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不住賣花女孩的央求，我用我最后的三十塊錢買了九朵一束玫瑰花，卻不知道該送它們給誰。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在這里，我沒有一個熟人。終于，一個飄逸、淡雅的白衣女孩從街的那頭款款地走了過來……

在這條大街上走路的人可真不少，這是一個陽光朗照的春日中午，正是游人如織的好時節(jié)，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把積攢了一年的好心情掛在臉上，以此來表示他們對春天的熱愛?？粗@些和善的面孔本來我也應(yīng)該愉快的，可我卻一點也愉快不起來，我走進(jìn)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供我停泊的落腳之地，我差不多花光了身上帶來的錢，真不知道接下來我還能不能活得下去。

這個城市對我來說是陌生的，陌生得沒有一個可以借上十塊錢吃上一頓飯的熟人。這一個月以來，我跑遍了這個城市里的每一個角落，我企圖找到一份可以讓我在這里停下來的工作，在此之前，我有點厭倦那種朝不保夕流離失所的生活，我想靜下來，好好休整一下，哪怕接著再去流浪，我想我也得先積攢點力量。但我的努力并沒有如愿以償，好像有什么人在故意跟我作對，我把餐廳、工地、車站、碼頭那些用工標(biāo)準(zhǔn)很低的場所都跑遍了，還是一無所獲。我不相信我是個倒霉蛋，但我又不能不承認(rèn)，我經(jīng)常會碰到這樣的倒霉日子，這樣的生活通常都會把我弄得遍體鱗傷。我最后對在這個城市里生存徹底失望了，我打算耗光身上的錢就痛痛快快地離開這個城市，至于下一站該去哪里，我暫時還沒有想好。

此刻，我坐在這條馬路邊的一個水泥柵欄上，表面上我的身體在陽光的撫慰下透著暖意，我的屁股底下卻彌散著一層淡淡的涼，我的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我心里迷茫極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里去，我甚至都忘掉了我是從哪里來的，我就這樣坐在一個看不到前方的十字路口，對著這個城市的車輛和行人傻傻地東張西望。盡管在這里呆了一個月，我還是覺得這個城市離我很遙遠(yuǎn)，那些樓群和街道都是陌生的，更不要說那些人了。我點燃一棵煙，漫不經(jīng)心地吸著，漫不經(jīng)心地觀看著在我面前路過的那些行人和車輛，我想不出來它們的存在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倒是一廂情愿地這樣想了一把，我想哪個人要是真的好心，他就應(yīng)該在我面前故意丟下一個包來，最好里面裝著幾百塊錢的鈔票，我這人不貪，只要有幾百塊錢就夠我活命的了。可惜，我看了很久，還是沒有一個人肯在我面前丟下包來，我就只好一個人品嘗失望的滋味，無聊地望著我身旁那幾個賣花的小女孩。

這些小女孩沒有多大，大概都剛到小學(xué)畢業(yè)的年齡，可她們卻充當(dāng)了這個城市的賣花女郎，給這座城市增添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她們仰著一張張無奈的笑臉，攔截住行人，尤其是那些成雙結(jié)對的少年男女，向他們兜售手里的玫瑰花。那些玫瑰花保養(yǎng)得很好，在陽光下更是鮮艷奪目；玫瑰花的花瓣上掛著露珠，而且還散發(fā)著濃郁的撲鼻的幽香。每當(dāng)賣掉一束玫瑰花，她們的小臉上都會流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也許在她們眼里，只有花了錢的玫瑰花才能給愛情增添光彩。

沒有可干的事，我就跟我身邊的一個賣花女孩閑聊，那女孩長著一張明麗純真的臉，一雙大眼睛閃著春日陽光般的神采，讓人感到可愛之余，還會在心里隱隱生出點疼來。我問她，你是哪里人。她說，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是一個很遠(yuǎn)的老山里，那里很窮，我們連飯都吃不飽。我說，你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累不累?我的話剛說完，她清麗的小臉就變得黯淡了，她的小臉上還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憂愁，她說，我們是替老板叔叔賣的，老板叔叔管我們吃住、穿衣，一個月只給我們十塊錢的零花錢。不用說了，她們是一群被剝削的童工，我半是不平半是嗔怪地說，不給你們發(fā)工資，你們干嘛還這么賣命?!她回頭四下里張望了一番，大概沒發(fā)現(xiàn)監(jiān)視她們的人，她才又說，我們小，沒有人敢用我們，說我們是童工；不給老板叔叔賣花，我們就得餓肚子。說這話時她的神態(tài)和語氣都很成熟，好像她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女人，我的心忍不住更加疼痛起來。我無奈地望著這個賣花女孩，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好。賣花啦!賣花啦!不遠(yuǎn)處響起她同伴的吆喝聲，像是提醒了她，她說，叔叔，求求你買束玫瑰花吧!我說送給誰。她說送給你女朋友。我說我沒有女朋友。她說你送給誰都行，求求你買一束吧。她說我們一天要是賣不夠一百塊錢，老板叔叔會打我們的，你看看，我身上的傷都是他們用煙頭燙的。她挽起了衣袖，讓我看她的小胳膊。我看了看，那只小胳膊上的傷痕果然是煙頭燙的，密密麻麻有十幾個黑疤。我覺得這個小女孩實在可憐，她比我要艱難得多，我把身上僅有的三十塊錢全都掏了出來，遞給了她。她從花籃里取出九朵扎成的一束玫瑰花，畢恭畢敬地放到了我手里；她還要找給我三塊錢，被我制止住了。

長這么大，我從來沒給女孩送過玫瑰花，拿著這束玫瑰花，我漫無目的地沿著大街往前走，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扔掉吧，我有點不舍得；送人吧，我又不知道該送給誰，這可不是一般的東西，你想送人就送人，它是愛情的象征，我總不能隨便在大街上逮住一個人把“愛情”送給她吧。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我想，要是有個女孩愿意跟我結(jié)伴而行，也許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活得這么糟糕。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誰愿意跟著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浪跡天涯呢?

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抒發(fā)著莫名的感慨，濃郁的花香順著鼻孔鉆進(jìn)我體內(nèi)，在我心間像一艘小船那樣悠緩地蕩漾著，叫我忍不住思念起那個遠(yuǎn)在天邊的她來，在我內(nèi)心深處，隱隱約約一直都有一個強(qiáng)烈的感覺，她是存在的，她正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等著我，等著與我會面，也許我之所以有力氣這樣漫無目的地四處奔走，就是在為了尋找她。

我嗅著我手里的這束香氣馥郁的玫瑰花，我想，當(dāng)務(wù)之急，我應(yīng)該把它送出去，既然我的那個她離我太遙遠(yuǎn)，我沒法在很短的時間里找到她，我就應(yīng)該把它隨便送給馬路邊我遇到的一個美麗女孩，誰讓人家長得美呢，只有美人才配享用鮮花。但我又想，沒準(zhǔn)那個我的她就在馬路上的行人叢里，正在等著我攔截住她，把這束玫瑰花送給她，真要是那樣的話，這不是天下少有的奇緣嗎?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的那個她離我很近，她存在茫茫人海里隨著街邊的人流在朝我走來。

我選了一個得眼的地勢，開始有意識地留意起街上的女孩來了。夾在人叢里的女孩真是不少，什么模樣什么裝扮的都有，但她們不是不順我的眼，就是身邊有一位男士陪著。我看了很久，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孩，我有點沮喪，也有點為我自己的那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好笑，算了吧，還是把這個多余的玩意兒扔到垃圾箱里去吧。

盡管我知道前景并不樂觀，但我還是在街頭又站了一個多小時，我還是有點不死心。后來，我的雙腳站得都有點木了，那個值得我送花的女孩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徹底失望了。我朝離我最近的那個垃圾箱走去，我這回下定了決心要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但我沒想到，就在我快要走到垃圾箱近前時，我的視野里突然跳出了一個白衣女孩。那女孩飄逸、淡雅，像一縷從天而降的云彩，從遠(yuǎn)處緩緩朝我站著的這個地方走來，讓我感覺到了一團(tuán)春天的暖意。

經(jīng)過短時間的心理醞釀，我迎著那個白衣女孩走了過去，我一邊走一邊給自己鼓勁。我們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她的眉目、氣質(zhì)更清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的神采洋溢著一種天然的笑意，那笑意讓我感到天然的愉悅，心底竟然滋生出了一絲愛的情愫。很快，我們面對面地相遇了，我漲紅著臉，截住了這個白衣女孩，我鼓足勇氣，但話一出口，我就聽到我的聲音大得有點不正常，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小姐，你好。白衣女孩止住了腳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她好像在費勁地想是不是在那里見過我，但想了一會，她并沒有想起我是誰來，她只好有點尷尬地問我，你是——?我趕忙說道，對不起，你不用想了，我剛來這個城市不久，咱們肯定不認(rèn)識。她這才如釋重負(fù)地點了點頭，說道，你有什么事嗎?我的臉色更紅了，我說，小姐，原諒我的冒昧，一位小妹妹強(qiáng)行賣給了我這束玫瑰花，我沒有認(rèn)識的人可送。我想把這束玫瑰花送給你，你不會介意吧?說完這話，我瞪圓了雙眼望著她，由于精力過分集中，我的神態(tài)看上去像一位失了神的病人，我做好了被她一場大罵的準(zhǔn)備，但她的反應(yīng)卻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像一頭小鹿那樣歡快地跳了起來，她說，是嗎，太謝謝你了。她伸出雙手，接過了我手里的玫瑰花，然后貼到臉上，愉快地嗅著。

你知道嗎?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送給我玫瑰花，太謝謝你了。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再次向我致謝。

我們站在這個路口談了很久，時間過得真快，我們一連談了兩個多小時還是像剛開談時那樣興致勃勃。我們談得很投機(jī)，彼此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我心里甚至幾次隱隱生出一個念頭，莫非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白衣女孩就是那個我一直都在尋找著的她。

大約到了下午兩點鐘，我們說話的興致仍然很高，她建議道，街上人太多，噪音也這么大，咱們不如找個幽靜的酒吧，邊喝邊聊，那該多有情調(diào)。

我也想跟她多聊會，我發(fā)覺跟這個女孩談話我的心情不再像原來那樣凝重得厲害，我說，這一帶我不熟悉，你說去哪里吧。

她說，前邊沒多遠(yuǎn)就是酒吧一條街，咱們隨便找一家就行。

我們邊說話邊朝酒吧一條街走去，我是在情不自禁的情況下答應(yīng)的她找一家酒吧接著聊天，但我們走了沒多遠(yuǎn)，我就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yán)峻的問題，我兜里沒有一分錢了。我想我應(yīng)該把這個事實告訴這個女孩，要不等到買單的時候再說，那就有點太過分了，到時候人家完全有理由懷疑我是一個騙子。一路上，我?guī)状味荚趯ふ覚C(jī)會把這話說給她，但我們說出的每一句都圍繞著一個話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就沒辦法把這個話題插進(jìn)去：也不是一點機(jī)會沒有，其間，她說話停頓的幾個間隙，我完全可以切斷她的話茬，把這個話題硬塞進(jìn)去，但我還是坐失了良機(jī)，我雖然不是一個虛榮心那么強(qiáng)的人，但讓我在一個剛剛相識的美麗女孩面前說自己兜里沒錢，畢竟也不是輕易就能說出口的，總得有個醞釀的過程吧。我想，就是我把這個事實告訴她，我相信憑我們這短時間內(nèi)建立起來的對對方的好感和信任，她知道這種情況后也不會拂袖而去，她只會覺得我是一個誠實的男人，更增加對我的好感。但不知怎么搞的，在我需要的時候，那些勇氣在我體內(nèi)卻莫名其妙地流失掉了，我的那些關(guān)于這個話題的語言一旦涌到我的嘴邊，卻又變成了那些順著她的話茬而必須說的其他話，好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在驅(qū)使著我似的。

我們一連拐過了兩個胡同，就來到了酒吧一條街上，大街上飄蕩著的那股只有酒吧間里才會有的濃郁的混合氣味非常鮮明地在告訴我這里的生意有多好，人氣有多旺。望著各家酒吧門頭上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招牌，我的興致卻不可抗拒地消沉到了極點。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下衣兜，那個困擾我的現(xiàn)實問題又再一次擺在了我的面前，壓迫著我必須要在這最短的時間里把這個事實告訴她，哪怕她真的會誤認(rèn)為我是一個騙子。

看來白衣女孩經(jīng)常光顧這里，她好像非常熟悉這條街，對那些街道兩邊的一家家酒吧她也了如指掌，我們一邊走著，她一邊對著那些家酒吧指指點點，向我介紹它們的特色，并對它們的優(yōu)劣進(jìn)行輕描淡寫的點評，置身這條街道里，她甚至比在馬路邊還要讓我感到她身上的那份輕松、優(yōu)雅，她像一朵云那樣在我身前身后飄游著。走到這條街的中心地帶，她終于止住了腳步，她指著一家招牌上寫著“白日夢”的酒吧對我說，這一家氣氛最好，我經(jīng)常來，咱們就進(jìn)這家吧。她說著就要往里拐，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機(jī)會了，在她剛剛拐過身去的那一剎那間，我再也顧不上多想了，我一把扯住了她像雪一樣漂白的衣袖，我說，別慌，有件事我必須得先告訴你。我像一只生不下來蛋的老母雞，我的臉和脖子又紅又腫，她回過頭來，愕然地望著我，弄不清這其間的變故。我沉吟了一會，覺得底氣積攢得差不多了，我才再次向她開口說話，我心里是那樣準(zhǔn)備的，但等我的話說出口，我才知道我表述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層意思，我說，糟啦，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剛剛想起半個小時后我還有一個約會，我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你放心，下次我一定好好地請你，向你賠不是。

白衣女孩最初沒弄明白我的話，等她回過味來，她的臉上頓時涌現(xiàn)出一股被人戲耍了的懊惱，她說，你、你、你，怎么、這樣……

這時我的臉已經(jīng)腫脹得變成了一個紫茄子，我羞得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不等白衣女孩再說別的，我像一個正在遭受一群警察四處圍剿的小偷，驚慌失措地逃離了酒吧一條街。

作者簡介：

白天，男，30歲，山東人，現(xiàn)居北京京郊，曾經(jīng)當(dāng)過公司職員，記者，編輯，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