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西毓[臺灣]
偶爾有人問我:“跟洋人結(jié)婚,生活是不是比較浪漫?”我就不知怎么說。其實,我不懂男人如何看待浪漫這件事,但是我自己年輕時就不是浪漫的人,對浪漫的體會僅止于表面的行為層面,浪漫的情懷也常被理性所掩蓋。
每當有人在討論:“面包重要?還是愛情重要?”我就嗤之以鼻。我和葛瑞格認識時,我們都是窮學(xué)生。窮,并不是有一餐、沒一餐的窮,只是收入有限,所以必須量入為出,任何額外的開銷都得三思。圣誕節(jié)認識,到情人節(jié),我收到生平第一次的“情人花”—一打長梗的玫瑰花。看著美麗的、大紅的玫瑰花在我的房門口,我心里的高興卻很快地被一股現(xiàn)實的怒氣蓋過。這束玫瑰花得花不少錢吧?生活費拿來買花,有點不實際吧?尤其在情人節(jié)買玫瑰花一定被敲詐了吧?我?guī)c責備地告訴他:“哎呀,你干嗎送我花?花雖然漂亮,可是枯掉了就沒有了,真是浪費錢!”他沒說什么。
事后,我有點后悔如此不解風情,買都買了,我為什么不假裝很感激的樣子?他會不會從此不敢送我東西了?第二年的情人節(jié),他送我一個杯子,一邊交給我還一邊解釋:“杯子不會枯掉,可以用很久。”
我沒說什么,只是想到我可能已經(jīng)扼殺了情人的浪漫細胞。第三年的情人節(jié),我們已經(jīng)分手,然而我比較懂得感恩,他沒送我東西,倒是給我打個電話。我心中甚是悵然,想到交往期間因為不懂真愛,傷害他那么深,只好罵自己活該。又過了四年,我們“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復(fù)合時他送我一個手表,比杯子更實用,我不知我的“消費教育”算是成功,還是失?。靠傊?,他不再送我花了。我想人都是有“再教育”的潛能,來日方長,我應(yīng)該可以將他復(fù)原成送花的男人吧?婚后,我常提醒他:臺灣的花又多又美麗,而且比美國便宜多了,但是他毫無開竅的跡象,我只好放下自尊心,直接問他:“你為什么不再送我花了?”他說:“你不是說花會枯死,不實用?”我咬牙切齒地說:“我以前是舍不得你花那些錢??!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送花才有浪漫的情調(diào)?!?/p>
過幾天的傍晚,他回到家,興沖沖地遞給我一個濕淋淋的塑料袋,我看到里頭有三束小花,瞠目結(jié)舌,還來不及反應(yīng),他立刻得意洋洋地說:“我在臺北車站前的天橋上買的,三束五十塊錢?!蔽铱扌Σ坏?,心里有些失落感,看來要寄希望先生來打理送花事宜是緣木求魚了。
直到葛瑞格做了一件令我驚訝的事,我才重新思考浪漫這件事。那是四年多以前吧?一天他去世貿(mào)中心參觀文具展,回家時小心翼翼地從背包里拿出一張畫。原來他看到一個攤位是給小朋友當場在那兒作沙畫的,他看到有櫻桃小丸子的圖案,想到我那陣子很愛看櫻桃小丸子的卡通,就要了一張,然后花了三個小時蹲坐在小椅子上,完成這幅“美勞”作品。
我很慎重地將那張沙畫掛起來,我不知旁人看到一位“洋大漢”滿頭大汗地混在一群小孩中會怎么想,但是我腦中浮現(xiàn)許多問題:“你為什么費這么大力氣作這張沙畫呢?”“因為我想你會喜歡的??!”“都是你自己完成的嗎?”“有些部分太細,我手指粗,做不來,負責攤位的小姐幫了一點忙。”
“她有沒有問你為什么要作沙畫?”“有啊,我就說我太太喜歡,我要太太高興??!”“其他人有沒有注意到你?”“當然有,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跟他們微笑?!痹趩柎痖g,為什么我忽然覺得好浪漫?眼前沒有花,只有一張色彩有點不協(xié)調(diào)的沙畫;沒有美妙的音樂,只有一個看來疲憊的男子;沒有甜言蜜語,只有一份“管他別人怎么想”的自信。這是浪漫嗎?這不是浪漫嗎?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吵著要花了。良人依舊浪漫,只是表現(xiàn)的方式不同。浪漫的訊息要有浪漫情意的人才能接收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