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夏
歷史已邁入了新的世紀,西部大開發(fā)應該說是時下最熱鬧的話題。然而熱鬧之下,真實的西部其實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還是比較陌生遙遠的。西部,讓你首先聯想的會是一些“冰冷”的詞,比如,崇山峻嶺、水土流失,戈壁大漠,生活困窘等等現實。曾幾何時,海路大興之前,西部是中西交通的大動脈,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從此穿過,與一直是王朝定都的關中平原息息相連,而且也是民族大融合的前沿陣線,歷代王朝都苦心經營。直到唐宋全國經濟重心南移,多次大規(guī)模移民發(fā)生后,全國政治、文化中心隨之發(fā)生變化,西部往昔的盛況不再,這才慢慢的衰落下去。時下正值開發(fā)西部的口號響徹全國,不禁想起了七八十年以前也曾出現過的類似局面,當然前后業(yè)已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發(fā)的背景、程序及其成效也都迥然不同??墒?就在此時,回顧歷史的滄桑、重溫舊夢,也許會不無感觸和啟發(fā)的。
二十世紀的二十到四十年代,曾經出現過一次旗幟相對顯明的開發(fā)西部浪潮。廣袤的西北大地上著實也熱鬧過一陣子,一批仁人志士踏上了“到西北去”、“開發(fā)西部”的道路,其中主要包括政府官員、高等院校、科研機構及地方當局,他們前往邊疆,或走馬上任、或作學術研究或進行民生調查??赡莻€時局,軍閥混戰(zhàn)、外敵當前、民不聊生,俄國策劃蒙古自治,日本發(fā)起侵華戰(zhàn)爭,東部危機加重;法德虎狼于前,美英鷹隼于后,一幅恥辱深重的“時局圖”,令任何有良知的中國人都咬牙切齒不已。東三省淪陷,民國政府被迫內遷,國內外形勢突變,不但東部、南部直接遭受著帝國主義的掃蕩和侵襲,大后方的西北、西南邊疆也已布滿了他們的爪牙和御用學者,一些國家打著考察旗號的團體和個人,卻紛紛策劃著不可告人的陰謀,偷運國寶、偷尋情報,無所不干,尤其日本南滿鐵路株式會社(簡稱滿鐵)的成員,從1908年開始,就深入我國東北、華北、內蒙、南方各地,搜尋各種戰(zhàn)略情報,至抗戰(zhàn)結束,陸續(xù)出版了無數種調查報告,發(fā)表了一系列反動言論。然而正如中國邊疆學會的領導人所言,“否極泰來,空前的覺悟卻也由之而起,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到西北、西南,開發(fā)的事業(yè)正在進行,每一個國民的心瓣上都展開了‘邊疆兩字?!?/p>
中國畢竟已卷進了世界潮流,忍辱負重的同時,各行各業(yè)都在激烈的動蕩沖擊之中,迎來了新生,民智的啟迪、愛國力量的凝聚、近代科學的誕生、學術方向的創(chuàng)新,均在不斷的奮起。此時之中國,可謂一大轉型過渡時期。內憂外患,促使人們將注意力轉向了廣袤無垠而又陌生的西部。一部分具有強烈責任感的知識階層,首先站起來,奔走呼號,動員全社會加強邊疆危機的憂患和保衛(wèi)意識。國家多事之秋,龐大的政治、軍事開支,同樣迫使國民黨政府積極謀取西部開發(fā)和建設。政府官員作為官方代表,依靠國家政策和資金的支持,可以制定和實施一些具體的開發(fā)措施。而學術團體則可以代表社會和學術立場,進行實地考察或文獻研究,提供一系列的建設參考意見。其實,任何時代,學術研究均往往與現實社會和人生同構。每一次研究方向和高潮的迭起,總有強大的社會呼聲和感召。學術指導現實,現實又為學術提供了棲息的土壤。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言:“一代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新材料以研求新問題,即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知識分子憑著自身對社會的敏感和責任感,往往能夠涌現出一批認識深刻、引導時局的先知先覺者,走在時代的前面。世紀初的西部大開發(fā)也是如此,我們透過這次邊疆研究高潮的背景、歷程、業(yè)績,就可能清晰的了解開發(fā)的大致進程。國難當頭,重新認識自己國土的重要性,以及積極了解世界形勢,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民命托于天地,國力憑于領土”。地理學作為首要的對象和手段,邊疆歷史地理和近代地理學的研究由此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但正如《西北史地》季刊“卷頭語”所言:“雖以史地揭橥,而內含卻不止此”。這一時期,集中的體現在中國地學會、禹貢學會、中國邊疆學會等團體的成立及工作開展上,同時也包括其他組織和個人的邊疆實地考察,在此略微詳敘:
其一,中國地學會,是1909年在張相文組織下成立的,它標志著我國地理學由傳統向近代的過渡。面對中華民族被“日辟百里,日蹙百里,固隨其人之自取”的時局,就在學會刊物《地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啟事:“然溯厥由來,亦惟地理上之知識優(yōu)劣不齊,其影響遂被于國家,其禍端并延于種族。此亦物競天擇之公例矣?!幝┲壑?共集危巢之下,時事所迫既如此矣,豈得以抱膝空山,行吟澤畔”。其憂國憂民、救國圖強之旨可見。隨后在地學會周圍團結了一批社會各界精英,籌謀強國之學。其二,禹貢學會,是1934年在顧頡剛先生的努力下,成立的專門研究邊疆歷史地理的團體。顧先生對時局的認識也是相當深刻的,他在禹貢學會研究邊疆計劃書中打過一個精辟的比喻說:“甲負篋而趨,乙迫之,呼曰,是吾家物也,汝何盜焉?甲止步而詢曰:汝知篋中所裝何物?乙瞠目不能答,甲乃侃侃陳詞,謂中有幣帛若干,金銀若干,啟而驗之,果如所說,斯時旁觀者心直甲而曲乙矣。雖亦有明知為盜者,然而必贊甲之能處心積慮,鄙乙之顢頇而不善保其所有矣。嗚呼!今日之事,何以異此……”于是,他領導燕京、輔仁、北大三校的師生,積極開展邊疆沿革地理的研究,培養(yǎng)了一大批年輕有為的學者,時至今日,多已成為學界泰斗。先生在為《禹貢學會本會此后三年中工作計劃》中義正詞嚴的表明學會的宗旨:“當此國家多難之日,吾輩書生,報國有心,而力學未逮,竊愿竭駑鈍之資,為救亡圖從之學。”亦將和史念海先生在合著《中國邊疆沿革史》,歸因于“思欲檢討歷代疆域之盈虧,使知先民擴土之不易,雖一寸山河,亦不當輕輕付諸敵人,燦惺鞘櫓作?!辈坏绱?顧先生還借中英庚款之便,親歷邊疆,教育考察的同時,致力于力所能及的其它方方面面。其三,中國邊疆學會,是民國三十年(1941年)由趙守鈺、顧頡剛、馬鶴天等人在陪都集合同志發(fā)起的,其奮斗目標有五:促進民族的團結;考察邊疆的情形;研究建設的方案;編纂邊疆叢書;發(fā)行邊疆期刊。此外,還有不少團體和個人也以不同的方式積極投身于西部的考察和建設開發(fā)中去。
帝國主義的魔爪伸進來之時,一些知識分子目睹危機,敢于正視時代,繼而奔走駭告,欲喚起起國人的注意。早在清朝道光、咸豐年間,一部分漢學家即在古學之外注意到了當前的邊疆情況,像張穆著《蒙古游牧記》,祁韻士著《藩部要略》,何秋濤著《朔方備乘》,魏源著《圣武記》,龔自珍著《蒙古圖志》和《西域置行省議》。此后,仁人志士前仆后繼,至民國,為邊疆勞心勞力者已不再只是孤軍奮戰(zhàn),而是形成了堪稱巍巍大觀的“共同體”。他們多著書立說,留下了寶貴的筆墨。不論經世致用之學、樸學考據還是謀籌強國之學,在西北輿地研究和開發(fā)中,都作出了貢獻。也不論官方、民間團體和個人的文章著述,都可以讀出他們的一腔熱血來。他們都從各自關心的重點入手,深入基層農村和田野,做詳實細致的實地考察,多隨行隨記,最后再匯總成冊,凡地方社會、物產、商業(yè)、交通、教育、民族、風俗、宗教多有涉及,而且著述當中,往往群心群力、獻計獻策,甚至會專列一章節(jié),綜述建設得失及其對應策略。如馬鶴天的《甘青藏邊區(qū)考察記》、傅作霖的《寧夏考察記》、顧頡剛的《西北考察日記》、嚴德一的《邊疆地理考察實錄》、林超等人的《嘉陵江流域地理考察報告》、王金紱的《西北地文與人文》、華企云《新疆問題》、林竟《西北叢編》、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及《地學雜志》、《新亞西亞》、《開發(fā)西北》等刊物所載的優(yōu)秀之作,難以備述,都洋溢著作者強烈的求實精神和愛國心,讀來為其所記所思深深的感動,盡管時隔近百年,民國之現狀恍然在目。這些寶貴的文字,難道不正是我們一筆豐碩的時代文化遺產嗎?尤其那些調查實錄的一字一句,都是櫛風沐雨、披荊斬棘、胼手胝足、流汗流血得來的。幾十年過去了,翻閱那脆薄發(fā)黃的紙張,依然能體味先輩的滿腔熱血。
無庸諱言,那時人們的認識也許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不足,如果作學術研究,或可存疑。但是他們的熱情和強烈的愛國心,他們的民族精神卻是永存的。“讀萬卷書”是每一個讀書人孜孜以求的,而“行萬里路”卻不是易事。尤其在那個年代,西部閉塞甚至險仄的交通,需乘騾馬穿越深山大谷、茫茫戈壁。為尋求歷史的真實,謀求開發(fā)富強之路,他們凡所見所思,篩選斟酌,終有所記。通過介紹、評論廣袤的大西部,喚醒國人,提議建設方案,以資國政,同時也保留了第一手的民國歷史資料,供后人參閱。這一時期,“對于西部之開發(fā),政府提倡于前,人民隨于后,莫不視為中國現今重要急切之問題,因之‘到西北去之口號,殆已唱遍全國”??墒?時代的局限和現實社會的腐敗及其他條件的缺乏伎這些經世之才雄心難就,其著述也就只能多為“紙上談兵”了,尤其抗戰(zhàn)結束后,“大后方”一時興起的建設熱很快又沉寂下去了。同時也如林竟先生所言:“今人有成大業(yè)之心,而無成大業(yè)之行,是以興興之相繼,而未有已也”(《環(huán)海倚松樓西北日記》)。二十年代竺可楨先生有感而發(fā):“俄得阿拉斯加而貧,美得阿拉斯加而富。臺灣、赫爾戈蘭二島,李鴻章、克蘭司頓視若贅,以為徒增國家之負擔者,一經日德兩國之整理,一則成為無窮之寶庫,一則變?yōu)樘靿q,作海軍之屏障,此其故何哉?曰事在人為而已矣?!彪m然自民國肇新,國人旅行邊疆者不勝枚舉,考察團體亦有多起,但實際成效還非常有限的,竟有日本人口出狂言,“謂日本人之知中國勝于中國人之自知,外人茍欲知中國內容者,詢日人斯可矣云云”。竺先生感嘆我國關于邊疆書籍鳳毛麟角,作《我國地學家之責任》一文,發(fā)表在《科學》雜志上,鼓勵世人。
閱讀古人,為先賢所感動,他們在國家民族的危機憂患之下,不斷的抗爭著。可以說民國及其以前,歷朝歷代對邊疆地區(qū)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活動往往都是政治和軍事行動的附屬物,而如今新的歷史條件賦予開發(fā)西部新的主題和內涵,西部真正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邊疆穩(wěn)定和發(fā)展對整個國家日顯重要,社會各界的關注也越來越熾熱。著名的邊疆史地學者馬大正先生說:“要開發(fā)邊疆,就必須了解它的歷史和現狀,曾經發(fā)生過什么?正在發(fā)生什么?發(fā)展前景又是什么?火熱的現實生活要求研究者尋求答案?!苯裉煳鞑看箝_發(fā)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