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父母親相處的日子并不多,父親又是一個寡言的人, 很少講有關自己的事。我兩歲半就離開了父母親, 到廣東老家由祖母照料生活, 抗戰(zhàn)期間在上海與叔叔乃勤一家相依為命。 直到1946年父親到上海,我們才有較多的接觸。 建國初期, 我們雖都在北京, 但每次相互見面都是來去匆匆。不久父親南下廣州, 我又在1956年后留蘇,直到1962年才回國,期間與父母僅短暫團聚過幾次。直到父母親1975年回北京到1983年父親去世前的那段日子,我們才真正較多地在一起。就在有限的接觸和交談中, 父親的一言一行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隨著歲月的流逝,父親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我對他的懷念也越來越刻骨銘心。
堅持韌性的地下斗爭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白色恐怖的血腥氣彌漫中國。我父親毅然從日本回國投身革命,先是從事文學方面的工作,籌建左翼作家聯盟,后來又根據黨的指示從事地下工作。他告訴我,自己那時雖然不贊成黨中央在上海搞的飛行集會等一些行動, 但還是去參加了。1932年, 在上海的地下黨組織因叛徒出賣遭重創(chuàng),不少同志犧牲了。 潘漢年轉達上級的指示, 要父親立即撤離上海,隱姓埋名、投親靠友、停止公開活動。即使紅軍打進武昌城也不要自作主張貿然出頭, 但可以以 普通正直人的身份做點小斗爭。
我父親到岳父李書城那里做事時,看得出有幾個國民黨特務經常盯他的梢, 但是因為他岳父是同盟會元老, 連蔣介石都不敢公開得罪他,所以特務們也不敢對父親采取行動,于是他得以潛伏下來為黨工作。記得父親回憶他在武昌的那段生活時,曾給我講了一個笑話: 他作為湖北省民政廳的官員, 在編制各縣大小官員的工資花名冊時, 查出有幾十個叫劉備、幾十個叫關云長、十幾個叫張飛、岳飛、武松的……, 都是偽造出來吃空額的。為此他作了一個統計表公布出來, 對國民黨官員的貪污舞弊做了一點揭露。
抗戰(zhàn)勝利后,黨的上級領導決定文藝界的同志配合揭露蔣介石發(fā)動內戰(zhàn)的宣傳攻勢。父親奉黨的指示讓郭沫若同志利用自己的威望在上海進行講演。郭伯伯四處奔波,到各大、中學去做要和平、反內戰(zhàn)的演講。大約講了兩個多月,一天他在群益出版社(樓上是我們臨時的家)對我父親說:“咳!上海是一潭死水,我的演講像蚊子叫,起不到什么作用。”父親鼓勵他說:“你的演講不能用蚊子叫來比喻,你是在散播發(fā)酵粉,發(fā)酵粉過一段時期就要起作用的?!庇谑枪止钠鹩職馑奶幯葜v,我就學的教會學校崇德女中的一些高班同學(后來知道是中共黨員)也讓我出面請他來校演講過。過了不久,一場轟轟烈烈的上海市民歡送雷潔瓊、陳振中到南京向蔣介石請愿的大游行震動了上海,參加者有男女工人、大中學校學生、店員等,就連平素最不問政治的教會學校的學生,包括我所在的教會女中學生也跑到街上舉著小旗喊出“反對內戰(zhàn)” 、“要和平” 、“成立聯合政府” 、“要民主” 、 “要自由”等口號。我知道,這是共產黨員和郭伯伯撒下的發(fā)酵粉里外作用的結果。
自找苦吃 自覺鍛煉
1946年春夏之交, 父親由重慶來到上海, 這是我們久別后的重逢, 我一天都不想離開他, 于是, 父親便帶著我去了許多的地方,見了很多的人。 記得有一次我們到胡風伯伯開的 “小小書屋” , 回家時遇到了戒嚴。 我們無法坐車回虹口, 于是就像夜游神似地在大街上閑逛, 直到半夜才回到家。 一路上, 我們無話不談。父親問了我許多問題,其中令我難忘的是,他問我有沒有過餓飯的體驗, 有沒有過露宿野外的體驗。我回答說,我沒露宿過, 但也可以說餓過飯。因為,日本鬼子在上海期間,我們天天喝米湯, 頓頓吃不飽。每天下午腳背就腫, 下肢也能用手壓出坑來。父親告訴我,他在橫濱當學生時和抗戰(zhàn)期間在重慶曾有過餓飯和露宿野外的體驗,并說這種體驗對一個人的性格成長很重要?!爱斠活D或幾頓都沒有東西下肚時,或無家可歸、露宿野外時的體會是非常難得的, 你會想得很多很多, 天上、地下、宇宙萬物、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我說,我沒想過這些,只想到日本鬼子把好大米和青菜運走了,給我們留下被蟲蛀空、發(fā)臭的大米。父親聽后對我說:“有一種同廣大人民共有的感受,也算是收獲,總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好?!?/p>
我問他,為什么在大革命失敗了你還決定回國參加革命?他當時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說,世界上的道路不是筆直的,革命有時會受到挫折,一些人會被嚇倒,但我相信正義的事業(yè)最終必定勝利。一個人要學會自找苦吃,鍛煉自己的意志。年輕時我的生活可以說是十分優(yōu)裕,但我并不滿足,經常注意自找苦吃, 如利用假期去爬山遠足, 走得精疲力竭了, 還要往前走, 肚子餓了還要向前走……。 我還經常在大海中迎著海浪游泳,皮膚被曬得像黑緞子一樣, 家里人因此叫我‘黑超’。 這是堅韌意志的鍛煉,對將來的艱苦斗爭是一種演習; 這也是一種培養(yǎng)悟性的手段,可以在與大自然的交往中領悟個人在宇宙中的地位。
生死關頭 臨危不懼
就在那次談話中,我還問父親有沒有經歷過生死考驗。父親說:“可以說經歷過生死關頭,但沒有真正經歷生死考驗。 因為每次生死關頭都是來了又去了。” 于是父親給我講了他年輕時經歷的一次大災難:
1923年日本發(fā)生關東大地震, 年僅23歲的父親住在橫濱的一所石結構房子的二樓上。中午時他聽到格啦啦的聲響, 屋子上下抖動, 意識到是地震, 于是立即鉆到一個硬木大洗臉架里面,像坐升降機一樣從樓上降到了地面。 當他從架子里掙扎出來,只見滿目瓦礫, 整條街都起火了。 他想起五叔家有一個沒滿月的嬰兒, 又回到另一座仍在搖晃的樓里。正在坐月子的五嬸怎么說也不肯出門, 她說我出去也一樣活不成, 托我父親把小“丫仔”帶出去逃生。 這時, 海水上漲,父親只好抱著嬰兒跑到海水中, 前面有大火的熱浪灼烤, 背后有海風勁吹。 許多逃出來站在海水里的日本人看到海水忽兒漲過肩,忽兒退到膝下, 憑經驗和傳說認定是海嘯的先兆, 于是, 一片恐懼的情緒籠罩著海灘, 有念佛合十作揖的、有向蒼天呼叫祈禱的、也有人被嚇得神經錯亂而高聲尖叫。 而父親卻舉著一直呱呱哭的小堂弟在海水里平靜地站了幾個鐘頭, 終于等來了救生船, 把小堂弟交到救護員的手上并拿到一張收條后, 沿著海岸邊的淺灘走到另一座城市。 父親說,“我那次是憑著求生的本能,躲過了死神的召喚,純粹是碰運氣, 談不到考驗?!?/p>
父親還給我講了在上海遇到的幾次險情,我大約記得這么兩次: 一次父母抱著我出去辦事, 返家時碰到站在弄堂口的二房東, 她擺手示意, 把他們引到另一個弄堂后說, 剛剛來人搜了家, 現在還有人守候在屋里。父母聽說后,就十幾天都沒有回家,直到危險過去。另一次, 我母親抱著我坐在搬家的車上, 開車時, 跳上來一個男人, 母親以為是押車的就沒在意, 車行至半路, 那人突然問: 搬到哪兒去?母親如實回答。到了目的地, 恰巧房東熱情地叫: 啊, 大姑來了! 那個男人可能看不出什么疑點, 就走了。 母親問搬場工人和司機, 都說不認得這個人。父親雖然認為那次可能是母親的大意反招來了福氣, 但為防萬一, 他們還是馬上又搬了家。父親說:“ 這些都是擦肩而過的的危險關頭, 但還是沒有經歷嚴重的生死考驗。 不過我時刻準備這一天的到來。”
1946年秋, 父親顯得特別忙,后來知道是布置撤退。 這時, 李先念同志在鹽城一帶被圍, 內戰(zhàn)已打起來了,眼看蔣介石的魔爪馬上就要伸向中共在上海的地下黨組織。我們北四川路恒豐里群益出版社的家中也發(fā)現了點異常的事:一個蘇北的傭工不肯給我們做飯。 她說: 有人說你們是共產黨,共產黨在蘇北指使窮鬼分了我家的地。 我笑著問她: 你看我們這些人像不像共產黨?她遲疑地說:不像。 就在她辭職兩天后, 董必武的夫人和茅盾的夫人相繼深夜敲門來問: 你爸爸回來了沒有? 并告訴我說有兩個青年人在中午和下午兩次來家問董老回家了沒有,到哪里去了,問得很奇怪。 那幾天, 我為了等門, 每天都睡得很晚。父親 后半夜才歸家,當他聽我講述兩位伯母的話后, 馬上就取出一疊文件, 要我拿到廚房去燒掉。 父親隨后也同我一起燒, 并同我談到,中國的黑暗時代一定會過去,這需要許多人肯于作出犧牲才能實現?,F在我隨時隨地都有坐班房和被殺頭的可能,要做好準備。
就在這次,父親提出要我馬上去解放區(qū)。我說,媽媽犯病,需要我照顧;而且,我還要參加學校的反蔣民主斗爭。他回答說,你媽媽的病,我們可以自己想辦法,這么多年你不在身邊我們不也過來了嗎?你太年輕、沒有經驗,幫不了我們的忙,相反你在上海的這點小斗爭可能會暴露我們,壞了大事,因此要甩掉你這個“小包袱”,況且你到解放區(qū)還有另外的革命工作可做。父親在安排好一切后,不久就奉上級指示撤到香港去了。幾十年前父親在危難來臨之際毫無懼色、沉著應變的表現,和他肯于為革命事業(yè)而奮斗犧牲的決心,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八十年代初,父親經歷過11次心臟停跳的臨床死亡,在醫(yī)院的全力搶救下又一次次活了過來。醫(yī)生說,馮老脾氣好,所以能配合我們取得勝利。父親有時被搶救過來后,望著自己身上儀器打出的一個個青紫印,拿自己開玩笑,毫無緊張、恐懼之心。他還對老朋友說,馬克思召我去了,我去過又回來了。父親面對死亡的到來表現得非常平靜。
走革命道路 當普通一兵
還記得我剛學會寫信時, 父母親就不時寫來長信,鼓勵我好好學習、好好認識生活。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抗戰(zhàn)時期他們從重慶寄來的一封信中,描繪他們在重慶郊區(qū)農村住的用大白粉刷白了的小土屋,門前種的瓜豆,以及那里的小孩、小狗、水牛等, 還告訴我他們想當農民, 問我愿不愿當農民。他們對待艱苦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和對當普通農民的向往,都給我很深的感染。使得當時住在淪陷區(qū)上海又遠離雙親的我, 有了力量去戰(zhàn)勝兒童式的孤寂和彷徨, 使我不至于染上當時上海少年兒童中?;嫉膽n郁癥。
在我去解放區(qū)前,父親在幫助我打點行裝時,我們一起談了許多。我明知故問父親是不是共產黨員,什么時候入黨的。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肯為勞苦大眾利益而奮斗和犧牲的人才配當共產黨員。我又問,有人說中國只有大貧小貧,沒有富人和窮人之分,所以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這種話對嗎?他說,中國共產黨的主張是消滅階級剝削和壓迫,讓大家都富起來,然后再過渡到共產主義,我愿為實現這個理想而吃苦,希望你也走這條路。他鼓勵我到解放區(qū)后要好好學習理論,懂得為什么要革命。父親還囑咐我,你到了那邊后,有些人可能會因為你是我的孩子而對你特殊照顧,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你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學生,沒有什么特別的身份和貢獻。希望你時時刻刻牢記自己是普通一兵,努力適應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刻苦地學習和鍛煉,并且要虛心向工農大眾學習。他們在社會生活和生產勞動中積累了不少寶貴的經驗和人生見解,要克服小知識分子以為自己識幾個字就看不起體力勞動者的毛病。這一次我們不知不覺地談到次日凌晨4點鐘。
1946年,我?guī)еp在襪帶里的父親寫的介紹信,輾轉來到華北解放區(qū)。我牢記父親的囑咐,時時處處嚴格要求自己,努力克服各式各樣困難。那時,張家口行將失陷,華北聯合大學更名為平原宣教團先期撤出轉移到冀中。行軍一個多月,平均每天走70華里(有時要走100多里),在這疲勞的行軍中,年僅16歲又瘦弱矮小的我堅持背上自己的全部行裝,跟著前邊高個子的班長,一步不落地疾走,沒有掉過一次隊,并且還不時唱起革命歌曲以鼓舞同學們的士氣。到達目的地后,我被大家評為行軍英雄,我所在的三班也沒有一個人開小差。
淡泊名利地位 謙虛謹慎
五十年代初,葉劍英同志向中央打報告要求讓我父親到華南分局工作。這件事被廣東省教委的同志知道了,也向中央告急,說中山大學地處國門,離港澳地區(qū)近,需要一位水平高、懂知識分子工作的黨內同志來擔任書記,并且提出這個人選非馮乃超莫屬。周總理為此找我父親談話,說明情況,并說調到中山大學工作,等于無過而降級了,征求他的意見。我父親表示,革命工作需要嘛,這些都無所謂。于是他就前往廣東工作,一去二十四年。
以后,父親的一些老戰(zhàn)友、老下級見到我時,常說起父親是難得的淡泊名利、功成不居的人。七十年代,有一位了解我父親的伯伯對我說,你爸爸一生過分老實,他自己是一位著名的文學家,卻要在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期間去做誰也不知、誰也不曉的文化界里的統戰(zhàn)、組織工作,甚至連人家夫妻打架都要找他評理;解放初期他原任國務院人事部副部長、中央文教委員會黨委書記,管高教部,卻偏偏到了中山大學去受高教部領導。父親聽了我敘述的那位伯伯的話后,只淡然一笑,說:誰都希望到前臺去表演,后臺的工作誰去做?誰都愿意在中央工作,地方工作誰做?誰都想領導別人,被領導的事誰來干?只要是革命工作,為什么要去計較這些?父親去世后,訃告上有“功成不居、埋頭苦干”等字樣,正是對他十分恰當的評價。
父親對待下級,對黨外人士從不居功自傲,而是坦誠相待。五十年代初,我假日回家時,曾聽父親同母親談到“……一旦權在手, 便把令來行。 ……我干不了?!碑敃r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事,也沒有注意聽。1980年我在陪父親住院時問起這件事,他說,“那是因為你們中央美術學院的李苦禪先生解放初期寫了一封信給毛主席,訴說他工薪少、人口多,要求主席幫他解決困難。這件事毛主席交給文教委員會來處理,文教委秘書長某同志要我把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徐悲鴻先生叫到文化部來商討解決辦法。我說,我們應當到徐先生家里去談,解放以前,我們共產黨人都是到朋友家里談問題的。那位同志聽后說,現在應當是‘一旦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了,你就派個人去請他來!我只好派人去請徐院長來,我們談得很好。但直到現在,我對這件事還梗在心里。” 父親不僅是因他當年沒有堅持去徐先生家而感到自責,而且也對某些黨的高級干部不能像在解放前那樣對黨外人士主動團結、謙遜禮待感到不滿。
對年輕人、對后輩,父親也以平等、真誠的態(tài)度相待,有時在同我和外孫女李丹陽的談話和通信中大膽地解剖自己。他常在后輩面前談起,自己年輕時剛從日本回國的時候,充滿革命激情,只學了一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就以為自己和周圍的幾個人最革命,別人都不那么普羅(無產階級化),尤其覺得老一代的文學家總有點拖泥帶水,需要批判,于是就對他們開火了??梢哉f,創(chuàng)造社同魯迅的筆戰(zhàn)就是我引發(fā)的。實際上我對中國的國情一點也不了解。對此,黨的領導人提出了批評。后來我硬著頭皮去拜訪魯迅,談左聯的工作,沒想到他推辭了另一個重要約會來接待我,并且非常熱情謙虛,談笑風生,從大事講到花生米,解除了我的思想壓力。同魯迅的會見,使我一生受益。父親講這些往事除了自我批評外,用意還在以自己的敘述和行動來教育后代要謹記謙虛謹慎、平等待人。
反對特殊化 珍惜人民血汗
父親對自己的要求是很嚴的, 我聽母親說過, 1951年父親初到中山大學時就取消了自己的勤務員和專車,去廣州市開會或坐學校的公車,或與別人合乘一輛小汽車。 父親說: 我又不是每天去廣州市開會, 這樣做是實事求是嘛!
再次回到北京時, 父親已是75歲高齡的老人了, 同時又患有嚴重的心臟病。 盡管如此,他仍堅持盡量不要公家出車。 出外訪友, 他常讓我到出租汽車站去租車;有時他自覺身體還好,就自己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記得有一次他想讓我去為母親買藥,打電話找我,可是我校傳達室的人不愿傳電話, 父親便從西郊萬壽路乘地鐵、擠公共汽車自己來到東城。 我見到他背著個大布書包的樣子, 急得差點哭出來, 因為他以前乘車心臟出過毛病。而父親卻帶著勝利的微笑安慰我: 我會掌握自己的。 這一段時間我精力還不錯,能自己走,何必浪費國家的汽油。
一次,根據一位老中醫(yī)開的藥方,母親讓我去給父親配制一種有幾十味中藥合成的藥丸,其中有幾味藥市場上買不到,需要衛(wèi)生部主管機關開級別證明,然后到醫(yī)藥公司內部藥庫買。開始時父親不知道配這種藥需經過如此特殊的途徑,他服用了,后來他知道情況后,就表示堅決不再服這種藥了。
1977年,國務院給父親分了在南沙溝的住房。我想給他們的新居密封陽臺,因為當時在市場上無法買到材料,許多人家是單位給安裝的,就想讓父親也請單位幫助。平時非常隨和的父親聽說后忽然嚴肅起來了,說:“我反對搞陽臺密封,單位已經承擔了照顧我的一切,不能再提額外的要求了?!?/p>
父親不僅嚴格律己,對后代也言傳身教。還記得1957年,父母親在國務院設在青島的高級干部療養(yǎng)院養(yǎng)病。 我剛好從蘇聯回國度假, 興沖沖地到青島去看望他們,并計劃畫十天海景,好交暑期作業(yè)。 沒想到剛畫到第四天, 父親就要我第二天即刻回北京。 他說,目前這個療養(yǎng)院的家屬接待所住滿了來探親的子弟, 一住就是一、兩個月,誰也請不走,床位無法周轉, 招待所為這事很為難。 我是老干部,應當自覺作榜樣,你也是共產黨員,想你不至于不同意吧。 當時我畫興正濃,望著計劃要畫而尚未畫的景點, 心里真想多留幾天,也想同父母一起多呆幾天。但父親說的在理, 我只好收攤回京?;氐奖本┖蟛痪茫沂盏礁赣H一封信, 其中提到我丟在青島小半瓶調色油, 幾十個圖釘, 批評道:“ 這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 不是能用幾個錢來衡量的。 ”
以前, 我多少覺得父親在某些細微之處要求太過嚴苛, 但是后來我看到有些高干及其子女糟踏人民血汗的特殊化表現, 越來越覺得他嚴格律己及其后代是一個人民公仆應有的作風。
敢于講真話
“潘漢年是大特務、大漢奸”的說法在建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很流行。但父親在任何場合都敢于對別人說自己的入黨介紹人是潘漢年,即使在“文革”期間,他在自傳和其他材料上都堂堂正正地寫上這一條,不怕被株連。他曾告訴我和我女兒,潘漢年是忠誠的共產黨員、有功勞的黨的地下工作者,出生入死地為革命做了許多工作,自己也曾在他領導下完成過一些任務。記得我當時還問過父親他們都完成了什么任務,他沒有講,我也沒有追問。是因為謙虛還是有什么紀律規(guī)定而不講,我至今不知。
馮雪峰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許多人紛紛同他劃清界線,避之唯恐不及。而父親對他這位落難的老戰(zhàn)友卻一直充滿同情,為他打抱不平,常說:馮雪峰是對革命一生忠誠的好同志,在敵人面前是鐵錚錚的硬漢,他的毛病就是過于直率、脾氣大,有時對我這個老朋友也發(fā)火,弄得我下不來臺。1975年父親剛回到北京就去看馮雪峰,還要我到馮伯伯家去為他聯系治肺癌的中醫(yī)。大概看到我當時有點遲疑,他便說:“不要有顧慮,相信我的判斷。”那時父親不只一次地要求同住在中央組織部招待所的周揚去向馮雪峰道歉。
1972年,父親被“解放”,軍宣隊讓他擔任中山大學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也剛從被“專政”的管制中獲得喘息,利用探親假攜女兒到廣州看望父母。一天,父親開過領導班子會議后剛到家不久,李嘉人叔叔(原廣東省副省長,繼父親任中山大學黨委第一書記,文革被打倒,當時也結合進革委會領導班子)來找我父親談了一陣話。待李嘉人走后,父親說,在剛才的會上軍宣隊的工作總結只談成績,我就發(fā)言說,前一段的工作不可能全是成績,沒有一點缺點和不足,這不符合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我的話被人家說成“階級斗爭新動向”了。李嘉人同志為我捏了一把汗,我對他說,不用擔心,時間會證明我沒說錯。
不知那時學校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還不止一次地談起,容庚教授是愛國人士,他在香港動員了不少人回國,自己也回來了。他之所以“大罵共產黨”,是黨內一些人逼出來的,應當動腦子想想自己工作上有什么問題,我們不能孤立地抓住一件事就認定他“反動”,攻其一點不計其余,這樣怎能團結知識分子為祖國貢獻力量呢?
父親一貫待人寬厚,為人也比較隨和。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態(tài)度鮮明、敢講真話、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引火燒身。他一貫的坦誠正直源于他的無私。
對周總理的深雋感情
父親長期在周恩來同志手下工作,不僅對他十分敬佩,而且也懷有深藏不露的感情,從下面幾件小事上可以體現出來。
父親在1972年對我說,你1967年給我們的一封信說有人想利用整老干部來整周總理,信來得很及時。我也正懷疑有人想通過搞抗敵演劇隊的材料來整倒總理,后來我就拒絕給外調的人提供有關演劇隊的材料了,特別是恩來同志要我去某地追回已經啟程赴解放區(qū)的演劇某隊隊員們的事,我就不寫。那些搞材料的人說馮乃超突然封口,是由一條黑線指使的,他們要“翻箱倒柜挖出黑線來”。哈!材料在我肚子里,黑線在哪里?我不怕他們,隨便好了。
1974年父親已經74歲了,又患心臟病多年,母親的哮喘病也十分嚴重,不適應南方的潮濕氣候。我建議他們請調回京,我在北京可以照顧他們。想到周總理、鄧大姐與我父母有著長期的友誼,父親調到廣東又是總理知道的,所以我認為寫信給周總理請求幫助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但父親說,現在總理病了,千萬不要去打擾他,每人都認為自己只給總理添一件事,全國許多人加起來就很多了。我們現在幫不上總理什么忙,但可以克制一下自己,給總理安靜,哪怕是一刻的安靜也是好的。
1975年,在“四人幫”處心積慮地要打倒周總理時,有兩位年輕的遠親可能聽到了什么風聲,特意跑來向父親暗示,希望他有個精神準備。在他們走后,父親懷著極大的不安和憤慨問我:你認為總理應不應當被批判和打倒?他們要我做什么精神準備?還問我那兩個親戚說這些話是什么目的,平時他們有什么樣的政治立場。由于我沒聽到他們的談話,也從未注意過他們的政治立場,所以不能明確回答。父親批評我這個人一世馬虎,得了政治鼻塞病。我當時很奇怪平日很平和的父親為什么這次反應那么激烈,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證明了他的不安和激憤是有道理的,他已經聞到火藥味了;這也反映出他對周恩來同志的革命情誼堅固如鋼。
父親1946年曾對我說:“我是永遠不會老的”。 那時我想,人總是會老的, 怎么可能永遠不老呢? 經過幾十年以后,我終于理解了他這句話的深意。 父親對待艱苦生活的樂觀、對待名利地位的淡然、對待生死的豁達,的確使他超脫了狹隘的小我,達到了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父親去世后,同他接觸過的人見到我時總是說:“我非常懷念你父親”,或“我非常敬仰你父親”,稱贊他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好人”,并深情地講述父親生前一樁樁感人的往事。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他是一個純潔高尚的人。望著父親的照片,仿佛他仍然帶著安詳的微笑在看著我們......。是的,父親的精神與情操是永遠不會衰朽的!
(責任編輯:莊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