厚厚的一篇幾萬字的報告文學《一個律師的遭遇》。

        “現(xiàn)在不怕了?”

        “不怕了?!?/p>

        “為啥?”

        “開始我認為自己受了冤屈,有為自己出口氣,討個公道的思想?,F(xiàn)在想這不是個人問題是關(guān)系到法律在汾西縣如何實施的問題,關(guān)系到公民人身權(quán)利的問題,關(guān)系律師行使職務(wù)受不受法律保護的問題,關(guān)系到執(zhí)行機關(guān)要不要依法守法的問題。如果說討公道的話,我要為法律討個公道?!?/p>

        “你父親和你哥哥要是知道了呢?”

        “最近我哥還說不讓找你。只要你知道了,他再知道我就不怕了。不過我會給他們做工作的?!?/p>

        這時電來了,燈亮了,一看手表已是凌晨3點。他很不好意思,“劉書記你白天很忙,我把你耽誤到這時候,太不應(yīng)該了?!?/p>

        雖然熬了夜,但總算把懸在心頭的一件事了解清楚了,心里反而覺得值。多年的辦公室工作,練成了熬夜的功夫,雖不能說是“童子功”,也可說是“青春功”了,對我來說這不算什么問題。

        一天秘書科長趙黃龍匯報完幾件信訪案件的辦理情況,末了我順便問了一句:“經(jīng)委還有你個弟弟,叫趙水龍?!?/p>

        “你怎么知道的?他找你了?!敝灰娝篌@失色,我還從沒見過這種表情。

        “嗯。怎么,他犯了父親的律條,你這個監(jiān)督人,可是失職了?!?/p>

        “這死孩……”他罵了一句,面色由吃驚驟然變成惱怒,咬緊下嘴唇,低頭不語。

        “我看到是反映了個重要情況,你覺得不應(yīng)該嗎?”

        他沒言語,頭抬了抬,嘴唇緊咬著,眼淚汪汪。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屈辱。

        “他把你和你父親的態(tài)度都說了?!彼赖淖齑浇K于被沖開,放出來的是“嗚嗚”的哭聲??薜媚菢觽?。

        “我心里啥也知道,惹不起??!在汾西比他腦硬的多了,哪里輪得著他去太歲頭上動土,還不是活活找死!”

        我沒再往深說,只是勸他正確對待這件事。這件事反映的問題很有普遍性,我不準備熱處理,盡量不讓它給你們今后再帶來什么問題。他仍憂心忡忡地說:“不僅是我們,還有你……”

        他最后的話毫無威脅的意思,倒有幾分提醒和善意。真有這么厲害嗎?

        中央提出開展群眾性的普及法律常識教育,這是“以法治國”的基礎(chǔ)和前提。要堅持幾個五年,讓干部群眾懂得法律常識,以便更好地執(zhí)法和守法?!耙晃迤辗ā钡闹攸c內(nèi)容是學習“九法一例”,普法主要對象是領(lǐng)導干部和青少年。這使我豁然開朗,深感這個教育來得非常及時。汾西縣出現(xiàn)的許多問題,這原因那原因,干部不懂法,不會執(zhí)法;群眾不懂法,不知守法,是問題的實質(zhì)。忙同地區(qū)司法局聯(lián)系,主動請纓,請他們把普法試點定在我們這里。

        討論試點方案時,我強調(diào)提出了普法內(nèi)容要突出學好憲法。它是國家的根本大法,是一切法律的母法。普法對象要在領(lǐng)導干部后邊加上“特別是執(zhí)法干部。”老百姓不懂法,有犯法的潛在可能性。執(zhí)法干部不懂法呢?那就會有法不依,執(zhí)法不嚴,以言代法,以情代法,甚至褻瀆法律,貪贓枉法。老百姓犯法,有人管;執(zhí)法干部犯法誰管?學習中要扭轉(zhuǎn)一個傾向,就是“干部學法,是為了執(zhí)法,老百姓學法是為了守法?!币耙婪ㄖ螄?,人人是守法者,人人是執(zhí)法者。這部法律你是執(zhí)法者,另一部法律你就是守法者。老百姓咋啦,他們懂了法,也會監(jiān)督執(zhí)法。

        在一次講課時,講到了律師制度問題。講了為什么設(shè)置律師制度,它的作用和職權(quán)。批判了對律師制度的糊涂認識,對律師行使職務(wù)的不正確看法。提出要培養(yǎng)幾個有水平、有能力的律師。講者當然有意,聽者就更有心了。兼職律師趙水龍的事,一下在干部中議論得炸了鍋。

        檢察院的領(lǐng)導找我,說律師適用于民事,不適用于刑事。他把公訴人辯住了,堂堂檢察院的臉往哪里放。法院的領(lǐng)導找我,說律師只能搗亂法庭,咱說怎么判還是怎么判,他有什么辦法。公安局的兩位領(lǐng)導找我,說律師在法庭上怎么鬧我們不管,插手公安局偵察辦案絕對不行。我們就懲治了一個律師,讓狗日的才知道公安局不吃這一套。

        話題既然扯開,而且是他們自己扯開的,我便抓住這個難得的良機,一追到底。

        “公安局為啥懲治律師?”

        “案件偵察尚沒終結(jié),他提前介入,伙同罪犯父親,察看現(xiàn)場,毆打舉報人?!?/p>

        “這些都落實了嗎?”

        “他們打的楊國喜,就是人家舉報的,這還有錯?”

        “律師本人承認了?”

        “他當律師懂法律,哪里肯承認。他知道承認了是要判刑的?!?/p>

        “他一點也沒承認?”

        “只承認認識罪犯父親,路上碰見,求他去的。不承認以律師身份出現(xiàn)。只承認要楊國喜領(lǐng)他們看現(xiàn)場,不承認脅迫哄騙楊國喜。只承認楊國喜頭抵罪犯父親,不承認毆打。只承認楊國喜撲閃下一尺多高的地垅,不承認推下4米高的土崖。”

        “就抓了他一個人?”

        “罪犯父親叫仇文慶,是人所共知的人精,知道事情不好,連夜?jié)撎?。他狗日的死畜腦,認為他是律師,不敢把他怎么樣,當晚就抓了。”

        “那個仇文慶呢?”

        “哪里用去抓他?投案自首了,態(tài)度還可以,從寬處理了。兒子弄不好得判死刑,至少是死緩,也夠他喝一壺的了?!?/p>

        “他說的情況和律師說的不一致?”

        “這個沒有問。楊國喜是個憨子,憨子還會說假話。”

        “公安局派人到現(xiàn)場調(diào)查過?”

        “沒有。”

        “聽你們說這個事情也不復雜。是以熟人身份還是以律師身份去現(xiàn)場,要看是否有聘請手續(xù);是自己閃跌,還是推打,看三人說的細節(jié)是否一致;是1尺多高的地垅,還是4米高的土崖,到現(xiàn)場量一下不就清楚啦?!?/p>

        “其實這件事沒有立案,同判處仇文慶兒子也無關(guān)??哿斯啡?00來天,早就放了?!?/p>

        “我說的那幾點,還需要查清楚,你們看呢?”

        “咱一沒立案,二沒給他做結(jié)論。人早放了,沒那個必要了?!?/p>

        “最好還是查一下,我要知道這個情況。”

        “他找你了?他告狀啦?”

        “不是說要告狀就再抓起來嘛,用汾西話說他還真成了畜腦。干部群眾都有反映,而且兩種反映相差很大。你們今天不說,我也準備抽空問問?!?/p>

        “開始有點反映,現(xiàn)在不聽說了。多數(shù)人還是說該治治這私娃,太狂了?!?/p>

        “不說了,不等于問題解決了。事情能讓我聽到,就說明還有反映。”

        “他哥哥就是辦公室的趙科長。”

        “他哪里肯說。聽說他父親定了三條,最后一條是死了也不告狀。還讓他們兄弟三個跪在祖宗牌位前發(fā)了誓。監(jiān)督人就是他哥,他才不肯說呢!”

        誰也再沒了說的,只好就說到這里。

        過了兩天,公安局的兩位領(lǐng)導又來了,說那個事兒他們查了。我剛?cè)∵^本子要記,他們說:“你要的情況還沒查,我們當時走了受審手續(xù),是某書記親筆簽的字,他是嚴打指揮部總指揮,他不簽字我們哪里敢抓?”

        某書記是我的前任。我接替他的縣委書記,也接替了他的“嚴打”總指揮。我還沒明白這時候抬出他來是什么用意。但也隱隱約約地感到,我這個后任是否有了推翻前任成果之嫌?

        “誰的簽字并不重要。我每天簽?zāi)敲炊嘧?,有的就可能是不對的。問題不是某書記簽字還是劉書記簽字,情況要弄清楚。事前搞不清,事后也該搞清?!?/p>

        “他簽字讓抓人,沒說立案,也沒要結(jié)論,所以當時也沒查。要按你說的幾個問題,當時查清了,哪會有這事?”

        “正因為當時沒查,現(xiàn)在才需要查清,對與錯,是經(jīng)驗是教訓,我們自己總得清楚。”

        “我們親自找他談?wù)?,安頓安頓?!?/p>

        “談什么,怎樣安頓?”

        “當時‘嚴打’就那么個形勢,又不是有意弄他。他不告了,你不問了,不就沒事了?”

        “這個安頓,是否有賠情道歉的意思?”

        “有那么一點點意思,但不說賠情道歉。賠了情,道了歉,說明咱們錯了。”

        “對也得有個是非,錯也得有個是非,有個說法。不能老是糊涂賬。抓得對放得也對,簡直糊糊一盆。是與非,對與錯的依據(jù)就是事實?!蔽翼樖址朔雷由系牟牧希骸靶叹牭娜虽D打了他。”

        “銬是銬了,抓人不銬還行?打是沒打他。這人能胡說?!?/p>

        “是否上了背銬?”

        “沒有吧……沒聽說呀,”公安局一位領(lǐng)導若有所思。

        “他罵人,罵得很難聽。八輩祖宗都罵了。罵得年輕人火了,可能上了一會兒,我知道后批評了咱的人?!绷硪晃活I(lǐng)導說。驚訝之余,仿佛在問你怎么連這也知道?

        “說是領(lǐng)導叫上的,而且是5天5夜。這都得搞清楚。不然他說上了你說沒上,他說5天5夜,你說一會兒。又是糊糊?!?/p>

        大概是從我的話里,他們聽出了點什么,至少是從我的態(tài)度上看出了點什么。覺得再談下去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只得告退。

        第二天二位又來了。給我兩頁稿紙的材料,“劉書記,我們寫了個東西你看看?!?/p>

        我接過來一看,是《汾西縣公安局關(guān)于趙水龍的平反決定》。我有些吃驚,忙往下看。文中敘述了他們說過的材料還是律師身份,提前介入。仇文慶把楊國喜推到4米崖下,趙水龍在場等。最后卻有“經(jīng)研究決定,予以平反”的結(jié)論??赐炅?,我的驚訝變成了憤怒。但還是壓住了火,沒有發(fā)作。他倆中的一位卻笑著說:“我們文化水平低,寫不了這東西,你該怎么改就怎么改。”這下可咋也壓不住了。第一次來是說自己完全正確;昨天來是推卸責任;今天來就決定平反。而且還是原來的事實,壓根兒就沒有調(diào)查的事實。這些人到底在干啥?我有被戲弄的感覺。“該抓不該抓憑的是事實,平反不平反也憑的是事實。事實既然沒出入,為什么平反?這平反是寫出來的嗎?是改出來的嗎?”

        僵住了,誰也不說話了。要是過去任副職的時候,要是還在洪洞縣碰上這樣的事情,我早就不知發(fā)作到什么程度了?,F(xiàn)在是一把手了,又是在汾西縣,你能發(fā)作嗎?我深深地感到這一把手真是難當??!

        “咱給他平反,就說明夠不上犯罪。但他還有錯誤。如果‘一風吹’了,這人肯定要告狀?!彼麄z中的一位打破了僵局。另一位接著說:“‘嚴打’還沒結(jié)束,就說‘嚴打’搞錯了,我怕不合適。”

        “‘嚴打’不是亂打,更不是‘胡’打。嚴打也是以事實為依據(jù),法律為準繩。真要打錯了,就要糾正。毛主席要我們‘有反必肅,有錯必糾’,鄧小平同志要我們‘實事求是’。哪有共產(chǎn)黨怕承認錯誤的,怕老百姓告狀的!”

        見他們這樣謀來算去,反來倒去,我摸透了他們的心思。放不下架子,怕丟了面子。公安局承認錯了,怕擱不住。我說如果他們不愿意自己否定自己,也不要太為難。那就派檢察院去查查。如果不愿讓檢察院去查,就派紀委去查。只有把事情查清,才能做結(jié)論。

        衡量再三,他們覺得還是自己查好??赡芩麄円庾R到檢察院查出他們違法,要依法從事。紀委查出他們違紀,要執(zhí)行紀律??磥硭枷脒€不算通,接受得很勉強。

        事情終于查清了。平反決定作出了??傔€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半遮面”。不過基本事實清了,又做了許多思想工作,改來改去,三易其稿,公開平反還是只給本人發(fā)個文件。又是一番磨牙。我找來趙水龍,征求他對平反決定的意見。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檢查自己有不檢點的地方,罵人不對。表示今后加強學習,努力工作。我問他還當不當律師,他有點猶豫。我說取得律師資格不容易,要他進一步鉆研法律,在普法和法制建設(shè)上發(fā)揮自己的才能。他同意了。我當即讓司法局給省司法廳打了報告。不久恢復了他的兼職律師資格。

        有必要交代一下后來的事:

        縣水泥廠因技術(shù)管理太差,已經(jīng)倒閉幾年了??h委提出發(fā)展地方工業(yè)要走“引進聯(lián)營”之路,引進聯(lián)營要采用“三八二十三”的算賬法。趙水龍自薦要當水泥廠廠長??h委批準了。他從大同水泥廠引進了資金和技術(shù),生產(chǎn)出325#和425#礦渣水泥。很快打開了市場,效益很好。接著又爭取到建設(shè)銀行貸款,建起了機立窯,安裝了烘干機,水泥廠一片紅火。為“引進聯(lián)營”開了路,成了縣里的骨干企業(yè)。他自己當了縣勞動模范,任命他兼任了縣經(jīng)委副主任。

        我調(diào)離汾西后,聽說他當了工業(yè)局長。以后又聽說到臨汾地區(qū)僑聯(lián)搞了合資企業(yè)的經(jīng)理。后來又聽說被合資企業(yè)解聘,自己回汾西縣佃坪鄉(xiāng)干了個鐵廠。《天網(wǎng)》、《法撼汾西》吃了官司后,他跑來找我。問我知不知道開庭日期,他要以證人的身份出庭。并說他所以離開汾西,是因為我調(diào)離后,有人明里暗里欺攪得他無法工作。下海干了鐵廠,又有人鼓動當?shù)剞r(nóng)民砸了他的設(shè)備。當時我也不知道開庭日期,只是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說這回打的是筆墨官司,法院不一定要證人出庭。他說一定得打聽到啥時候開庭,他一定要去。果然開庭時他去了,因遲到一個小時,法庭沒讓他進去。他只好在外面等著。休庭時他自報家門,說他就是《法撼汾西》中《百日之災(zāi)》里兼職實習律師趙水淼的原型。作家張平的素材全是他提供的。本來的事情要比書里寫的嚴重得多。張平筆下留情,寫得很不夠。他指名要同原告當場辯論。弄得記者們圍了一圈,成了庭外記者招待會。那位原告不敢面對他,躲在法庭里不露面。原告代理人把他拉在一邊說:“咱都是汾西人,怎么能替外人說話。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說,咱們回去解決,肯定讓你滿意?!彼指吆爸衣对娲砣耸枪膭愚r(nóng)民砸他鐵廠的后臺,當場又揭發(fā)了許多事實。下午和第二天法庭允許他旁聽,他先后舉了幾十次手,請求發(fā)言,均沒得到法庭允許。

        回到縣里,原告代理人說官司打贏了,縣電視臺多次播放庭審錄像。代理人罵他是汾西的敗類,把汾西人的面子丟盡了。事后他去找了那位代理人,得到的回答是你給記者說了,找記者解決去。至今砸鐵廠的事還沒個說法。“汾西縣最大的官兒”在電視臺罵人的事,因為沒指名道姓,當然不能算侵權(quán)。

        為律師平反的消息不脛而走,地區(qū)新聞科的記者專門來采訪。公安局的領(lǐng)導被問得無言答對。忙跑來找我,說已經(jīng)平反了,人家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究竟要干啥,他們摸不著壺把。我說記者采訪就是要登報,得有思想準備。他們說登就登吧,已弄下這磁器了,只要人家不找別的麻煩。再三說多虧我抓得緊,讓他們平了反。要擱到現(xiàn)在可捅下大亂子了。不久《山西日報》發(fā)了一條消息:“汾西縣委書記伸張正義,一蒙難律師獲得昭雪?!蔽覇栠^他們有什么意見?他們說事兒都是自己給記者說的,報道里說他們認識了錯誤平了反,還感到滿意。

        張平來采訪,他們知道作家也是寫文章的,心里有了底,沒有追問,就根根蔓蔓說了個詳細。反正已經(jīng)登過報了,態(tài)度好點,不找麻煩比什么都強。《百日之災(zāi)》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別人告給了他,他說人家連名字都改了,咱還有啥意見?還沒事找事哩?!斗ê撤谖鳌烦霭媪耍腥藛査戳藳]有,他說就是那事,不看還不知道。

        一次我從地委開會回來,聽說招待所來了兩位北京客人,讓我回來就去見他們。我到招待所時,兩位客人正同公安局一領(lǐng)導談話,好像是正問到“抓人有什么依據(jù),沒依據(jù)就能隨便抓人?”他坐在那里憋得滿臉通紅,用手巾只顧擦汗。實在是窘極了。我的出現(xiàn)他仿佛得了救。兩位客人一位是公安部的司級調(diào)研員,一位是《法制日報》記者。寒暄中流露出他們要抓這個典型。我讓公安局那位領(lǐng)導先回去,有事再叫他。我們談了些別的事。等我陪客人吃完飯回機關(guān)休息,他站在我辦公室外等著。說這回來頭不小,人家盡從法律上提問題,看樣子這事鬧大了,不是光登報。要我無論如何想辦法救救他。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以后如何如何。這回他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真的害怕了。連給我說話舌頭都囫圇了。

        兩年之后,聽說原告里頭有他。我起初不相信,后來證實確有,還帶著老婆赴北京出庭。這個人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是我離開了,他退休了,時過境遷,想搞個什么名堂,還是要把原來的事實推倒?難道原來的認錯和表態(tài)都是假的?早知道這樣……后來聽說那位代理人摘抄了書上幾句話,給他說這是腌你呢,就是侵了權(quán)。只要你簽個字,打贏了就能分幾萬元。開庭前動員他去出庭,他怎么也不去。那位代理人說,去了不用說話,一切由他代理,路費食宿都不用他出錢。最后答應(yīng)他帶老婆才去了。打贏了分錢,打輸了又不要錢。只當是游了一次北京。

        至今他沒見過我的面,他給別人說不好意思,見了不知道該咋說。

        四 “王子”犯法應(yīng)與“庶民”同罪

        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就提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想提出這個口號的背景,是針對在“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出現(xiàn)的法律不平等。達官貴人、公子王孫犯了法,或以權(quán)枉法,或以錢買法,或以情徇法,都可不受法律的制裁。而庶民百姓犯了法,則要殺一儆百,以律行事。這樣就出現(xiàn)了庶民百姓要求“法律公平”、“法律公正”的呼喊??谔栔袨樯短貏e提出“王子”呢?因為王子不怕犯法,倚仗其父的權(quán)勢、憑借其父的錢財,犯了法也治不了罪。他們就目無法律,無視法律,可以任意犯罪。既然犯了法治不了罪,誰還怕犯法呢?這是說的過去,說的封建社會。在當今的共和國里,社會主義制度下,當然應(yīng)該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應(yīng)出現(xiàn)“王子”與庶民犯法不同罪的事情。即使有也是“極個別的現(xiàn)象”,“十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無損大局。真要如此,就該謝天謝地了。

        我說的事情可不是古代,也不是現(xiàn)在,它是發(fā)生在公元1983年全國第一次“嚴打”的時候。

        “嚴打”中為了“從嚴從快”,避免公檢法的相互扯皮,拖延辦案時日,縣里成立了“嚴打總指揮部”。黨委領(lǐng)導,一把手帶頭,一個戰(zhàn)役接一個戰(zhàn)役往下打。在洪洞縣工作時,我是三把手,堅持日常工作,不曾介入嚴打。戰(zhàn)役還未結(jié)束,調(diào)汾西縣主持工作,自然成了總指揮。上任伊始了解和掌握戰(zhàn)役發(fā)展情況,即成了重中之重的事了。

        據(jù)副總指揮──公檢法三長匯報,汾西縣的嚴打戰(zhàn)役進展順利。該殺的殺了,該判刑的判刑了,已經(jīng)勝利結(jié)束。正在總結(jié)經(jīng)驗,休整隊伍,聽候第二戰(zhàn)役命令下達。我聽了很是高興,這一塊能夠暫時放下手,可以集中精力抓別的工作了。

        誰料匯報會剛結(jié)束,當晚就有人反映,還有一個團伙案未判,在那里拖著。罪犯是原人武部部長、縣委書記的兒子,人大主任的兒子,檢察院副檢察長的兒子,法院副院長的兒子,法院辦公室副主任的兒子,畜牧局副局長的兒子。據(jù)反映者稱,這是一個流氓團伙,長期橫行縣城無人敢惹。偷雞摸狗,強奸良家女子,無惡不作,沒人敢惹。這幾個“衙內(nèi)”,看中那個女子,晚上哄騙到他們父母的辦公室里,施行強奸、輪奸。反映者給我講了兩件事:一次在電影院看中城邊村里的一個女子,誘騙到一個“衙內(nèi)”父親的辦公室。威逼著給他們洗衣服,他們在一旁打麻將。等這女子把衣服洗完了,經(jīng)他們檢查確實洗干凈了,才施行輪奸。末了還得答應(yīng)過三天再來,不然爺們炸了你全家。又一次把一個女子騙到經(jīng)委辦公樓上,“衙內(nèi)”們發(fā)現(xiàn)是個處女,在誰先奸誰后奸的問題上發(fā)生了爭執(zhí)。有人提議先打架,按照打架的勝負排順序;有人提議打撲克“坐皇上”,誰當了“皇上”誰先干,誰當了奴隸誰最后。經(jīng)過爭論同意了后一個辦法。于是就逼著這個女子脫光了衣服睡在床上,“衙內(nèi)”就在此女的肚子上打開了撲克。等決出“皇上”和“奴隸”,才依次輪奸了這個女子。

        真是“天高皇帝遠,深山出怪事?!边@樣的奇聞,我還從未聽過。聽了咋能叫人不氣憤呢?我問這樣的壞蛋抓了沒有?他說“嚴打”開始,勢頭威猛,倒是抓起來了,就是至今判不了。我問為啥不判?他說人家的老子都是頭頭,早就吃透了共產(chǎn)黨的政策。什么事也是開始緊,后來慢慢就松了。像這樣的強奸輪奸團伙,嚴打開始是要殺頭的,現(xiàn)在不至于了吧。再拖一拖,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說不定還拖得沒事了呢?

        這個反映對我震動較大,隨后又得到了來信和匿名信。引起我的重視。一個只有12萬人口的山區(qū)小縣,縣委書記、人大主任可謂大官也。副檢察長、副院長亦可謂實權(quán)人物也。他們在這里工作多年影響也不能算小。他們的兒子這樣的胡作非為,難道他們就一點也不知道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既然他們知道兒子的惡行,為什么就不管管呢?要不是開展“嚴打”,這伙流氓要橫行到什么時候?發(fā)展到何種地步呢?是不管呢?還是故作不知,或者默許呢?故作不知就是放縱。默許就是支持。他們是絕對地逃脫不了這個責任的。同時我新來乍到,山區(qū)人口少,關(guān)系自然相當交雜,誰和誰曲里拐彎都可拉成親戚。這么多領(lǐng)導干部和實權(quán)人物有問題,處理兒子傷害老子。傷害他們幾個人就會牽動一大片。一上任就讓我碰上這么個咬手的問題,可也真算“時運不順,風云來得驟”了。這樣的一個小縣。“放一個屁臭半城”,出了這個案子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人人關(guān)注”。假如我視而不見,也拖著不判,廣大人民群眾會如何看我呢?如何看共產(chǎn)黨呢?今后的工作又如何開展呢?在這個面前無所作為,那簡直就是同流合污。如果我在群眾眼里成了”同流合污“之輩,我有何臉面再見河東父老呢?

        我下決心要抓這個案子,又告誡自己要慎重行事。

        找來公安局長詢問案情。公安局長說案件已偵察終結(jié),事實清楚,證據(jù)齊全,早已移送檢察院。

        找來檢察長詢問起訴情況,檢察公證已經(jīng)起訴法院,等候開庭。

        看來問題的關(guān)鍵是在縣法院了。法院為啥不開庭審理,這里邊有什么原因,一定得弄清楚。

        法院院長是本地人,剛來接觸過一次。他年紀大了,腦子不太清楚。一個問題顛來倒去連他自己也不知說的是啥。一個副院長因兒子在案不能問,便叫來另一個副院長。此人系洪洞人,前幾年部隊轉(zhuǎn)業(yè),叫他比較合適。問到此案時,他無可奈何地說:“本來這個案子早該判了,縣委領(lǐng)導的意見讓往后放放,現(xiàn)在原告撤訴了,被告翻了供,按照法律程序無法判決?!?/p>

        “原告為啥撤訴?”

        “不知道。”

        “被告什么時候翻供的。”

        “原告撤訴后,差不了幾天。”

        “監(jiān)所內(nèi)和監(jiān)所外有無串通?”

        “這就很難說了。罪犯的父親都是領(lǐng)導干部,這里關(guān)系錯蹤復雜。現(xiàn)在尚無串供事實,但又不能排除串供。對原告一撤訴,被告就立即翻供。我也有懷疑?!?/p>

        “原告現(xiàn)在什么地方?”

        “她們是附近村里的農(nóng)民。原來按流氓團伙把她們也拘審了。后來把問題交待清了。領(lǐng)導說她們是受害者,就放回去了。”

        這就日怪了。兩個農(nóng)村女孩子,遭受了流氓的欺凌,應(yīng)該說是受害者。案卷里明明寫著她們多次被強奸、輪奸,這又是咋會事呢?農(nóng)民的女兒惹不起當官的兒子,平民百姓不敢得罪無惡不作的流氓,這倒情有可通。但惹不起總怕得起呀,惹不起總躲得起呀。咋就能讓人家強奸、輪奸多次呢?而且有材料表明,叫啥時來就啥時來,還主動送上門呢?這樣簡單地把她們定為受害者,看來是不大合適的。那么既然不是受害者,就是同流者,合污者,鬼混者。拘審她們又是應(yīng)該的。為什么拘審后交代了犯罪事實,又作為受害者釋放了呢?既然是受害者,揭發(fā)了流氓的罪行,應(yīng)希望法律嚴辦流氓,為啥又撤訴了呢?而且說原來交待的材料是逼出來的,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她們對其中的一些流氓連認識都不認識。這些問題明擺著的不能自圓其說??磥韱栴}就出在釋放“受害者”身上。

        “解鈴還需系鈴人”,必須弄清“受害者”的真相。

        在“嚴打總指揮部”會議上,擺了“嚴打”的成績,總結(jié)了“嚴打”經(jīng)驗。在成績講夠,經(jīng)驗說透之后,輪到講存在問題的時候,都沒有一個人說話。沉默了好半天,法院院長才說:“還有一個未判,原告撤訴不告了,被告翻供了,說原來就沒有那回事。按照法律這種案子不能判?,F(xiàn)在已超過法律規(guī)定的時限,不放人就違法,違了法誰負責。要放人得領(lǐng)導簽字,今天定一下這個問題。”

        圍繞這個問題展開了一場激烈爭論,大體有這樣三種意見:

        第一.一部分人認為兩個女人是流氓,那些干部子弟都是她們給勾引壞的。干部子弟是受害者,應(yīng)該處理這兩個女人。

        第二.一部分人認為兩個女人不正經(jīng),干部子弟也有問題,流氓對流氓,在一起鬼混,說不上誰是受害者,誰是害人者。定強奸、輪奸不準確,屬一般社會問題,只能作一般處理。

        第三.還有一部分人認為這種男女之事,既然女的不告了,男的不承認了,就沒那么回事了,我們卻因超過時限違了法,干脆放人算了。

        爭過來吵過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我把話題引到兩個女人身上,她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害人者,還是同伙。這話一說仿佛使不少人看出了我的“傾向性”。爭論立即出現(xiàn)了“一邊倒”,說她們是害人者的意見逐漸多起來。最后統(tǒng)一意見定這兩個女人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同伙,而是害人者。既然是害人者,就該重新拘審,從重處理。當即決定由公安局執(zhí)行。

        第二天上午10點鐘,局長來說,兩個女人都跑了,一個也沒抓住。我問啥時去抓的,他說今天8點上班以后派人,到村里是9點多了。

        這又是一件怪事,昨天下午定的抓人,作為局長不是接到命令火速出擊,而是等到今天上班以后才派人。天下哪有這種事,哪有這樣的公安局。她們不跑才怪哩。我這樣想,當時并沒有這樣指責他們,只是以總指揮的身份下達命令:“限期追捕歸案”。

        原來會議之后當晚要抓捕兩個女人的消息即傳遍縣城。有人連夜給她們通了信,還有人送了糧票,送了錢。并說翻過來了,抓住了可不得了。她們哪有不跑之理。當然這是后來才知道的。

        聽說要抓捕兩個女子,“翻過來了”的輿論越造越大。這時我收到的信件就更多了,而且內(nèi)容幾乎是“一邊倒‘。指責的,臭罵的,諷刺的一下全來了。有的說原來聽你講的還像個共產(chǎn)黨,原來你也是個“錯官”。更有的說:“聽說你小時候家里很窮,賣過紅薯,你這樣不為民作主,還是回家干你的老本行去吧!”反正是什么難聽的話都來了。

        人大主任同我是老熟人,大躍進時汾西縣同洪洞趙縣合并大縣時,他是團縣委書記,同我在一個大鍋里吃過南瓜。因為他有病,來汾西后我第一個到家里看望了他。這時他來找我,說他的兒子是同其中一個女人訂了婚,這屬于戀愛中間發(fā)生的問題,不觸犯法律,要我考慮這個情節(jié)。我感到很奇怪,問他啥時訂的婚,他說給別人說是早訂了的,給你說就是最近。我說你怎么老糊涂了,咋能干這事。他說就是為了孩子沒事,只要孩子過了這一關(guān),咱就把她扔了,哪能要這樣的爛女人做媳婦。說實話這樣做也是替你找個臺階下。讓你有話可說。因為我們是老關(guān)系,怕別人說你包庇我的兒子。他這話噎得我半天喘不過氣來。人都在變啊,沒想到當年英俊瀟灑的團縣委書記、如今的縣人大主任,正縣級,人格人法卻墮落到如此地步。

        臨出門他不陰不陽撂下了一句話:“書記老弟,你大權(quán)在握,就看你的了。這地方復雜呀!”笑了一下,突然又變得說不來的那種嚴肅,拉開門走了。

        我了解他,此人在汾西縣絕非等閑之輩。27歲當縣委委員,29歲進常委班子,在本縣干部中官兒最大,曾被稱當?shù)亍耙淮⒔堋?。“文革”中公開支持一派,另一派把他列入“專政名單”,風言只要抓住就地懲罰。至今他們?nèi)锶巳越兴白吆笈_”?!拔母铩焙蟮谝淮握匍_人民代表大會,人大主任候選人本來不是他,靠圈里人的活動,硬硬地把他給選上了,他就堂而皇之地成了總代表。對外地干部來說,他是本地干部的代言人。對本縣人來說,他是圈內(nèi)人的支持者。這個人厲害呀!他對新任縣委的威懾力,是顯而易見的。我反復咀嚼他剛才的話,再三想他那說不來的表情,其實要表達的意思是最清楚不過的。

        夜已深了,又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原人武部部長,“三支兩軍”時的縣委書記。他是河北人,操著滿口京腔。高個子,大塊頭,一舉一動表現(xiàn)出正統(tǒng)的軍人作派。他在兩個縣任過縣委書記?,F(xiàn)在已經(jīng)退下來,按他的資格該去地區(qū)“軍人干休所”養(yǎng)老,因給家鄉(xiāng)“倒煤”犯了事,暫時留下來審查問題。剛進門還未來得及招呼,他就說開了:“書記同志哪,本不該深夜打擾,白天人多不太方便,沒有辦法呀。你是洪洞人,我呢,河北的。老祖宗是大槐樹底下遷過去的。腳上的小拇指甲還是兩半不是。五百年前咱也是老鄉(xiāng)。我就是不言語,你也知道要說啥。外鄉(xiāng)人在這地方不好呆呀。我當縣委書記時,也是白天黑夜被人圍著。因家鄉(xiāng)缺煤,發(fā)了兩車,現(xiàn)在又告我販煤賺錢,這是啥事兒呢。那事兒就不說了,說了你也管不了。你知道那里頭有我的小子。我可不是找你求情的,只要實事求是,公正對待就行了。要欺侮咱外地人,欺侮咱當兵的,那也不成。咱是下臺干部,又受著審查??稍廴宋洳控靡彩莻€部門呀。要是‘支左’那會兒,他小子們敢!”

        起初我不知咋地對這位老軍人產(chǎn)生了同情,覺得他現(xiàn)在的處境也確實不容易。聽著聽著就發(fā)現(xiàn)他有點盛氣凌人,不可一世。至于兒子的事情,這是個法律問題。敢與不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呵!

        我請他坐,他說已經(jīng)說完了。軍人出身,喜歡直來直去,干脆利落。臨走時也撂下句話:“這事兒全托你了,你看著辦吧。只要不被那些狗日的胡弄了就行?!?/p>

        這天我睡得很晚,躺下來也沒睡著。剛睡了一下,就有人敲門了。

        兩個逃跑的女人,一星期后在臨汾抓住了一個;十天后又在太原抓回了一個。公安局長問我:“咱縣小監(jiān)所也小,沒有女監(jiān),兩個女子往哪里放。”話說得確實使我惱火。監(jiān)所不大是事實,但一個縣從來就沒押過女犯,鬼也不信。這么點小事也要我這縣委書記定奪,要你這公安局長干嘛哩,豈有此理。但這火我還是壓住了,沒有發(fā)作出來。心想,此案所以到了這種地步,就是他動用各種關(guān)系內(nèi)外串了供造成的。我要是讓你隨便找個地方,不又給你們留下串供的機會了。你用沒有女監(jiān)刁難我,我怕你們再串供,正中我的下懷。我沒有回答他,卻抓起電話搖通了洪洞縣公安局。郭局長滿口答應(yīng)幫這個忙。我對汾西公安局長說:立即送到洪洞看守所寄押。我指名公安、檢察、法院各抽一人,組成一個小組,連夜突審。審問時要三人都在場,缺一人不能審問,寄押期間任何人不能單獨會見。審問結(jié)果由三人簽字后直接送我。

        審問筆錄送來了,看了后真叫人大吃一驚。我原來只想到兩個女子翻供肯定有問題,但萬萬沒有想到這些身居要職的官們,這些執(zhí)掌法律大權(quán)的人物,為了袒護犯法的兒子,竟然置黨紀國法于不顧,真是膽大包天,能壞到如此地步。

        據(jù)一個女子交待:她從公安局回到家里的當天晚上,副檢察長派一個曾在法院工作過的人去她家。對她父親說,你女兒這回可給你惹下大亂子了。一下招出來那么多人,都是縣里有頭有臉的人家的兒子。要知道說成強奸、輪奸,這是要掉腦袋的事呵!如果人家兒子因為你的女兒招了,真的掉了腦袋,這就結(jié)下大仇了,日后咋能放過你。兒子犯了法,老子該咋工作還工作。說不定還顯要哩。就說某檢察長吧,老檢察長年紀大了,眼看就要離休。副字馬上就變成正字了。你呢?農(nóng)民還是農(nóng)民。過去叫社員,現(xiàn)在叫村民。人生在世誰知道啥時候碰個什么事兒呢?一旦咱家有了個事兒,還用作惡報復你,不替你說話就夠你吃喝了。某檢察長說了,那么多孩子哩,只要說和他的孩子沒有事兒,一切都好說。共產(chǎn)黨這事還不是個這,別看眼下風頭這么緊,一陣風就過了。等過去了他要給你交朋友,還可給你兄弟找工作。人家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拔根汗毛也比你腰粗呵。你得好好想想這事兒,動員動員你女兒。已經(jīng)說了可以推翻。

        那人走后他父母就要她翻供。她說已經(jīng)在材料上簽了字,她父親就罵她打她,并逼著讓喝農(nóng)藥,還要用繩子勒死她。

        第二天又來了個女干部,是她嫂子的拐彎親戚,要單獨給她坐坐。這個女干部說,某檢察長說了,只要把說他兒子的事推翻了,事情過去后保證給她張城市戶口還保證能給她安排個好工作。還說,你這是壞事變好事了,一個農(nóng)村姑娘能轉(zhuǎn)成城市戶口,安排個好工作,還愁找不下個好對象,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兒。這事兒碰到誰頭上都會照人家說的去辦,除非是個傻子,你可要能掂出哪輕哪重。

        女干部走后,她就產(chǎn)生了要翻供的念頭。后來又來了幾個人,有人大主任兒子說的,有法院副院長兒子說的,反正話不一樣,內(nèi)容都差不多,都是讓推翻自己兒子的事。她想來想去干脆全推翻了,看他們怎么辦。

        另一個女子交代說:她回到家里沒幾天,人大主任托他父親認識的一個干部來家提親。說孩子們年輕不懂事,弄下了這事,鬧得兩家的大人臉上都不好看?,F(xiàn)在既然生米已做成熟飯,某主任的意思干脆叫兩個孩子訂了親。把日子說得靠前點。這不就成了戀愛中發(fā)生的事嗎?這事也不說對,但至少不犯法。他父親正為這事生氣,不吃不喝成天睡不起來,聽這人一說,覺得這還是條路。她呢?問題交代了,當了個受害者,放回來了。但這種事情,受害不受害,以后誰還要你呢?現(xiàn)在人家上門提親,咱還有什么說頭。就同意了。那個干部最后說得趕快給公安局寫個材料,明交代的材料中和某主任的兒子是戀愛關(guān)系。這樣才能把他解脫。最后人家還放下200塊錢,算是訂婚禮,說等風不緊了再請客。

        我不愿把此稿的篇幅搞得太長,兩個女子的交代,就此打住。其實她們的交代材料還長,打她們的人還有,我實在不想再說了。兩個女子碰了下頭,各自訴說了情況,便統(tǒng)一口徑,聯(lián)名翻供,把原來交代的材料全推翻了。

        當問到她們逃跑的情況時,她們說那天晚上有人給她們通信兒,說翻了,明天早上要抓她們,要她們出去躲一陣。某主任讓送信人捎來100元錢和 60斤糧票;某檢察長不僅通了信,給了錢,還提供了去處。

        我讓把審問筆錄復制了一份鎖入我的抽屜,原件存入卷中。安排三人小組保密,不準外傳。

        按說這些人的活動,已超出了法律范圍,其本身已經(jīng)觸及了法律,構(gòu)成了包庇罪和袒護罪。將他們繩之以法,是完全夠格的了。但我沒有那樣做,也不打算那樣做,考慮到親生兒子犯罪,爹娘老子為其開脫、活動,是情理之中的事。常言道:“孩子看見自己的好,莊稼看見別人的好。”這是人的天性。至于超出法律允許的范圍,權(quán)當他們沒有掌握好或?qū)Ψ刹皇?,先作錯誤看待。也考慮到處理了兒子,再治老子的罪,一下就是一大片。而且一下處理這么多顯要人物,對穩(wěn)定大局,開展工作絕對不利。但這有個限度,那就是兒子非判不行,看老子跳不跳出來。如果不跳出來,事后批評、教育算了。如果誰敢跳出來,那就按律行事,絕不手軟。打定這個主意,我便召集了“嚴打”總指揮部會議。全體常委都參加。

        兩個女子一抓,而且寄押到洪洞縣,審問的情況誰也摸不著壺把。會議開始一片沉默,誰也不知該說啥了。我只得有分寸地通報了情況,說兩個女子交代原訴材料全部有效,撤訴事出有因,全部無效,請求收回。至于撤訴原因,與本案無關(guān)暫時無需給大家講,請按本案事實討論,提出意見。又是一陣的沉默。原本想著會翻過來,現(xiàn)在看樣子是翻不過來了,確實不知該怎么說。

        “被告翻供怎么辦?”法院的人提出了問題。

        “重證據(jù)重調(diào)查,不輕信口供。只要證據(jù)確鑿,他不承認也能判?!边@是公安局的意見。

        “原告撤訴在先,被告翻供在后,肯定是串了供?,F(xiàn)在原告說撤訴無效,被告是否還翻供?”政法委書記這樣說。

        “這案子翻來復去,越搞越復雜了。聽說有幾家在臨汾請了律師,可得慎重點?!闭f這話是婦聯(lián)主任。

        “我看這個案子材料充足,證據(jù)確鑿,早就能判了,還不是拖出的麻煩。只要原告不撤訴了,被告承認不承認都能判?!睓z察院參加三人小組的同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都知道他是三人小組的成員,可能我說的暫時不便講的事情,他都了解,此次討論的意見就集中在他這意見上,最后決定由法院做好準備,出示布告公開審理。

        開庭前兩天的晚上,縣長老王電話里說,臨汾來了兩個律師,同他是熟人,讓給我傳個話。他們看了案卷,調(diào)查了被告,說這案子開庭有問題。一旦開庭讓律師把檢察院辯住了,怕不好下臺。并說人家律師也是好心,怕我剛來不久,出了這樣的問題,以后不好工作。我讓王縣長代我謝謝那兩位律師的關(guān)照。他們受人聘請,應(yīng)在法庭上依法辯護。并轉(zhuǎn)告我對律師辯護的看法。律師在法庭上看來是為當事人辯護,實際是為法律辯護。只有通過律師的辯護,才能使法律更加公正。請他們不要受任何影響,盡可能施展他們的辯才。最后讓他送走律師后,來我辦公室一趟。

        王縣長比我還遲來兩個月,一來就忙上了全縣的經(jīng)濟工作。這些事情我沒有怎么打擾他,怕分散他的精力。等他來了,我讓他看了鎖在我抽屜里的材料。他大吃一驚,這個從地區(qū)水利局下來的業(yè)務(wù)干部,平時內(nèi)秀得像個大姑娘,這回竟然拍案而起,說這伙王八蛋,壞透了,壞透了。怎么能干出這種卑鄙事來。王縣長說他放心了,還說該把這伙壞蛋好好整整,我講出了我的本意,他也表示同意。而且說你越不公開,他們心里越發(fā)毛,以后敢搗蛋,新老賬一起算。我請他如有興趣,同我一起去聽審,輕松一下腦子。他說有幾件事正咬手著哩,他不去了。

        開庭這天人來得很多,法庭里坐不下,外邊還站了不少人,聽著喇叭。我去了坐在旁聽席的后邊。法庭調(diào)查時,幾個罪犯全都對此犯罪行供認不諱,怪不怪呢?一點也不怪,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事。律師前天去監(jiān)所接觸他們時,一個個對所犯罪行為矢口否認。怎么今天就供認不諱了呢?這就是本縣的縣情嘛?!皣来颉敝笓]部開會的消息,是通過他們的渠道傳了進去,他們再要頑抗豈不成了怪事。那他們的老子在汾西這么多年的官兒不白當了。

        可憐的是那兩位遠道而來的律師,他們翻閱了案卷,調(diào)查了罪犯,查閱了法律依據(jù),辛辛苦苦寫好的辯護詞,被罪犯們問一聲答一聲“是”,搞得一句也沒用了。臨到法庭辯論時,審判長宣布由被告的律師開始辯護。其中一位律師站起來說:“被告×××等,對律師隱瞞案情,不講真話,本律師拒絕為他們辯護。”說罷夾起公文包,拂袖而去。另一位律師亦說:“律師辯護的依據(jù)是案情,是事實,是法律。被告給律師說了假話,本律師無法對他辯護?!闭f完也退了席。兩位律師的表現(xiàn),引起了陣陣掌聲。他們路過我的座位時,看得出他們很不是滋味。我馬上告訴坐在身旁的通訊員,讓他把兩位律師護送到王縣長家里,告訴王縣長要注意他們的安全。

        宣判后,法庭內(nèi)外掌聲雷動,還有人帶頭呼了口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不是我自吹料事如神,而是對這些人太了解了。果然不出所料,宣判后那位副檢察長大發(fā)雷霆之怒,痛罵兩位律師:“老子花了一百多塊錢,雇你們來辯護,你們連個屁都沒放就滾蛋了。老子的錢是好掙的。一定得叫你怎么吃進去,怎么吐出來?!彼虬l(fā)人去車站找人,班車已經(jīng)開走。親自帶人坐吉普車去追,追了二十里地攔車檢查,車上沒有,又追到招待所去查。豈知王縣長接到我的話,早用他的車把兩位律師送到臨汾了。

        案件宣判后,自然又是一番熱鬧。作家張平在《法撼汾西》第四章《兩個女子和六個干部子弟》里已寫清楚了。他是作家注意細節(jié),我是縣委書記,哪能記得那么細呢?倒是有他沒有寫的,我還得說說。

        事后那幾個罪犯的老子,都先后找過我,有的口頭認錯,有的交了書面檢查,表示痛改前非。人大主任提出換屆時辭職,回村養(yǎng)??;再不插手縣里的工作。要求在生活上關(guān)照他,特別是藥費報銷上要給照顧。他真還說到做到,后來找過我?guī)状?,都是一些生活小事,幫他解決了,還滿意。那個法院副院長檢查他教子不嚴,自食苦果,近似哀求地說他工作四十年,熬了個副院長,懇求不要處分他。我答應(yīng)不受處分可以,副院長是不能當了。平行位移,當了個副院級調(diào)研員。特別是那個副檢察長,連交三次長長的書面檢查,每次去了都痛哭流涕,泣不成聲,說他一定接受教訓,他搞工作三十年,無論如何不要讓他出了法律部門。我說出不出司法部門再說,反正是檢察院不能再干了。你的所作所為是不夠當檢察官的條件了。隨后即調(diào)出了檢察院。

        張平的小說發(fā)表于1988年,成書出版于1991年到1994年。二年后,縣里一個大干部“對號入座”,策動“汾西縣最大的官”謀劃告狀。《法撼汾西》在北京豐臺法院吃了官司。坐在原告席上就有這位原副檢察長。說張平在《兩個女子和六個干部子弟》中侵了他的名譽權(quán)。庭審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法官問:“你咋能說小說里寫的副檢察長就是你?”

        答:“他寫的汾西縣,寫的劉郁瑞是縣委書記。我就是那時候的副檢察長?!?/p>

        法官問:“還有什么依據(jù)呢?”

        答:“他寫副檢察長的兒子是流氓,我兒子就是流氓,所以我認為他寫的就是我。”

        法官問:“哪些方面寫得不真實侵了你的權(quán)呢?”

        答:“他寫的我兒子強奸、輪奸婦女五六次。我兒子實際只強奸、輪奸婦女三次?!?/p>

        法官問:“還有呢?”

        答:“他寫的是在自己父母辦公室里作案。我的辦公室在檢察院他不敢去。他母親在二輕局,是在他母親的辦公室,不真實?!?/p>

        開庭那天因路上堵車,我去遲了。休庭時在門口等張平,幾個原告看見了,立即回座里,再沒出來?;氐娇h里,在汾西縣電視臺大放庭審錄相,不見記者拍他的鏡頭。有人問他女兒:“怎么不見你爸的個人鏡頭?”他女兒說:“上午他還可以,聽說劉書記去了,一下午口抖得連話也說不成,還往褲襠里尿了三次?!?/p>

        看到此,大家就一目了然了。是作家侵了他的權(quán)呢?還是他自己呢?

        責任編輯 楊曉升

        E-mail:yangxiaosh@fm365.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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