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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卑語言解讀述論

        2001-04-13 07:00:26聶鴻音
        民族研究 2001年1期
        關(guān)鍵詞:蒙古語魏書鮮卑

        本文用傳統(tǒng)的考據(jù)學(xué)方法對白鳥庫吉于80年前解讀的一批鮮卑詞語進行了重新審訂,并在其基礎(chǔ)上補充了前人沒有注意到的“若干”、“去斤”、“普”、“阿六敦”、“賀六渾”五個詞,同時提出了利用鮮卑人名字來考釋鮮卑詞義的可能性。

        關(guān)鍵詞:鮮卑語詞語考釋鮮卑人

        作者聶鴻音,1954年生,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研究所民族歷史研究室研究員。地址:北京市白石橋路27號,郵編100081。

        歷史學(xué)家習(xí)慣把公元317年到581年稱為東晉十六國和北朝時期。在這兩個多世紀(jì)的時間里,中國北方的大片地區(qū)都處于鮮卑人的統(tǒng)治之下,鮮卑語在中國北方一度成為僅次于漢語的第二大語言,其影響至少一直延續(xù)到了7世紀(jì)中葉。然而由于史書記載的缺乏,學(xué)界至今對這種語言仍然知之甚少。如果我們以后能夠有效地發(fā)掘并利用相關(guān)的資料,那么必將大大地有利于蒙古史乃至中國民族史的研究。本文試圖總結(jié)和分析前人的主要研究成果,并補充幾例前人沒有注意到的鮮卑語事實,以供蒙古學(xué)家和歷史文獻學(xué)家參考。

        對鮮卑民族的研究由明清之際來到中國的外國傳教士發(fā)其端,當(dāng)時的流行看法是把匈奴認作蒙古祖先,把鮮卑認作通古斯祖先。傳教士的著作中有時也列舉一些阿爾泰語言來進行比較,但都因資料相對瑣碎,似乎難以對他們的結(jié)論構(gòu)成強有力的支持,所以也很少引起今人的注意。相比之下,真正有資格成為這一領(lǐng)域研究名著的是白鳥庫吉在20世紀(jì)20年代寫下的《東胡民族考》,這部書幾乎成了從那以后所有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

        《東胡民族考》的主旨在于探索漢唐之間“東胡”族群的人種學(xué)來源,但其篇幅的大半都是在解讀鮮卑語言。眾所周知,我們至今還沒有見到真正的鮮卑語文獻存世?!端鍟そ?jīng)籍志》里雖然記載有題為“國語”或“鮮卑語”的書籍十余種,約八十卷,但這些書早已亡佚,我們無法知道其內(nèi)容,甚至無法知道它們是用什么文字寫成的。因此,和研究許多中國古代民族語言一樣,學(xué)界研究鮮卑語只能以漢文史書中記載的音譯鮮卑詞語為基礎(chǔ),這包括用漢字記錄的鮮卑部族名、人名、地名和少量普通詞語。大致說來,白鳥庫吉考釋鮮卑詞語的方法是這樣的:先遍查漢文史書,把可以認為是屬于鮮卑語的詞都揀選出來,并盡可能地考定每一個詞的確切詞義或意義范圍,再遍查蒙古、通古斯、突厥語言資料,看看有哪些詞在讀音和意義上都與漢文史書所記相符,從而認定這些詞與鮮卑語同源。例如《魏書·官氏志》有“叱奴氏后改為狼氏”一條記載,他據(jù)此估計鮮卑語“叱奴”(*ino)應(yīng)是“狼”的意思,再通過與蒙古語族諸語言的對照,發(fā)現(xiàn)“叱奴”在讀音和意義上都符合于喀爾喀語的(狼)和布里亞特語的(狼),于是判斷“托拔(鮮卑)語之叱奴,乃、之對音也”。毫無疑問,這是文獻學(xué)界考釋古代詞語時慣用的正確方法,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本不致引起嚴(yán)厲的質(zhì)疑,但是白鳥庫吉在使用這一傳統(tǒng)方法時卻在歷史文獻學(xué)和音韻學(xué)細節(jié)上出現(xiàn)了一系列不應(yīng)有的疏忽,這使得他的著作屢受后人指摘。人們認為他固然讀書勤奮,引證繁博,整理的資料頗有利用價值,但“不分古今中外,強為比附,因之其結(jié)果不免于失敗”。

        在白鳥庫吉之后,中國學(xué)者專門論述鮮卑語言的文章筆者見到兩篇,分別出自方壯猷和繆鉞之手。方壯猷的論文基本上是白鳥庫吉《東胡民族考》中有關(guān)章節(jié)的重復(fù)甚至摘譯,其得失都與白鳥庫吉相同,談不上有什么新意。相比之下,繆鉞論文的水平則要高出許多。他從古代漢文史籍中輯錄了大量史料,加上他自己的精辟分析,首次清晰地描述了北朝時期鮮卑語的流傳使用情況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然后他又幾乎是逐條辨析了白鳥庫吉所用的漢文史書例證,糾正了其中的一些錯誤,從而對白鳥庫吉的考釋方法提出了鮮明的批評。當(dāng)然,作為歷史學(xué)家而非語言學(xué)家的繆鉞并沒有論及具體詞語的比較,這是他所從事的專業(yè)使然。

        正如繆鉞所指出的,白鳥庫吉認定的鮮卑語詞有一些被建筑在了史書訛文的基礎(chǔ)之上。例如《魏書·官氏志》說“渴燭渾氏后改為味氏”,白鳥庫吉據(jù)此認為鮮卑語有讀若“渴燭渾”的一個詞,意思是“味”,于是他提出這個詞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有甘味),而實際上他不知道《魏書》的“味”其實是“咮”字訛文,清代陳毅在《魏書官氏志疏證》中早已指出過這個誤字,并以充分的證據(jù)證明它“本當(dāng)作朱”?!翱薁T渾”在鮮卑語中的意義雖然不明,但與“味道”有關(guān)的可能性應(yīng)該是微乎其微的。又如“拓跋”與“禿發(fā)”本為同一鮮卑語詞的異譯,而白鳥庫吉誤視為兩個不同的詞。又如《魏書·官氏志》說“尸突氏后改為屈氏”,其中“尸突”本是“屈突”訛文,《廣韻》、《元和姓纂》、《通志·氏族略》均作“屈突”可證,而白鳥庫吉誤認為鮮卑語有讀若“尸突”的一個詞,意思是“屈”,于是將其比附為蒙古語的akdoi(屈),又指“尸突”為“戶突”之訛,越發(fā)差之千里了。

        白鳥庫吉在研究方法上還有一個失誤,那就是在沒有任何文獻語義證據(jù)的情況下僅憑大致的讀音來尋找同源詞。例如他把鮮卑語的“慕容”比附為蒙古語的bayan(富),但任何文獻都沒有說過“慕容”是“富”的意思;他又把鮮卑語的“咀石蘭”比附為蒙古語的arsalan(獅),但任何文獻都沒有說過“咀石蘭”是“獅”的意思。更有甚者,白鳥庫吉先是把作為山名的“彈汗”比附為蒙古語的(白),后來又把作為姓氏的“素和”比附為蒙古語的同一個詞。蒙古語(白)通常音譯為“察罕”,“察”與“彈”、“素”在讀音上的巨大差別當(dāng)然是不言自明的。

        在白鳥庫吉之后也有歐美學(xué)者從事過鮮卑詞語的考證。除了伯希和在《通報》上發(fā)表的一些零星意見以外,卜弼德所寫的論文《拓跋魏的語言》可稱作此類研究的代表。應(yīng)當(dāng)承認,卜弼德能夠熟練地利用高本漢的中古漢語構(gòu)擬成果,這使得他在文章中并沒有留下像白鳥庫吉那樣多的音韻學(xué)疏漏,也使得他正確地識別出了漢文古書中對同一鮮卑詞語的各種不同譯法,然而總的來看,卜弼德的研究并沒有越出白鳥庫吉的范圍。他的文章中除了復(fù)述白鳥庫吉、伯希和、符拉基米爾佐夫等人的詞語考證結(jié)論外,屬于他個人意見的部分則常常是想象多于實證,令人在欽佩其才華的同時也感到一絲惋惜。

        顯然,為避免在今后的研究中出現(xiàn)同類的錯誤,我們首先應(yīng)該把考釋的范圍限制在那些在古書中附有較明確詞義提示的鮮卑詞語之內(nèi)。

        經(jīng)繆鉞初步揀選,白鳥庫吉所考詞語在古書中附有釋義的共計40個,其中關(guān)于“可寒”、“處”、“阿干”、“恪尊”、“直真”、“烏矮真”、“比德真”、“樸大真”、“胡洛真”、“乞萬真”、“可薄真”、“拂竹真”、“咸真”、“契害真”、“折潰真”、“附真”、“羊真”等17個詞的考證筆者認為是可以信從的,本文不再重復(fù),下面對其余的22個詞逐一加以分析,以作為對繆鉞文章的補充。白鳥庫吉和繆鉞都征引了很多史料來證明某詞確實屬于鮮卑語而非別的什么語言,為避免重復(fù),筆者在以下的討論中將不再偏重于此類內(nèi)容,而較偏重于對詞語讀音和意義的審訂。另外,白鳥

        庫吉有時列舉阿爾泰諸語言的大量詞例以探尋鮮卑語的本源,筆者只從中選了比較貼切的一兩個,目的是求行文簡潔。

        鮮卑《史記·匈奴列傳》“黃金胥紕”,司馬貞《索隱》引張晏云:“鮮卑郭落帶,瑞獸名也,東胡好服之?!卑坐B庫吉據(jù)此判斷“鮮卑”是“瑞”的意思,相當(dāng)于滿語的sabi(瑞);“郭落”是“獸”的意思,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gumksu(獸)。這一解釋有兩點值得商榷。第一,從司馬貞《索隱》的口氣看,“鮮卑郭落”只是“瑞獸”的“名”,而不作“瑞獸”解,猶如“北京”是城市名而不作“城市”解一樣?!叭皤F”可以是麒麟,也可以是龍。第二,“鮮卑”在顏師古注《漢書·匈奴傳》中也作“犀毗”、“師比”,以此看來,“鮮”字的對音當(dāng)是si而不當(dāng)是sa。

        祁連《漢書·武帝紀(jì)》顏師古注:“匈奴謂天為祁連,祁音巨夷反,今鮮卑語尚然。”白鳥庫吉據(jù)此判斷“祁連”是“天”的意思,相當(dāng)于滿語的kulun(天),詞義無疑但音韻不切。匈奴語今天也已失傳,其來源難以考知。

        慕容《晉書·慕容廆載記》:“時燕代多冠步搖冠,莫護跋見而好之,乃斂發(fā)襲冠,諸部因呼之為‘步搖,其后音訛,遂為‘慕容焉?;蛟啤蕉x之德,繼三光之容,遂以‘慕容為氏?!卑坐B庫吉和繆鉞已指出這兩種解釋均不可信,“慕容”的詞義實際上不得而知。白鳥庫吉將其比附為蒙古語的bayan(富),不但沒有詞義根據(jù),而且音韻也不合理?!对托兆搿份d:“鮮卑慕容氏,音訛為慕輿氏”。據(jù)此則“慕容”在當(dāng)時的讀音似乎應(yīng)該是*moyo之類。

        宇文《周書·文帝紀(jì)》:“其俗謂天曰宇,謂君日文?!卑坐B庫吉據(jù)此判斷“宇文”是“天君”的意思,并認為“宇”相當(dāng)于布里亞特語的u(廣大),“文”相當(dāng)于滿語的bogin(君主)。按bogin是契丹的“孛堇”和女真的“勃極烈”,意為“長官”,并沒有“天君”那么高的地位?!缎绿茣ぴ紫嗍老当怼罚骸?宇文氏)因自號俟汾氏,后音訛為宇文。”“俟汾”是“草”的意思,與“天君”無關(guān),由此考慮,《周書》解“宇文”為“天君”應(yīng)屬附會,不可輕信。

        俟汾《資治通鑒·晉紀(jì)三》武帝太康六年胡三省注引《何氏姓苑》:“鮮卑呼草為俟汾?!薄冬樼鸫砭帯肪硭淖鳌昂罘凇?。白鳥庫吉以“侯汾”為正字,認為相當(dāng)于布里亞特語的和卡爾梅克語的(草)。繆鉞已指出“侯汾”實為“俟汾”之誤,“俟”字古音*gi,則與不能形成對音關(guān)系。

        磨敦白鳥庫吉原引《諸史夷語解義》“宇文氏稱母為磨敦”,認為“磨敦”相當(dāng)于通古斯諸語的mama(母),音韻不切。事實上如繆鉞所說,陳士元《諸史夷語解義》中那句話的根據(jù)是《周書·晉蕩公護傳》,“磨敦”本是“阿磨敦”的省稱。筆者建議把“阿磨敦”(母親)構(gòu)擬為amatun,其中的ama是“母親”的意思,相應(yīng)的形式在幾乎所有的語言中都可以找到;tun是女性詞尾,相當(dāng)于“可敦”的“敦”。

        莫賀《宋書·吐谷渾傳》載葉延“立子視連為世子,悉委之事,號日莫賀郎。莫賀,宋言父也”。白鳥庫吉據(jù)此判斷“莫賀”是“父”的意思,相當(dāng)于布里亞特語的abaga(伯叔父)。這顯然于理不通——身為父親的葉延怎么會管他的兒子叫“伯叔父郎”?事實上即使如《宋書》所載,父親管兒子叫“父郎”也不可能。筆者很懷疑《宋書》中的“父”字是“大”字形訛。若果真如此,則父親稱世子為“大郎”就順理成章了,“莫賀”可以認為是梵語mahā(大>的對音。北朝人有參照梵語起名的習(xí)慣,如北周孝閔帝名覺,字陀羅尼,“陀羅尼”顯然是梵語dhāranī(真言)的音譯,由此又可推知“覺”為梵語bodhi(覺、菩提)的義譯。

        乞伏、紇干、托鐸《晉書·乞伏國仁載記》:“乞伏國仁,隴西鮮卑人也。在昔有如弗斯、出連、叱盧三部,自漠北南出大陰山,遇一巨蟲于路,狀若神龜,大如阜陵。乃殺馬而祭之,祝日:‘若善神也,便開路;惡神也,遂塞不通。俄而不見,乃有一小兒焉。又有乞伏部,有老父無子者,請養(yǎng)為子,眾咸許之。老父欣然,自以有所憑依,字之日紇干。紇干者,夏言依倚也。年十歲,驍勇善騎射,彎弓五百斤,四部服其雄武,推為統(tǒng)主,號之日乞伏可汗托鐸莫何。托鐸者,言非神非人之稱也?!卑坐B庫吉據(jù)此猜測“乞伏”是“小兒”的意思,相當(dāng)于蒙古諸語言的6bun或kbung(子)一類詞,又認為“托鐸”(非神非人)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ik—tei(奇異的),而沒有談及“紇干”(依倚)。事實上,筆者覺得我們目前還沒有能力解釋這三個詞,因為《晉書》給出的意義線索并不清楚,白鳥庫吉尋找的同源詞也在音韻上差得很遠,例如“托鐸”的古音大致應(yīng)該是*thak—dak,與蒙古語的ik—tei(奇異的)應(yīng)該不會是同一個詞。

        禿發(fā)《晉書·禿發(fā)烏孤載記》:“初,壽闐之在孕,母胡掖氏因?qū)嫸a(chǎn)于被中。鮮卑謂被為禿發(fā),因而氏焉?!卑坐B庫吉據(jù)此判斷“禿發(fā)”是“被”的意思,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debel(皮外套)。按以“皮外套”與“被”為同源,不易使人信服。

        托跋《魏書·序紀(jì)》:“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卑坐B庫吉視這一解釋為后人附會而不予采納,應(yīng)該是有道理的。“托跋”與上文“禿發(fā)”本是同一姓氏的不同譯法,古書歧為二解,自然不可輕信。白鳥庫吉純粹從對音出發(fā),認為“托跋”當(dāng)是突厥語Tabga的音譯,這一假說流傳甚廣。按Tabga一詞見于突厥語、阿拉伯語及拜占廷希臘語文獻,漢語音譯一般作“桃花石”,指中原一帶地區(qū),或以為乃“托跋”音譯。

        鐵弗《魏書·鐵弗劉虎傳》:“北人謂胡父鮮卑母為鐵弗?!卑坐B庫吉認為“鐵弗”的意思是“野合”,相當(dāng)于滿語的dufe(淫亂)。這個解釋大有問題——“胡父鮮卑母”的兒子不一定是“野合”、“淫亂”所生,“野合”、“淫亂”也不可能用作人的姓氏。我們與其將“鐵弗”解為滿語的dufe(淫亂),還不如視之為蒙古語tal(半)和梵語putra(子)的合成詞。putra在佛經(jīng)中正譯作“弗”,如āriputra譯作“舍利弗”。

        推寅《魏書·序紀(jì)》:“其遷徙策略,多出宣、獻二帝,故人并號曰推寅,蓋俗云鉆研之義。”白鳥庫吉據(jù)此判斷“推寅”是鮮卑語,義為“鉆研”,相當(dāng)于滿語suimbi(和面、磨墨),音義全然無稽。仔細體味一下《魏書·序紀(jì)》的這幾句話可以知道,作者在這里并不是像在解釋別的詞那樣,把“鮮卑語”和“魏言”(漢語)并提,而僅僅是把“人”和“俗”并提,換言之,《魏書》中并沒有說“推寅”是鮮卑語。事實上,把“推寅”認定為漢語可能更合理一些,它使我們想到了“推演”一詞,《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其中的“推演”明顯是“鉆研”的意思。

        屈孑《魏書·鐵弗劉虎傳》:“衛(wèi)辰第三子屈孑,本名勃勃,太宗改其名曰屈孑。屈孑者,卑下也?!卑坐B庫吉據(jù)此判斷“屈孑”是鮮卑語,義為“卑下”,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küdeli(野鄙、粗暴),或許可從。

        木骨閭《魏書·蠕蠕傳》:“木骨閭者,首禿也?!卑坐B庫吉據(jù)此判斷“木骨閭”是“禿頭”的意思,這本是正確的,但他卻提出這個詞同源于蒙古語的、mükhüri等詞。的意思是“球”,mükhüri的意思是“回旋”,拿來與“禿頭”比較,其想象力未免過于豐富。按《魏書》說,“木骨閭與郁久閭聲相近,故后子孫因以為氏”,從古聲類上看,“骨”與“久”無疑可通,而“木”與“郁”卻不可通。筆者不知道《魏書》中的“木”是否“于”字的形訛,假如真是如此,那么“于骨閭”(郁久閭)的讀音很容易使人想到后代的Uygur(回鶻)或Yugur(裕固)。

        侯尼于《北史·齊顯祖文宣帝紀(jì)》:“武明太后初孕帝,每夜有赤光照室,太后私怪之。及產(chǎn),命之日侯尼于,鮮卑言‘有相子也?!卑坐B庫吉據(jù)此判斷“侯尼于”是“有相子”的意思,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征兆),音韻明顯不切,但由于“有相子”的釋義不明確,所以筆者還很難斷定這個詞到底是什么。

        豆盧《北史·豆盧寧傳》:“北人謂歸義為豆盧?!卑坐B庫吉認為“豆盧”與蒙古語的türü(政府),滿語的durun(規(guī)矩)相當(dāng),音韻基本符合,但詞義似乎相差較大?!皻w義”本是“歸附”的意思。

        俟勤地何、莫堤、郁若、受別《南齊書·魏虜傳》:“又有俟勤地何比尚書,莫堤比刺史,郁若比二千石,受別官比諸侯”。這四個詞白鳥庫吉只解釋了一個,即把“俟勤地何”比附為蒙古語的erghin—tulgai(首長)。應(yīng)該注意的是,《南齊書》說的僅僅是“比”而非“為”(是),換言之,“尚書”并不是“俟勤地何”一詞的漢譯。鮮卑的原始職官制度筆者尚不十分清楚,這里不準(zhǔn)備詳加討論了。

        白鳥庫吉對鮮卑語的解讀中有一個很值得稱道的地方,那就是他看出了鮮卑姓氏和相應(yīng)的漢姓之間的語義對等關(guān)系。

        北魏孝文帝于公元494年遷都洛陽,曾下令禁止在朝廷說鮮卑語,并把鮮卑貴族的原有姓氏改為漢姓。這次改姓的詳細內(nèi)容記載在《魏書·官氏志》里,從中可以看出孝文帝改姓的方式有兩種,其一是從原鮮卑二字或三字姓中抽取一字為漢姓,如伊婁氏改為伊氏,丘穆陵氏改為穆氏,等等;其二是把鮮卑姓氏意譯為漢語,這也就是白鳥庫吉借以解讀鮮卑詞語的另一條途徑。下面我們逐條看看白鳥庫吉的解讀意見。

        宥連《魏書·官氏志》:“宥連氏后改為云氏。”白鳥庫吉據(jù)此知“宥連”是“云”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egülen(云)。按此說正確,“云”在《華夷譯語·天文門》的漢字注音是“額兀連”,蒙古文作ehülen,今東鄉(xiāng)語“云”作olian,正與“宥連”相合。

        是樓《魏書·官氏志》:“是樓氏后改為高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知“是樓”是“高”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女真語的“斜魯”和滿語的suger的(高)。按此說不妥,“是”字為古正齒音,在阿爾泰諸語的對音中與齒頭音s-的并無通轉(zhuǎn)先例。今考《華夷譯語·方隅門》有“上”一詞,漢字注音是“迭額列”,蒙古文作dehere(現(xiàn)在讀de:r),應(yīng)該是“是樓”的正解。de可以與“是”字對音,參看漢字“提”(*de)從“是”得聲。東鄉(xiāng)語有dir(上、上面、高)一詞,正與“是樓”相合。

        拔列《魏書·官氏志》:“拔列氏后改為梁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知“拔列”是“梁”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Gold語的bul6(柱、柄、干)。按此說可疑。“拔列氏”在《廣韻》、《通志·氏族略》、邵思《姓解》、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辨證》中都作“拔列蘭氏”,姚薇元已指出今本《魏書·官氏志》“拔列”下奪“蘭”字,則“拔列”的實際讀音應(yīng)是*baleran之類。

        叱奴《魏書·官氏志》:“叱奴氏后改為狼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知“叱奴”是“狼”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喀爾喀蒙古語的ono(狼)。按此說正確,“狼”在《華類譯語·鳥獸門》的漢字譯音是“赤那”,蒙古文作ina(現(xiàn)在讀t∫on或t∫ono),《登壇必究》卷二十二所載《譯語·走獸門》音“狼”為“赤奴”,正與“叱奴”相合。

        出連《魏書·官氏志》:“出連氏后改為畢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知“出連”是“畢”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eul(終、極、達到)。按此說可疑?!俺鲞B”的對音當(dāng)是ulen之類,與eul不盡相合,況且“畢”字在這里的意義并不明確,筆者不知道它指的是“終結(jié)”、“全部”還是“捕獸網(wǎng)”,因此還不敢貿(mào)然下結(jié)論。

        壹斗眷《魏書·官氏志》:“壹斗眷氏后改為明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知“壹斗眷”是“明”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達斡爾語的getukun(明白)。按“壹”為古影母字,譯聲母g絕無可能,白鳥庫吉解釋說,這是人們把“壹”訛讀成了get,實在顯得牽強。今考《華夷譯語·時令門》有“兀都兒”一詞,義為“晝”,蒙古文作üdtür(現(xiàn)在讀eder),當(dāng)與“壹斗”近似。另外,若把“眷”視為阿爾泰諸語言中常見的語尾,那么似可將“壹斗眷”的讀音假定為*idürgün,與蒙古語形式相通?!皶儭钡脑~義與“天明”有關(guān),這是可以不必解釋的了。

        吐奚《魏書·官氏志》:“吐奚氏后改為古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知“吐奚”是“古”的意思,并認為它相當(dāng)于喀爾喀蒙古語的(老、古)。按“吐奚”的對音應(yīng)是tuxe、tuki之類,與差距過大,若要音韻相合,似可考慮蒙古語的tx(歷史)。

        屋引《魏書·官氏志》:“屋引氏后改為房氏?!卑坐B庫吉據(jù)此認為“屋引”是“房”的意思,相當(dāng)于通古斯諸語的akdu、hagdu(家)。按所考顯然音韻不切。事實上“房”也許并不是“屋引”的義譯,而是從“屋”字望文生義而來的。

        除以上所述之外,白鳥庫吉還試著解讀了“素和”、“嗢石蘭”、“破多羅”、“尸突”、“渴燭渾”五個姓氏。其中“尸突”和“渴燭渾”實際上是失校造成的錯誤,筆者在上文已經(jīng)說過了。至于素和氏改和氏、嗢石蘭氏改石氏、破多羅氏改潘氏三例,白鳥庫吉自己也承認當(dāng)時的鮮卑人改姓是僅僅從語音上考慮的,這樣,為它們強作訓(xùn)詁反而顯得多余。

        如果沿著白鳥庫吉分析姓氏的道路走下去,我們還可以找出一些前人沒有注意到的鮮卑詞語,以下略舉數(shù)例。

        若干《魏書·官氏志》:“若干氏后改為茍氏?!薄对托兆搿罚骸叭舾墒铣鲎源?,以國為氏?!卑础叭簟弊衷诠糯膶σ羰牵瑓⒖磋笪淖g作“般若”;“干”字在古代的對音是qan,參看samarqand譯作“撒馬爾干”。阿爾泰諸語言中沒有聲母,則“若干”的對音大致是naqan。考《華夷譯語·鳥獸門》有“那孩”,《登壇必究》卷二十二所載《譯語·走獸門》有“奴害”,相應(yīng)的蒙古文作nuqay(現(xiàn)在讀noxoe:),意思是“狗”。“若干”與nuqay的區(qū)別僅在詞末輔音的轉(zhuǎn)換,猶如altan和altai那樣的關(guān)系,這說明鮮卑語的“狗”讀作“若干”無疑。漢人姓氏中不用“狗”字,所

        以改用了讀音相同的“茍”。

        去斤《魏書·官氏志》:“去斤氏后改為艾氏?!薄对涂たh志·延州膚施縣》:“清水,俗名去斤水,北自金明縣界流入,《地理志》謂之清水,其肥可燃。鮮卑謂清水為去斤水。”由此可知鮮卑語的“去斤”是“清”的意思。“去斤”的對音大致是kegin。考《華夷譯語·通用門》有“格格延”一詞,蒙古文作gegehen(現(xiàn)在讀),意思是“明”,因與下文“渾”相對,故知“明”在這里是“明澈”的意思。又《登壇必究》卷二十二所載《譯語·地理門》有“革根”一詞,意思是“清”,大約與現(xiàn)代土族語的:n(清澈的)相當(dāng)。這說明鮮卑語的“去斤”合于蒙古語的“格格延”、“革根”,意思都是“清”。漢人姓氏中不用“清”字,所以改用了“艾”?!鞍笨梢越庾鳌吧n白色”,與“清”義近?!盾髯印ふ摗贰肮舶叀保瑮铙@注:“艾,蒼白色?!?/p>

        普《魏書·官氏志》:“普氏后改為周氏?!薄端鍟ぶ軗u傳》:“其先與后魏同源,初為普乃氏,及居洛陽,改為周氏?!标愐恪段簳偈现臼枳C》據(jù)此認為《魏書》“普”下奪“乃”字,而“周”則是“普乃”的反切拼音??磥黻愐銓σ繇崒W(xué)一竅不通——“普乃”無論如何也拼不出“周”來。今考《廣韻》、《元和姓纂》、《通志·氏族略》等書均作“普氏”,知《隋書》“乃”字是衍文。依《官氏志》慣例,筆者判斷鮮卑語的“普”是“周”的意思,它也許相當(dāng)于蒙古語的bθx,義為“全體”、“全”?!叭迸c“周”意義可通?!读凶印ぬ烊稹贰疤斓?zé)o全功”,張湛注:“全猶備也。”《左傳·文公三年》“舉人之周也”,杜預(yù)注:“周,備也?!?/p>

        除去以上所舉之外,《魏書·官氏志》中還有少量改姓的例子也可能暗示著鮮卑語的某些詞義,如俟力伐氏后改為鮑氏,奚斗盧氏改為索盧氏,大莫干氏后改為郃氏,土難氏后改為山氏,叱干氏后改為薛氏,叱盧氏后改為祝氏,冤賴氏后改為就氏,等等。這些例子中大約都隱含著某種形式的“義轉(zhuǎn)”,以筆者的學(xué)力還不能準(zhǔn)確地說明它們。

        順便提請學(xué)界注意的是,鮮卑人的“名”和“字”之間有時也存在意義上的對應(yīng)。例如:

        阿六敦斛律金字阿六敦,據(jù)《北齊書·斛律金傳》,其祖上是高車勅勒部人,道武帝時歸魏,筆者估計他的家族在北齊時早已慣用鮮卑語?!鞍⒘亍钡膶σ舸笾率莂ltun,這顯然是突厥語族和蒙古語族的共有詞“金”,相關(guān)的詞例有現(xiàn)代維吾爾語和撒拉語的altun,哈薩克語、柯爾克孜語和塔塔爾語的,烏孜別克語的altin,圖佤語的aldγn,西部裕固語的,意思都是“金”。蒙古語的“金”在《華夷譯語·珍寶門》的漢字譯音是“安壇”,蒙古文作altan(現(xiàn)在讀alt)。可知斛律金的“字”是鮮卑語,“名”則是“字”的漢語義譯。

        同一個人的少數(shù)民族語姓名和漢語姓名具有詞義上的聯(lián)系,這可以看作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取姓取名的慣例,不過在具體取姓名的時候?qū)嶋H上分為兩種情況。一種即如斛律金字阿六敦,“名”和“字”完全是同義詞,時代較晚的例子如清代愛新覺羅氏改姓金,而“愛新”正是滿語“金”的意思。另一種情況是“名”和“字”之間并非完全同義,而只是在某種語義范圍內(nèi)相關(guān)聯(lián),時代較晚的例子如金代的徒單鎰本名按出,“按出”顯然是《女真譯語·珍寶門》的“安出”(*alu),義為“金”,而漢語“鎰”卻不是“金”的意思,它只是金的計量單位,《孟子·公孫丑下》“餽七十鎰而受”,趙岐注:“古者以一鎰為一金,一鎰是為二十四兩也。”類似的鮮卑語例子如:

        賀六渾高歡字賀六渾,見《北齊書·神武紀(jì)》?!百R六渾”的對音大致是qarqun,正符合蒙古語喀喇沁話和鄂托克話的xθ:rxθn。蒙古語xθ:rxθn的意思是“可愛的”,與作為“名”的“歡”意義相關(guān)聯(lián)?!豆艠犯つ钋酚小奥剼g在揚州,相送楚山頭”之句,其中的“歡”是“所愛”的意思。

        少數(shù)民族的這樣一種起名習(xí)慣是從中原漢族那里學(xué)來的。眾所周知,古代中原人的“名”和“字”之間就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語義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冉耕字伯牛,取義于“牛耕田”;端木賜字子貢,取義于“給予”;顏回字子淵,取義于“淵回水也”(《說文解字》);屈平字原,取義于“廣平日原”(《爾雅》),等等。這類詞義對應(yīng)關(guān)系在古漢語研究中常被用作訓(xùn)詁的內(nèi)容,但在解讀一種未知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時卻往往不那么有效,我們現(xiàn)在還不敢輕易地運用這批材料,因為與古代漢語相比,古代少數(shù)民族詞語流傳至今的實在太少了,我們對它們的理解也實在太膚淺了。也許隨著將來研究的深入,鮮卑人名提供的這些詞義會在我們的認識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屆時我們也許還會發(fā)現(xiàn),鮮卑語并不像明清傳教士們所估計的那樣屬于通古斯語族,也不像白鳥庫吉所估計的那樣屬于蒙古語族和通古斯語族的混合體,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蒙古語言,它很可能就是后來河西一帶蒙古族語言和方言的祖先。

        [責(zé)任編輯華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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