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歷來就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因此大家都應該伸手探一下自己的米桶,看看還能煮上幾碗飯。
——潘軍
當這句話與我的眼對上時,我眼中的潮濕馬上就想邁出眼眶到臉上行走。
是的,北京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晌胰昵安恢?,我以為在京城我隨便流幾滴淚,就會傳染給京城的千萬人民。到了北京之后我才發(fā)現流淚的只有我一人,并且是傷心地流。三年來我的手始終在懷中摸索,就是掏不出一粒米,可我還是不肯罷手。
我到北京來是圓我的文學夢的,就是想煮幾碗飯給大家吃。三年前,確切的日子是 1997年9月7日。那日凌晨六點太陽剛剛升起便進入了云層。這很像我的心情。我就是這時登上長途汽車的。真正踏上這條路,我沒有了前幾日的豪情壯志,對母親的思念、不舍之情填滿了我的胸膛。因為年邁多病的母親只有我一個親人了,很難想像如果每周日老人家見不到兒子會是怎樣的傷心??晌也蛔叱鲞@個我生活了八年的第二故鄉(xiāng)耳城還有沒有出路?我的夢想還能實現嗎?當汽車駛出耳城時,我?guī)缀踝屗緳C停下車來,因為就在那一刻我腦海中出現了母親聽著我的信,老淚縱橫的樣子。我去北京沒有給娘商量,一是怕娘不同意,二是怕見娘流淚的面容。昨天,在耳城給不識字的母親寄去了一封信,告訴了這個消息。嵌在我眼中多時的淚水這時流了下來。
我合上《坦白》——潘軍訪談錄這本書。走出了雕刻時光咖啡屋。雕刻時光咖啡屋在北大旁邊的一條小巷中。它與別的咖啡屋的區(qū)別在于里面有很多書供人翻閱。我第一次走進它是被它的名字所吸引,我喜歡雕刻這兩個字。特別是再和時光聯系在一起。我現在可以隨便在這里看書,費用是我每周兩晚的詩歌朗誦。
我現在是去北大的電話亭。給我娘去電話,三年來每周日我都要給娘打電話。開始時我十二點打去,母親吃了早飯就到村支書家去等,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后來就改為九點打。九月的北京依然炎熱。將近九點的太陽已經高高掛起,開始蒸騰無淚的大地。但它蒸不去我的悲傷。我每次打電話心情很沉重。記得我剛到北京的第一個周日,電話那頭的母親在別人家竟哭了起來。對我的不辭而別,沒有責備,沒有質問,有的只是對我的擔心,現在住在哪里?吃的怎樣?帶棉衣了沒有?還說她很好!不要我掛念她……春節(jié)我回到家才知道,娘收到我的信大病了一場,冠心病都犯了。接我的電話之前還在床上躺著。當鄰居給我講時,我悔恨地想,我差一點兒親手殺死自己的母親。
這次娘又提到我最頭疼而她最關心的問題,小,你找著媳婦了嗎?沒有,娘,你別急。你娘能不急嗎?你都28了,咱們村的信達和你一樣大,他的孩子都上學了。你娶了媳婦我就算完成任務了。娘說著說著沒有了聲音,我知道她又哭了起來。
坐在未名湖邊,我的心情糟透了。我知道我的痛苦主要來自對“任務”一詞的敏感。因為我爹在查出病之后拉住我的手滿含熱淚地對我說,你爹沒完成任務。從此我就憎恨任務這個詞了。
爹查出病是在耳城。在四年前。其實那次本不是給爹查病。是治療娘的冠心病。
我的手被娘手掌上的老繭硌得很疼。我低頭看了一看娘的手。她的手背像老樹皮,有些紋路已張開了口子,在口子低層是血絲。它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好像她握得不緊,我們就要分離。因為就在昨天十幾個小時之前,她已經經歷了一次生死離別。
紫色的臉帶動著花白的發(fā)在漆黑的夜中甩來甩去,她側著身子拼命地嘔吐著,其實她什么也沒吐出,只是她覺得有東西堵在胸口,地板車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道上飛奔。飄蕩在他們身后的是一串讓我每次想起都傷心欲絕的話語,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黃海兒了,黃海就是我。
當爹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向我敘述昨晚的搶救過程時,我和娘一直流淚。當我問爹病發(fā)前有無別的病兆時,有,三四天前就覺得胸悶。爹說。為什么不去檢查?我說去,你娘不去,爹急急地說。在我當時看來,分明是推卸責任。她說不去就不去??!我的眼瞪得像牛眼,責備之意與話語相伴而至。娘接過去說,是我不去的。今天看來不能怪爹,農村人的命賤,哪個不是實在扛不過去了才去醫(yī)院??赡菚r不知怎么對爹有點反感。我也不知道是從什么開始的。
汗水已出現在娘的手和我的手之間。我們這是去耳城給娘治病。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爹在小車上接下來做的一件事,我更難以接受。車駛入了鎮(zhèn)政府所在地,剛好趕上那天集市,腸道般的街上裝滿了人,小車只能爬行,還沒人走得快。這集市離我們家只有3公里,熟人很多。爹讓小劉搖下車窗,我以為他要吐痰呢,誰知他把右手伸出了車窗,不停地揮動,這很容易想起領導視察,但爹喊出的不是,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而是,老王趕集啦,老李趕集啦!
我看到了小劉的嘴角往后拉了拉。我有點氣憤了。我們是給娘去醫(yī)院看病你神氣什么?又不是游山玩水。爹,你把窗子搖下來小劉冷,確實十一月的冷風大塊大塊地擠到車中取暖。車窗是搖了上來,爹的臉上馬上結了霜。
今天我再回憶這件事時,忽然想這是不是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露臉?我驚恐地翻箱倒柜搜查起來。我想如果是唯一的一次,我的罪孽會更深重。搜查的結果是,還有一次:是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那天的爹是高興的,滿面紅光的。他請了很多人,包括村領導。我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從不喝酒的爹喝了很多酒,都向他祝賀,說著同樣的話,老黃,你有福氣,生了個好兒子。每聽到一次爹的臉就開一次花,到最后臉開花了,根卻爛了。飲酒過度胃穿孔了。
到現在我還在想一個問題,都說老黃有福氣養(yǎng)了一個大學生兒子,他真的有福嗎?
爹娘不懈努力,終于在他們三十幾歲把我造了出來。我不過是他們性交的偶然產物。但他們卻為我付出了巨大代價。
那個中午我不會忘記。放了暑假我急匆匆地趕往磚窯廠,去看望半年沒見面的爹。走出家門不久我身上的衣服就濕透了。路上的塵土在車輪下冒出股股白煙。蟬忍受不住烈日的蒸騰聲嘶力竭地叫著。我用力蹬了一下自行車,抬頭看了一眼天,罵了一句,狗日的太陽!
爹穿著大褲衩在烈日的蒸烤下站在我面前。手上、腳上全是泥。爹正在脫磚坯子?!胺偶倭?,”爹的語氣里流露出高興。汗水在他的臉上流淌,灌滿了溝壑流向了脖子。全身呈紫色。稀疏花白的頭發(fā)抵抗不了高溫有氣無力地貼在頭上。爹洗了一下手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用手指了指垛起的磚坯墻說,我已經脫了8萬多了。比別的年輕人少不了多少。我看了看四周干這種活的人,都是30歲以下的,爹明顯比別人大很多。我含著淚水又看了一眼爹,見他腿上的血管根根突出,像手指一樣粗,呈青色。有一些在腿上起了疙瘩。像一條蟲。我忽然覺得那就是我,在吸爹的血。我含著淚說,你別干這活了,爹。他看出了我的傷心。安慰我說沒事,我不累。我不干這我能干什么?傻力氣我還有得是。
每脫四塊坯子,就要把泥裝在模子里,彎腰端起重30斤,裝有四塊磚坯子的模子,走七八米,再彎腰放在地上。提起空模子。下午我?guī)偷唁玫耐撩撏?。我干了一下午,第二天腰疼的直不起來了,臉上的皮掉了一層。爹每天?000個。也就是說每天彎1000次腰,端著30斤重的泥走3000多米。
正當別人蓋房子,置辦家業(yè)時,爹娘的血汗錢通過郵局流向了城中讀書的我。
一陣微風吹亂了我的長發(fā),更加清澈的未名湖水同時起了皺紋。
\"你找媳婦了嗎?\"娘的話又在我耳旁響起。我至今沒有老婆,對于我自己,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因為我現在是飄在北京,我自己經常處于半溫飽狀態(tài)。怎么找一個人和我一起受罪。對于娘,一方面我找不到媳婦是她沒完成任務,另一方面28歲還孤身一人,日子怎么過?她可憐自己的兒子。我有時想干脆隨便找一個人得了,不是為我而是為我年邁的老母親。可誰會嫁給一個我這樣的人?
四年前一個叫洪爐雪的女孩差一點了卻了我娘的心事。我們斜刺里走向對方。在交叉點前她折了回去。我們又成了兩條平行線。
四月的耳城,湖水春心搖動,嘩,嘩地好像在叫春。嫩綠的柳葉仿佛在風中賣 弄著風情。在柳蔭下,湖水旁。我喜歡的作家余華正在講《強勁的想像產生事實》。我當然不會錯過這難得的機會。因為我的提前到來我占據了第一排居中的位置。當余華向簡易的講臺走來時,席地而坐的文學青年弄出了雷鳴般的掌聲。我的心伴著掌聲狂跳不已。我知道這種心跳一半是為余華,另一半是為我身后的女孩。她的一雙眼睛在此之前深深吸引了我。當大家都在記錄時,我發(fā)現我竟沒帶記錄本。我慌亂地從衣兜中搜出一張紙,是我們廠的信簽紙。已經密密麻麻填滿了我的字跡。我用反面記了起來。我以為余華要講自己如何走向文壇,寫作體會。他講起了蒙田,講起了剛才提到的題目。我的興趣也漸漸冷了下來。因為我對這個命題持懷疑態(tài)度??纯次业挠涗浤憔蜁靼?。我在那張紙的反面寫道:強勁的想像產生事實?接下去一行字是大大的:我拼命想后面的美眼女孩會做我老婆。???。當我寫下我情愿死在這雙清澈的明眸中時,響起了一陣掌聲。我也握著筆追趕別人的掌聲。忽然一陣風來到我的身邊,卷起我膝蓋上的紙,晃晃悠悠從我肩上向后飄去,我停止了鼓掌努力去抓。她走到美眼女孩的臉上,止住了腳步。我轉身回頭,看到她揭下那張紙,我還看到了白皙的臉紅了,她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瞼。捏著紙的手往前送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接,就在我快摸到紙時,突然改變了主意。我縮回了手。并低聲說,還是送給你吧。
此后的一周我陷入了瘋狂。我瘋狂地想那女孩,想她的眼睛,想她那白皙的面容。我擠出時間鉆入耳城的大街小巷,期望與她不期而遇。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為什么不去問一問她的一些情況。
在一周后的下午,我眼前突然變得燦爛起來。她,洪爐雪,用那我愿長眠其中的美麗眼睛尋找我來了。
我下了班無精打采地跟著人流向廠門口涌去。在大門口我們互相發(fā)現了對方。我走上前去,說了一句,你好!之后,我們就像老朋友了。
她說是那張紙讓她來找我的。證明我的小說給了她理由,因為她很想知道接下來發(fā)生的故事。紙最上端紅色的字體給了她線索。
此后我們駛入了愛情的高速公路。因為我們都熱愛文學,我們都愛幻想,我們都愛著我們的父母,我們沒理由不一帆風順。不知不覺一年半過去了。我們談起了婚嫁?,F在想我們的戀愛像天空中的云,她沒能像我們偉大的祖國一樣在經濟領域中實現軟著陸。云只能在空中飄。她一著地就化為烏有。
我看了一下表。11點30,到吃飯時間了。下午還要去聽講座。是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周國平講尼采的一個講座。人肯定少不了。要早去占地方。
我起身習慣性地拍了拍屁股向北大的學生食堂走去。
來北京這三年,我聽了很多講座。這也是我到北京的主要原因。我是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作家必須學者化,泥腿子文學不足取這樣的觀點后,生出了來北京的念頭。因為我原來是學理科的,我急需提高我的文學素養(yǎng),以免淪為泥腿子作家。不幾日我下了崗,我認為這是機緣。是我成為作家的機緣。帶著雄心壯志來到了皇城根。
這三年我聽完了北大的漢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課程,聽了很多講座,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我反而不敢寫東西了。因為我知道小說是藝術,藝術不能隨便糟蹋。不像在耳城,經常寫經常投稿。我現在是很少寫,寫了自己不滿意就撕掉。我前一段寫了一篇少年成長的小說,寫了8萬字了,我讀了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后,覺得我寫的什么都不是。我把它們變成了紙屑??斓绞程脮r,我看到一位老者背一只盛過化肥的袋子,正卑恭地對一位學生說:\"你的可樂喝完了嗎?喝完了,把瓶子給我行嗎。\"
我們到耳城的那天下午,我們廠辦的主任代表廠里到醫(yī)院看望我娘。我給他們介紹這是我們廠辦公室的張主任。我爹先是一愣,當主任把手伸向他時,他醬紫色的雙手握住了老張那只肥膩的手,并且腰也彎了下來,臉上堆起了諂笑。而后大聲指派我,快給主任倒水。還給老張說,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對的打罵都行。
主任走后,我爹問主任是什么級別?我沒好氣地說是縣級。他還自言自語,我以前見過的最大的官是鎮(zhèn)長。
爹的表現令我很失望。張主任在我隔壁辦公。我是辦公室的辦事員,主要負責文字材料。他這種人我一向不齒。沒什么本事,靠酒量和溜須拍馬走到了這個位置。我爹竟然這樣。
聽講座的人,在離講座開始的時間還有一小時,便塞滿了大禮堂。淹沒其中的我,面對著周國平,再次想起高山仰止這個詞。
晚飯我吃得很早。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隨便進入一個教室或圖書館,繼續(xù)我的學徒生活。我的導師是??杉{、卡夫卡等一些世界級的人物。因為我忽然想起我有一篇專訪文章要寫,明天一位肥頭大耳的企業(yè)家在等待我的贊美。我現在必須說一說我在北京的狀況。我的謀生手段是幫一家雜志社拉廣告。我一向對這種工作所不齒。因為我所做的是違心地說一些好聽的,寫一些好看的,讓那些拿國家的錢不當一回事的領導高興,然后施舍點給雜志社,我從中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稱之為良家女子賣笑。這種工作還是我來北京一月后才找到的。北京的招聘啟事最后一條都豁然寫著限北京戶口。
有人做得很好,我不行。一是我的積極性不高,有吃的我就停下來。二是我的成功率很低,馬屁不是誰都能拍好的。但我每月的必須支出是:吃的,住的(我在附近租的民房,房租200元),給母親每月寄兩百元。
勉強維系,是我的生存狀態(tài)。
很多人說我很可憐。但我覺得我很快樂。因為我干著我喜歡的事。文學給我?guī)頍o窮的快樂。其它方面的事在她面前成為了一碟小菜。
夕陽親吻樹稍時,變得又紅又大。她在為人們呈現最后的美麗。
我沿著未名湖朝北大的北門走著。一位老人手提月餅與我擦肩而過。我才意識到中秋節(jié)快來到了。電話中娘還說,這月不用寄錢了,她花不著。讓我存起來。不寄怎么行?每月的五號給娘寄錢是我必做的事情。三年來我從沒間斷過。除去孝敬母親,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不讓娘擔心我。
我昨天清點了我的錢財。我還有不到一百元。看來我又得拿出我的看家本領,弄點錢了。
我的看家本事就是賣血。每逢彈盡糧絕,接不上時,我就得使用一次。這種本事是我爹傳給我的。我上大學的供給有些就是我爹的賣血錢。
在四年前的一個陰沉沉的上午我和我爹完成了新老交替。
娘到耳城的第一天就住上了院。住院的押金是我找?guī)讉€同學借的。由于我們廠的效益差,我沒什么積蓄。除去押金之外還需要錢。我開始為錢痛苦。記得當時想如果我是女的我會去賣淫。所以,到現在我還對那些為家人而出賣肉體的人表現出由衷的敬佩。第二天,我到單位請了假就急忙趕到了供血室。當我挽起袖子進供血室時,我看到了我爹。他右手壓著左臂上黃色的藥棉簽,左邊空蕩蕩的襖袖甩來甩去。
我突然發(fā)現我爹老了很多。個子也小了,黃黃的臉上布滿了皺褶。
我的眼睛濕潤了。讓六十幾歲的父親賣血,我覺得我太無用了。但在這一刻之前我還有點怨恨他。
昨天晚上我們安排好母親?;氐轿业淖√?。一間逼仄的小屋。不久我的女友爐雪來了。
她是找我商量星期日一起回我們家看看的。我多次說起結婚以后,我要把我的父母接到城里來。因為他們就我一個孩子,她很贊成。這讓我很感動。她曾說世上有幾個人如父母一般愛我們?一個不對父母好的人我怎能奢望他對我好。這是理論中的洪爐雪,她一下被現實擊垮了。當她說伯父你好時,我爹激動地說,我好我好。我爹問起女孩的家庭,工作。這些其實我早告訴了他。洪一一作答。我看到洪的細眉不一會就輕輕地蹙一下。是什么原因?后來我發(fā)現。爹是邊講話邊抽劣質煙,不一會就咳嗽幾下,然后就用力朝地板上吐一口痰,吐了之后,就用他那笨重的棉鞋踩住痰搓兩搓。洪的母親是位醫(yī)生。她是位很愛干凈的女孩,近乎潔癖。因為衛(wèi)生問題我們倆發(fā)生過很多爭執(zhí)。洪爐雪在我爹的咳聲中走出了我們的愛巢。從此再沒踏進。
我問爹是不是感冒了,爹說沒事是吸煙吸的。他一年四季咳。
我記得當時沒好氣地說,咳,就少抽點!
我爹看到我還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說,血在身上不賣還不是浪費了。
后來我看余華的小說《許三觀賣血記》,淚水經常在我腮幫子上奔跑。這與我的經歷有關。我走進我的小屋。這間小屋在一家院落的大門旁。我不知道它有幾平米,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200元的房租在北京還苛求什么。我已很滿意了。我打開臺燈,拿出資料鋪好紙。剛寫下商海中的驚嘆號這一題目,停電了。這在我居住的三年中還是第一次。
我躺在床上等待光明的再次到來。
四年前的一個停電之夜不請自來。那一夜是我的悔恨之夜。在那個夜晚我與我爹發(fā)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爭吵。
在寫這次爭吵之前,我必須交代白天發(fā)生的事情。
今天我們廠開扭虧為盈振興會。請了省里的專家、學者及市里的領導。我們辦公室負責會務。我是主力。因為我年輕,干什么事都叫我去。盡管這樣我還是向主任請了半小時的假。
我爹昨天回家了。把整個家拜托給鄰居照料他不放心,要回去看看。他從車站找不到家,我必須去車站接他。
十點鐘我準時出現在車站。一手抓著自行車車把,一手摁著車座。從出站口望進去。
一會兒,我爹來了。他肩上扛著一麻袋東西晃晃悠悠向我走來。忽然一個趔趄他差一點歪倒,他放手把麻袋扔在地上。而后他抓住麻袋口大口喘著粗氣。我遠遠的看著他像是在吐著股股白煙。
他猛一低頭又扛起了麻袋。踉踉蹌蹌,最后幾步是雙手拉死豬般硬拖出出站口的。
我把它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時,感覺足足有150斤。
爹走在我旁邊說出了他的宏偉計劃。前幾天他從影劇院旁經過,見炒過的花生賣2元錢一斤。
我們家的生花生一元都賣不了。他準備自己炒花生賣。
一斤賺一塊多錢。再說我在這兒,也幫不上你什么忙,閑著沒事做反而不舒服。
爹見我不說話,又自言自語起來。
真是老了??高@一點東西就覺得費力,我年輕時和別人打賭,二百斤的麻袋我扛著走了三里地,也不覺得累。今天這一點從家到鎮(zhèn)上的五里地,我走了差不多兩小時。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我把香噴噴的花生抱進屋里。對爹說,爹你不要去買花生了。娘的病也快出院了,花不了多少錢了。再說我還有錢,我們廠昨天發(fā)獎金了。
這花生已經炒好,不賣怎么辦?我炒得很好,是用沙子炒的,不老也不嫩,火候剛好。你嘗嘗。
爹,你中午、晚上自己吃飯。我開會回不來。饅頭、菜都買好了。你要不愿意做就到食堂去打。這是抽屜的鑰匙。飯票在里面。
我爹接鑰匙時小聲說,我還是準備去賣,掙點是點。反正都炒好了。
爹,您都六十多歲了。再讓你去賣花生,別人會說我什么?
爹瞪大眼睛看著我,過了一瞬間。說,好,好,爹不去了。
極力反對爹去賣花生的另一原因是洪爐雪的工作單位就在影劇院旁邊。
我回到廠,會還在開。張主任遞給我一封信。是洪爐雪的。不看我也知道內容。我早有預感。這是那天她在我父親的咳嗽聲中消失后,第一次與我聯系。信瓤是風吹到她臉上的那張紙。
只是在我的問號下打了一個叉。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一個人無論如何說不怕蹦極,但到底怕不怕只有站在蹦極的跳臺上系好了帶子,往下跳的一剎那才心里清楚。
晚上又大吃了一通。不管真的是否能扭虧為盈,飯總是要吃,酒總是要喝。我喝了不少酒,但沒有醉。這不能成為我與爹吵架的理由。
我回到家已過了十點鐘。爹不在,裝花生的麻袋也不見了。我騎車向影劇院奔去。十一月份的十點多鐘。街上的行人已經稀少。我沒戴手套的手被風刺得隱隱作疼。我不時地把一只手輪流放到口袋內取暖。遠遠望去顏體的耳城影劇院幾個大字一紅一黃不斷閃爍,像妓女一樣賣弄著風騷,招攬著客人。
我爹遠遠地闖進我的眼中。路燈下的爹搓著手,兩只腳不停地跳著,像跳踢踏舞。我到了之后二話沒說,抓起麻袋就往自行車上裝。忽然發(fā)現輕了許多。仔細一看已經剩下半麻袋了。我爹上來阻攔我說,馬上電影就要演完了,再賣點。說不準今天晚上就賣完了。
在路上,爹嘮嘮叨叨,他的花生最大,他給的分量又足,別人都喜歡買他的。今天晚上就數他賣得最多。我氣呼呼地一言不發(fā)。我知道我現在如果說話肯定像吃了槍藥一樣。我的腦海中出現的東西很雜亂。主要的是我爹拖著大麻袋,費力地往前挪,鄰居、同事、洪爐雪等周圍一些人在指指點點且議論紛紛。
我把半袋子花生往墻角一扔,大聲質問我爹,不是說好不去嗎?別人會怎么說我?
爹邊吸劣質煙,邊用力地咳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沒覺得賣花生多丟人。既沒偷也沒搶,公平交易,一個愿買一個愿賣。口氣很平靜。
我知道你們廠的效益不太好,這幾天也把你愁壞了。我看著心里急。你娘看病用錢,我沒什么本事,能幫你點是一點。我知道你說不缺錢是寬我的心。隔壁的王師傅說你們廠上月才發(fā)一半的工資。
我不知是哪來的那么大氣,大聲喊,你答應我的,你說不去!
我本來不準備去了,上午我去醫(yī)院看了你娘回來,準備去食堂打飯。打開抽屜拿飯票時,見了你的借賬單,三千塊,你什么時侯能掙三千塊??!我不愿意你背著賬過……
你看了我的日記本了(我的賬是在日記本上)?就在此時停電了,我和我爹都被黑暗吞噬了。
你有什么資格看我的日記!我的聲音像點燃了的炸彈向四周飛濺。
什么?我沒有資格看你的小本子,我是你爹!我養(yǎng)活了你二十幾年。聲音同樣憤怒。
我只喘粗氣,最后我說了讓我后悔一輩子的兩字,無知。
什么,什么,我無知。爹猛烈地咳,肺都快咳出來了。
無知兩字從我的雙唇射出去后,我向門出口沖去。我的頭哐地一聲撞在了門上。我摔門而出,我爹在黑暗的小屋中繼續(xù)拼命地咳。
躺在辦公室拼在一起的辦公桌上。我摸著頭上的疙瘩翻來覆去睡不著。不一會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可以這樣說爹?爹的種種好處又出現在我眼前。
突然,來電了。臺燈又復活了,吱吱地發(fā)出黃黃的光。我現在已沒了心情寫什么狗屁專訪文章。用毛巾擦去臉上的淚水,關掉臺燈重又躺在床上。爭吵后第二天的情景又來到我面前。我早早起來,買了豆?jié){油條走進我的小屋。我差一點把豆?jié){扔掉。爹還沒起床,在床下是一灘血,都結成血塊。爹的嘴旁還掛著血絲。還不住地咳。
爹,我錯了!我含著淚走到爹面前。
不說了不說了,爹邊說邊抬起干枯的手臂搖了搖。
爹,你今天去醫(yī)院去看看吧。
不去,看不看一個樣。
在我的反復勸說下爹勉強同意了。
爹太虛弱了,我?guī)偷┝宋ㄒ坏囊淮我路?。我看著爹檀香色的腳問道:爹,襪子呢?
什么襪子?我從不穿襪子。
突然我的淚水再次涌出,十一月這么冷的天,爹連一雙襪子都沒有。這二十幾年我到底為他們做了什么?
記得我拿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天。第一臺彩電進駐了我們村支書家。我滿懷豪情地對正在灶火坑燒水的娘說,我參加工作了也給你們買一臺彩電。我娘用手臂擦了一下臉上的汗說,別說買彩電了,夏天你爹愛喝水,給我們買點煤,不用我大熱天的下灶燒火,我就高興得合不攏嘴了。
這點小小的愿望我沒能滿足我娘。我被分到一個半死不活的廠,養(yǎng)活我自己已非常困難。
我找了一雙我的襪子,爹不穿。我說,檢查時不穿襪子不行,爹才把腳伸給我。
我抓著爹的腳往襪子里塞。爹腿上的血管,再次呈現在我面前。還是像原來一樣根根突出,疙瘩也變大了許多。我現在知道這是靜脈曲張。我再一次想到我是爹腿上的蟲,在吸爹的血。爹的腳指頭凍得像發(fā)起的饅頭,發(fā)著亮光。爹昨晚跳踢踏舞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眼前。我的淚珠落在爹的腳面上。爹的鞋里面像鐵一樣硬一樣滑。
檢查的結果簡直就是晴天霹靂。肺癌晚期。
爹問我什么病,我強忍住淚水說,沒大事,是感冒。
我的病,我知道。你騙不了我。在半年前我的胸就疼。我想莊稼人那有這么金貴。忍一忍就好了。這些天疼得越來越厲害。你娘住院花了不少錢,我怎么能再治病,讓你擔這么重的擔子。
爹我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你不能再拖了。
爹去住院部看了看娘。是囑咐了又囑咐。
在回家的路上爹給我說了一些讓我想起就撕心裂肺的話。
爹突然雙手拉住我的手說,爹對不起你,爹沒能為你娶上媳婦,爹沒完成任務。你娘自從嫁給我以后沒享一天福,你要好好照顧她。家里的牛,豬和驢都賣了差不多夠三千元,你還賬。
爹老淚縱橫,在大街上邊流淚邊說。
爹你別走,你先回家。我去廠里請了假,就去看病。
我實際上是去借錢。我找遍了可以借錢的朋友。結果空手而歸。我頭暈目眩地回到家里。爹已經回老家了。半袋子花生依然趴在墻角。我給爹穿上的襪子也躺在了床上。
睡意漸漸地將我包圍,一會兒我就成了他的俘虜。在夢中我又一次一絲不掛地滿街跑著。好像是向著太陽的方向。
作者簡介:
韓亮澤,1968年生,1989年畢業(yè)于山東聊城師范學院中文系。1992年辭職只身闖海南,從此走上了漂泊之路。1996年有些倦了。收住腳步,定居北京?,F供職于北京某雜志社。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