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鋒
人世的書仿佛越來越多,而人生的日子卻總感到越來越短。面對聳峙的文山,浩翰的學海,我們似乎已經失去了登臨暢游的壯志豪情,只想撿幾本實實在在的好書裝進背囊,去指點我們走完人生的旅程。
什么是好書?有多少作者和讀者就有多少標準。然而有一條似乎是公認的,那就是好書點通了我們心中的靈犀,引發(fā)了我們悠悠的思緒。北京大學哲學系何懷宏教授的《底線倫理》應該說就是這樣一本書。他用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的一句話把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赫然推到了我們面前:“做一個圣人,那是偶爾的情形;做一個好人,那卻是為人的常軌”,一個社會的倫理可以沒有上限,但卻不能沒有底線,一個社會的公民可以缺乏圣人,但不能缺乏好人。作者想和我們探討的問題就是:作一個正直的好人如何可能。
面對滄桑的歷史,人們總是發(fā)現(xiàn)凡夫那樣多,君子卻那樣的少;人心總是“惟?!?道心總是“惟微”,于是,那個“微”字使人們努力克制對烏托邦的沖動,那個“?!弊质谷藗兏敢馇笾鸁o情的法律。曾幾何時,我們的確對道德烏托邦再也提不起激情,然而法網是否就給了我們一塊凈土呢?好像還是差點什么。許多有心的思想者終于從活生生的歷史教科書中領悟到,把我們的命運完全系于法網何嘗不是另外一種烏托邦?一定能保證立法者制訂出善法而不是惡法嗎?一定能保證執(zhí)法者不弄法枉法嗎?一定能保證每個犯法者都逃不出恢恢法網嗎?只要保證不了,我們就還是需要道德倫理的提倡和宣揚,除了律師,還需要牧師,除了法學家,還需要道學家。只是我們所要謹慎的是,這種提倡和宣揚與其高妙玄遠,毋寧平淡樸實,與其像一支廟堂里的神曲,毋寧像一首城市里的民謠。也就是說,不得不需要的道德說教一定要緊緊扣住倫理的底線。
那么,作者所強調的底線倫理到底包括哪些具體內容呢?這本書最后一篇文章《全球倫理與底線倫理》這樣寫道:“1993年8月28日至10月4日,在美國芝加哥召開了一次由來自幾乎每一種宗教的6500人參加的世界宗教議會大會,提出了一份《走向全球倫理宣言》,這份宣言以為:在各種宗教之間已經有一種共同之處,它可成為一種全球倫理的基礎……數(shù)千年來,人類的許多宗教和倫理傳統(tǒng)都具有并一直維系著這樣一條原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為具體的四條道德禁令: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說謊、不可奸淫早已存在于人類各個偉大而古老的宗教與倫理傳統(tǒng)之中”。反思這四條最基本的倫理底線,它們都守護著不同的人眾所共同珍視的東西——生命。社會的生存離不開健康的生命,所以,不殺人成為人們的第一條底線;人們生命維護離不開物質財產,所以,不偷盜成為人們的第二條底線;生命的完善離不開眾人的合作,所以,不欺詐成為人們的第三條底線;生命的滋潤離不開兩性的和諧,所以,不奸淫成為人們的第四條底線。
我們并不懷疑人類在基本道德規(guī)范上的不約而同的共識,我們要問的問題是:為什么對這樣的共識,人類要屢屢明知故犯呢?“知”和“行”為什么總是統(tǒng)一不起來呢?恐怕,真正的原因是這些道德規(guī)范還沒有成為我們的精神信仰。它們還沒有深深地烙在我們的心上,它們對于許多人而言,還是有口無心的口頭禪。
沒有成為精神信仰的倫理是經不住時間的考驗的,所以,縱觀人類的心靈史,倫理背后往往屹立著某種偉大的宗教或哲學。正是憑借這種宗教或哲學的支撐,那些單薄的倫理教條才成為和燦爛的星空相比美的厚重的絕對律令。蕓蕓眾生,有誰不渴望成為上帝的選民呢?有誰不渴望了卻生死輪回,超升極樂世界呢?有誰不渴望無憂無慮的“孔顏之樂”呢?而到達這個世界或境界的通行券只能是一生不越過這些倫理戒律的雷池半步。也就是說,人們因為對上帝,對佛祖,對圣人的頂禮膜拜使他們不知不覺地把這些外在的倫理教條變成內在的倫理信條。
我們不得不承認,倫理和宗教或哲學的緊密結合成功地造就了真正的道德信徒,但當我們真誠地面對理性時,總感覺那些佛仙靈圣多多少少摻雜著想象和編撰的痕跡。尤其是近代以來,科學的飛速發(fā)展幾乎已經把宗教和哲學排擠到我們生活的邊緣。既然許多人的那盞心燈已變得暗淡甚至干脆熄滅,他們中有誰還會恭順地地聆聽神和圣的教誨呢?于是,賴以保證倫理戒律的精神信仰一天天垮塌下來,狂歡的懷疑論者超越了底線,把許多曾經神圣的東西踐踏得粉碎。于是,二十世紀的歷史在繁榮昌盛的同時,又格外地傷心慘目。在救治了多少人的同時又屠殺了多少人,在創(chuàng)造了多少財富的同時又掠奪了多少財富,在解放了多少男女的同時又傷害了多少男女,在取信了多少民眾的同時又欺騙了多少民眾。
看來,《底線倫理》這本書可以使我們把問題進一步歸結為:現(xiàn)代社會怎樣才能不走宗教的老路,而又重建人們的精神信仰?作者認為,能夠擔當起這一重任的首先是不斷喚醒存在于普遍人性中的良心。他特地在《優(yōu)秀者能否越界》一文中提到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主人公拉斯尼科夫像現(xiàn)代人一樣不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否則,他根本就不可能產生殺人的念頭,他像所有單靠法官和警察監(jiān)視的現(xiàn)代人一樣,潛意識里以為他的“活”干得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逍遙法外,潛意識里以為他在茫茫人海中隨便除掉一個人就像從大海中隨便取走一滴水一樣微不足道,但他始料不及的是他永遠除不去的良心一旦沾上血污,就會不厭其煩地騷擾他的靈魂,使他片刻不寧,他終于認識到,只要他逾越了倫理的底線,盡管法官和警察可以把一樁命案不了了之,但他在良心的追捕和審判面前,卻天地之大、無處可逃。終于,拉斯尼科夫受不了靈魂的煎熬而投案自首,寧愿用苦役犯的肉體勞作來換取心靈的片刻解脫。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有來生,拉斯尼科夫絕對不會鋌而走險了,因為良心的力量和對良心不安的恐懼已經重建起他對底線倫理神圣的精神信仰。
作者引用這部小說的良苦用心使我們悚然發(fā)現(xiàn)了那似乎脆弱的良心原來有這么大的力量,他使我們明白,人格神的上帝已不大可能復活,沒有人格的法律也免不了漏洞,在無邊、無盡、無情的荒涼宇宙中,良心的顫動可能是人類生生不息的最后希望,而良心的培養(yǎng)除了扎扎實實地作細致的教育工作,還有什么捷徑可走呢?《與中學生談生活倫理》這篇文章顯示了一個人文學者擔當責任的勇氣。當然,對教育的強調并不意味著作者忘記了社會問題綜合治理的辯證法,因為在《底線倫理》的下編,他幾乎全是在談與經濟、政治相關的社會正義問題。
薄薄的一本《底線倫理》,把我們從眾所周知的道德戒律引向未必人人自覺的信仰和良心,又進而落實到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都可知而后行的教育,這恐怕就是這本書對世道人心的貢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