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杰
在劉成眼里,這座省會城市始終是陌生的。劉成來這里打工已經(jīng)一年了,但他很少有時間上街。他也不想上街,一上街就頭暈。從大平原上那個小村莊里走出來的劉成,至今也無法適應(yīng)這座城市的喧嘩與躁動。這座城市的聲音太宏大了。一年前,劉成剛走出火車站時,頭就一下子懵了,他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他將被這個漩渦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碎、吞噬。那一刻,他對城市的向往、憧憬一下子被打碎了。然而,他沒有任何退路,他必須在這座城市里呆下去,與同來的伙伴一起,受雇于那個滿嘴黃牙性格粗暴的包工頭,每天搬磚、扛木料、運(yùn)沙子,從天明干到天黑。工錢每天20元,三個月發(fā)一次工資。劉成必須在這里干下去,干相當(dāng)一段時間,攢相當(dāng)多的錢,交給父親劉滿堂。劉滿堂用這筆錢給大哥劉貴娶媳婦。劉貴今年53歲了,才找好對象,女方是二婚,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三間新瓦房。這個要求不算高。劉滿堂滿口答應(yīng)了。劉成今年31歲了,31歲的劉成不知自己哪一天才能蓋房娶媳婦,因為在劉貴之后,還有二哥劉柱。劉柱今年45歲,也是光棍一條。劉柱顯然比劉成緊迫一些。按照劉滿堂先大后小的原則,劉柱的問題解決之后,才能挨上劉成。這一點(diǎn)劉成很清楚。
今天,劉成終于有時間在街上走走了。春節(jié)在即,街道已被濃濃的節(jié)日氣氛所籠罩。彩旗彩燈和鞭炮成了主要風(fēng)景。劉成雖然不習(xí)慣街上的嘈雜,但他有了明顯的輕松感,因為從今天開始,他所在的那個建筑隊就放假了。他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劉成不想馬上回家,他還有一些事要做。他知道現(xiàn)在火車上太擠,他想利用這幾天時間串串朋友,到春節(jié)前的那一天再回家。在這座城市,有他兩位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xué),其中一位在某區(qū)當(dāng)副區(qū)長,一位在雜志社當(dāng)詩歌編輯。他還要去看看大姑。大姑不是這座城市的公民,卻常年在這里生活。大姑與另外兩人合租著一間相當(dāng)便宜的棚戶小屋,不分晝夜地走街串巷,揀拾一些城市人丟棄的物品,然后到收購站換回一點(diǎn)鈔票。劉成知道,在這座城市里,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從事著大姑那樣的工作。他們被認(rèn)為是灰色一族。他們熟悉城市的每一條街道,卻看不懂城市人的冷漠與奢侈,看不懂歌舞廳中的燈紅酒綠。劉成與大姑雖然同在一座城市,卻很少見面。劉成想大姑也該回家過年了,他想與大姑一起回家。此外,劉成還想給父親劉滿堂買頂棉帽,給母親王秀蘭買雙棉鞋。雖然他常常詛咒劉滿堂和王秀蘭,埋怨他們不該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但他此刻還是想給他們買一件禮物。劉滿堂太需要一頂棉帽了,他的頭似乎很怕冷,總是用毛巾裹著;而王秀蘭的腳又似乎特別嬌氣,一到冬天就被凍傷。想到買東西,劉成又按按自己左邊的衣袋,那里有一個硬硬的布包。那是劉成一年的血汗,整整7000元錢。他本該分期寄回家的,可昂貴的郵資使他幾次改變了主意。他就一直存著,準(zhǔn)備一次帶回家去,給家人一個驚喜。硬硬的還在。這使劉成想到了中學(xué)課本里的一句話。事實上,劉成的手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衣袋。他緊緊地攥著那包東西。
劉成決定先去看望那位當(dāng)副區(qū)長的同學(xué)。當(dāng)副區(qū)長的同學(xué)叫高原,高中時與劉成同桌,倆人關(guān)系最鐵。劉成至今清晰地記得兩人在一起的許多細(xì)節(jié)。高考時,高原考上了省內(nèi)一所重點(diǎn)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機(jī)關(guān)工作,由辦事員做起,一步步當(dāng)上了副區(qū)長。劉成來打工后,曾找過高原,那次劉成走到高原家,才知道高原出差了。劉成買了一大兜香蕉和蘋果,在高原家見到了高原漂亮迷人的妻子和聰明頑皮的兒子。那次造訪,使劉成明顯感覺到了自己與高原之間的距離。高原住的是一幢上下兩層的別墅式建筑,造型新穎別致,高貴富麗,使每天與樓房打交道的劉成驚嘆不已。在樓門口,劉成換上了保姆遞過來的拖鞋。高原的妻子給劉成倒了一杯開水,劉成捧著杯子,身上開始出汗,一是因為屋里太暖和了,二是因為劉成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太臭了,坐在如此豪華的客廳里,那雙失去掩護(hù)的臭腳實在大煞風(fēng)景。劉成坐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敲門,以為是串門的鄰居,可一看并不像,進(jìn)來的幾個人都十分客氣,還提著劉成叫不上名字的禮品,那禮品是香蕉和蘋果遠(yuǎn)不能比的。劉成感到他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于是起身讓座,走出客廳,重新?lián)Q上了那雙萎靡不振的皮鞋。高原的妻子似乎在忙于應(yīng)酬那些客人,對劉成的離開并沒有刻意挽留,只讓保姆象征性地送到了院門口。
這次劉成決定直接去高原的辦公室。在一個煙攤前,劉成買了一盒紅塔山。劉成沒有乘公共汽車。公共汽車上扒手太多,對他兜里的布包是個威脅。劉成沿人行道一步步走著,慢慢感受著省城的繁華與奢侈。
半小時后,劉成來到了區(qū)政府大門前。區(qū)政府大門比劉成想象的威嚴(yán)多了,站在那高大豪華的門柱前,劉成立即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同時也深深感到了老同學(xué)高原的威力。甭說如此深宅大院,就是在一個十多人的小小建筑隊,劉成依然感到了做人的艱難。高原在這里能出類拔萃,成為人上人,足見其非凡之處。想到這一點(diǎn),劉成的雙腿頓時沉重起來,有一種發(fā)軟的感覺。劉成甚至有些猶豫,一時想不出見了高原該說些什么。他努力回想著高中時兩人同桌的情景。那時的高原一點(diǎn)兒也不高深,他們幾乎無話不談,有時還赤裸裸的談到性的話題。有一次高原說,夜里常常遺精,總是夢見一位女演員;還有一次,高原說,我要是當(dāng)了皇帝,一天換一個女人。據(jù)劉成所知,高原最喜歡班里一位叫張露露的女孩。劉成記得,高原每次提到張露露時都發(fā)誓,考上大學(xué)一定娶張露露為妻。后來高原考上了大學(xué),張露露名落孫山,高原并未娶她為妻。張露露的家離劉成家一里多路。去年劉成還見過她,如今的張露露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給孩子喂奶時一扯衣襟,連男人也不知道躲避。劉成想跟高原談?wù)剰埪堵?,那樣一定會引起他的興趣。有了張露露,劉成底氣足了。他闊步朝院里走去,在大門口,卻被門崗攔住了。劉成說我找高原,高區(qū)長。門崗說高區(qū)長很忙,你要上訪找信訪局。劉成說我是他同學(xué),我不上訪。看門的打量著劉成,有些猶疑。這時,劉成看見高原從辦公樓里走出來了。雖然十多年沒見面了,但他還是一下子認(rèn)出了高原。高原顯然長高了,胖了。而且風(fēng)度也培養(yǎng)出來了,那走路的姿態(tài)與身份頗為吻合。高原微笑著向這邊走來。他一定看見了劉成,因為劉成準(zhǔn)確無誤地看見了他。劉成激動極了,他一下子就掙脫了門崗的阻攔。然而這時,劉成看到高原的目光并不在這邊,高原向一輛黑色小轎車走去,一路伸出的手被一位年長肥胖的人握住了。高原不住地喊著老領(lǐng)導(dǎo)老首長,陪年長者坐進(jìn)了另一輛小轎車。小轎車鳴著喇叭,從劉成身邊擦過去了。劉成看見高原與年長者并肩坐在后排,雙目平視前方,似乎要去處理一件嚴(yán)肅而重大的事情。劉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是退是進(jìn)。門崗說,別站在路中間,影響領(lǐng)導(dǎo)工作。
劉成又回到了街道上。他覺得高原一定看見他了,因為他們離得太近了,高原的視力
不會模糊到如此程度。劉成傷心極了。他不想再去找當(dāng)詩歌編輯的同學(xué)了,因為詩人和編輯的架子似乎更大。詩歌編輯叫徐小帆,上高中時就長發(fā)蓋耳,衣衫不整,常以詩人自居,如今恐怕更像詩人了。劉成決定直接去看大姑。大姑住在東郊一個棚戶區(qū)里,離這里比較遠(yuǎn),劉成一時想不出如何解決交通問題。乘公共汽車太不安全,步行太遠(yuǎn)。最后還是決定打的去。劉成是第一次打的,這種奢侈是他從前想也不敢想的。
劉成攔了一輛面的。一問價錢,去大姑那兒要30元錢。劉成一時有些心疼。在省城打工一年,劉成的日常消費(fèi)降到了最低限度,一日三餐建筑隊包下來了,此外就很少有花錢的地方。劉成花錢最多的幾次屈指可數(shù),一次是花55元錢買了一雙皮鞋,至今還掛在腳上,一次是去高原家,買香蕉蘋果花了35元,還有一次是為整修護(hù)城河捐款20元,再就是今天了。劉成坐進(jìn)面的,在師傅的幫助下關(guān)上車門,暫時把喧囂擋在了車外。面的迅速把劉成帶到了大姑住的棚戶區(qū)附近。劉成尚未仔細(xì)體味坐面的滋味,師傅已經(jīng)喊下車了。劉成付過錢,正要往棚戶區(qū)里走,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劉成一看,正是徐小帆。徐小帆從路邊一堆爛梨旁走過來,拉住了劉成的手,劉成眼前的徐小帆剃著光頭,身上穿了一件軍大衣,一點(diǎn)兒也沒有了詩人的氣質(zhì)。劉成問你在這兒干嗎?徐小帆指指那一堆爛梨,說賣梨唄。劉成說體驗生活呢。徐小帆說屁體驗生活,賣梨就是賣梨。劉成問弟妹呢?孩子呢?徐小帆說老婆跟別人跑了,孩子送鄉(xiāng)下老家了。劉成說你不是詩人嗎?怎么在這兒賣梨?徐小帆說,那個詩刊早停了,頭兒下海南經(jīng)商去了,剩下的人成了沒奶的孩子,給誰誰不要,每月靠領(lǐng)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劉成說你寫詩呀,掙稿費(fèi)呀!徐小帆說,屁稿費(fèi),買擦腚紙都不夠,還不如我在這兒賣梨呢!劉成遂生出幾許感嘆,試探著說,聽說高原混得不錯,你找過他嗎?徐小帆說,我不認(rèn)識高原,你別提當(dāng)官的,一提我就心煩。劉成說好好,咱說點(diǎn)別的。
在徐小帆處劉成買了5元錢的梨,兩人互留了聯(lián)系地址,表示日后有時間痛飲一回。下了柏油路,劉成左拐右轉(zhuǎn),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姑。大姑見劉成提了一大袋爛梨,說,孩子,來大姑這兒還買啥禮物。劉成說,不是啥禮物,是梨,還爛了。大姑說,孩子,往后瞧別人可別帶梨,分離(梨)分離(梨),帶梨看人不好,大姑命硬,不怪你。劉成說,大姑你還怪迷信的,要這樣,人家賣梨的都餓死了。大姑說,也是,其實大姑最喜歡吃梨了,你買這些梨,夠大姑吃幾天的了。劉成說,也不是我故意要買爛梨,是我一個寫詩的同學(xué)賣的梨,我看他不好賣,就買了些。大姑說,人家在省城工作,還能賣梨?劉成說,要不是親眼看到,我也不信。當(dāng)初他考上大學(xué),牛得不行,誰知幾年后弄到了這一步。大姑說,如今的日子都不好過,你在建筑隊那兒也留點(diǎn)心,有啥好項目給大姑說一聲,大姑幫你聯(lián)系客戶,咱落個回扣。劉成說,能有啥項目,出力干活唄。大姑說,項目有得是,比如房子蓋好了,要裝修吧,裝修要木板吧,要玻璃吧,這些大姑都能弄到。劉成笑了,說大姑你揀垃圾還能撿到建筑材料。大姑笑了,說哪兒呀,我撿垃圾可認(rèn)識了不少人,那一回我拾到一只金手表,又還給了人家,那人是個管物資建材的頭兒,對我客氣得很,有啥事他肯定幫忙,大姑想好了,你在建筑隊有啥信息通通氣,大姑再求那人幫幫忙,正好是生意,這叫巧干。劉成贊嘆道,大姑真有你的,想不到你揀垃圾還揀出境界來了,好,我往后一定留點(diǎn)心。大姑說,是得留心,啥事都要留心,這不,我前幾天買東西,一不留心收了一張假錢,往后你領(lǐng)工資也得注意。劉成還沒見過假錢,好奇地讓大姑拿出來看。假錢是50元面額,在劉成眼里跟真的一樣。大姑說,收了這張假錢,我也學(xué)會辨別了,你看這假的,錢紙軟塌塌的,還有這字兒,印得有些模糊。劉成仔細(xì)看看,才看出了大姑說的毛病。劉成說,大姑你揀垃圾也不容易,這50塊錢得賣多少廢品呀,你給我吧,我想法花出去。大姑說,你拿去試試,能花就花,別勉強(qiáng)。劉成從兜里掏出50元真錢遞給大姑,說,這錢你先拿著,這假錢算我的。大姑說,這咋好,萬一叫人認(rèn)出來多難看,你還是把那假的拿來吧。劉成說,不要緊,這錢不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你就放心吧。
在大姑那兒吃了兩碗蕃茄面條,劉成滿懷信心地去花那50元錢,卻不想假錢并不好花。劉成來到服裝批發(fā)市場,想用那錢給劉滿堂和王秀蘭買鞋子和帽子,結(jié)果連連碰壁。小商販們精明得很,一觸手就知道錢是假的。好在他們見多不怪,只是把錢還給劉成,并不張揚(yáng)。劉成無奈,只好離開服裝批發(fā)市場。在這個過程中,劉成的左手始終沒離開衣袋,始終攥著那個硬布包。那是他一年的血汗,是劉貴的新房,是劉滿堂和王秀蘭的希望。走出服裝市場,劉成有點(diǎn)發(fā)愁了,不知怎樣才能把50元假錢花出去。終于,劉成發(fā)現(xiàn)了機(jī)會。在一處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盡頭,劉成看見一位賣土豆的老人。從老人那笨拙的姿態(tài)和小心翼翼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初次進(jìn)城。劉成清清嗓子,很自然地走過去,拿起一只土豆看了看,問老頭多少錢一斤?老頭說4毛。劉成讓老人拿出一只塑料袋,挑了半袋子土豆,讓老人稱。老人同樣笨拙地稱了土豆說10斤,劉成先從兜里掏出一張貳元的,左掏右掏,又掏出幾毛零錢,最后說,零錢不夠,給你整錢吧!說著掏出那張50元假鈔。老頭接過錢看了看,揣進(jìn)了懷里,同時掏出三張10元面額的錢,又加上剛賣出土豆的錢,還是不夠,最后對身旁的小孫子說,柱子,把你那3塊錢先拿來,爺爺賣了土豆,一會兒就還你。柱子極不情愿地從小兜里掏出三張皺巴巴的錢,遞給了老人。老人把錢又?jǐn)?shù)了一遍,遞給劉成說你數(shù)數(shù),46塊整。
劉成接那錢時,眼睛看著地面。他不敢看老人的眼睛,也不敢看孩子。劉成拿著錢,沒顧上裝進(jìn)衣兜,就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了。走到一處墻角,劉成站住腳,想喘口氣。他攥著那46元錢,像攥著一把火炭。他想到了小時候跟著爺爺趕集的情景。那時跑十幾里路,跟著爺爺趕集,就是為了散集時,爺爺給他買一只燒餅。而爺爺連一只燒餅也舍不得吃。從那個跟車的小孩身上,劉成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這爺孫倆,說不定賣完一車土豆,也換不了50元錢。不知他們跑了多遠(yuǎn)的路來到渴望已久的省城,磨破了嘴皮,熬了大半天時間,才能把一車土豆賣完。如果老人和孩子知道那一車土豆換回的是一張廢紙時,他們該是怎樣的懊喪和失望!劉成無法平靜了,他覺得假錢不應(yīng)該花給那樣的老人和孩子。他飛快地跑過去,找到那家農(nóng)貿(mào)市場。還好,老人和孩子還在,車上的土豆似乎還是那么多。劉成走到老人面前,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說剛才那50元錢呢?快給我!老人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那張錢,遞給了劉成。劉成把土豆和46元錢放在車上就走,倉皇逃離了老人的視線。
現(xiàn)在,劉成的信心徹底動搖了。他真的拿不定主意,這張假錢是否應(yīng)該花出去。別人把假錢給了大姑,顯然是一種欺騙;自己再
把假錢給別人,不也是一種欺騙嗎?可大姑容易么?她的50元錢也許來得比任何人都艱難,她受了別人的騙,難道就沒有權(quán)力騙別人嗎?然而騙人總是不好的,起碼騙賣土豆的老人是不好的……
劉成在臨近春節(jié)的省城的大街上走著,他的兩只手始終插在衣袋里,左手緊緊攥著那個布包。干冷的西北風(fēng)刮得很硬,地上不時旋起一堆枯葉。劉成穿著那件顯然有些單薄的黑布棉襖,身上掠過陣陣寒意。領(lǐng)口的扣子沒了,風(fēng)從那兒直往脖子里鉆。那件棉襖是他來省城時母親給他縫制的,那時是早春天氣,棉襖縫得單薄了些。每月掙600元錢的劉成始終沒舍得為自己買一件鴨絨襖,他總是習(xí)慣地把鴨絨襖的價錢折算成小麥的斤數(shù)、玉米的斤數(shù)和土豆的斤數(shù),他身上無法承載那么多的重量。穿著母親縫制的單薄的不合時宜的小棉襖,他倒覺得坦然一些。
他在寒風(fēng)凜冽的省城的大街上走著。此時,他已不知走到了哪個街區(qū),哪條街道,方向似乎也弄不準(zhǔn)了,他顯然是迷了路。雖然他來這里打工整整一年了,但他對省城依然是陌生的。他很少有時間上街。
帥哥哥,小帥哥!
劉成一激靈,聽見一聲百靈鳥般的叫聲。前邊美容廳門口,有一位俏麗的小姐在向他招手。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帥哥哥,來暖和暖和吧,一個人怪孤單的。劉成停住腳步,看看小姐。那小姐雖然俏麗,打扮得卻一點(diǎn)兒也不妖冶,而且長得極像高中同學(xué)張露露。對張露露,劉成也暗暗愛戀過。劉成平日與美容廳無緣,工友們偶爾議論幾句,他也只是聽聽而已,并沒有什么想法。今天的劉成卻有些異樣。劉成想起了那張假錢。劉成認(rèn)為用假錢騙騙美容小姐真是奇妙無比。
你會理發(fā)嗎?劉成的頭發(fā)真的太長了,亂蓬蓬的,又臟又癢,他想進(jìn)去理理頭發(fā)。
當(dāng)然會啦,哥你進(jìn)來吧!小姐的聲音令劉成柔情頓生。那聲音像被蜜糖浸泡過一樣,叫人骨頭發(fā)軟。劉成走進(jìn)了美容廳。美容廳的狹小出乎劉成意外,卻裝飾得十分和諧得體。劉成沒想到美容廳里這么溫暖,像同時燃燒著無數(shù)火爐。把棉襖脫了吧,瞧你出汗了。還沒等劉成反應(yīng)過來,小姐已把劉成的衣扣解開,扯住了劉成的兩只袖子,順手把棉襖剝下來了。脫了棉襖的劉成上身露出一件皺巴巴的破毛衣,那是劉成花8塊錢從街頭小攤上買的便宜貨。劉成很為自己的寒酸難為情。小姐似乎并不在意,對劉成依舊熱情不減。美容廳里只有小姐和劉成倆人。小姐說,哥的頭發(fā)太長了,真該好好理理了。小姐說著,開始把手放在劉成頭上,柔柔的揉搓劉成的頭發(fā)。長這么大,劉成還是第一次被一位俏麗的小姐撫摸。劉成的腦子被掏空了,視覺聽覺幾乎消失,只有嗅覺異常靈敏。小姐的身子挨著劉成的身子,一陣陣芬芳的氣息直入心扉。劉成像被綁架了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拼命呼吸著小姐身上散發(fā)的氣息。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小姐的身子靠得更緊了,他的胳臂明顯感覺到了小姐柔軟的腹部的起伏。他閉上了眼睛。小姐的手依然在他頭上撫摸著,并把他的頭攬進(jìn)了懷里。他的臉貼在了小姐胸前。小姐的一只手從他頭上慢慢下移,移到了他的臉上、脖子上。小姐的手非常柔潤,像魚兒一樣在他身上移動。劉成幾乎被窒息了,心跳異常加快。他是被小姐連拉帶抱弄進(jìn)里間的。他已不能自恃,整個身子完全交給小姐擺布。小姐把他放在一張小床上,解開了他的褲帶。他翻身抱住了小姐,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臉貼著小姐的胸脯,淚流滿面。他哭得幸福而傷心。他的力氣大極了,把小姐弄得連連求饒。此時的劉成,覺得大哥劉貴二哥劉柱的力氣全在他身上了。他是替劉貴劉柱在折騰小姐,他身上有了三個人的力量。小姐顯然沒有見過如此動情瘋狂的男人,有那么一刻,小姐似乎被感動了,忘情地注視著劉成,用手絹擦著劉成臉上的淚水。小姐問,你真的是第一次?劉成點(diǎn)點(diǎn)頭。小姐說,你真好。劉成不知自己好在哪里,只低著頭。
出了美容廳,劉成感到疲憊而輕松。那50元錢終于花出去了,花給了美容小姐。劉成沒想到,活到31歲,自己第一次品嘗女人的滋味,居然是用50元假錢換來的,從這個角度說,這種品嘗真是一錢不值。對女性,劉成渴望過、憧憬過。他不是那種麻木而愚鈍的男人,上高中時,他的語文成績很好,寫的詩還在縣報發(fā)表過。在感情上,他是個敏感而細(xì)膩的人。只是生活的窘迫,使他淡化了性的意識。不獨(dú)劉成這樣,劉貴、劉柱也都是性壓抑者。劉成曾親眼見過劉柱在玉米地里自娛自樂的情景,劉柱一邊快樂一邊輕聲喚著同村一位漂亮女性的名字。劉成家里的三條光棍漢,猶如三座活火山,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噴火。劉滿堂害怕這三座火山的噴發(fā),生怕噴發(fā)得不是時候,給這個家庭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劉滿堂曾不止一次地教育劉成,男子漢當(dāng)立大志,不要被酒色所惑。劉成聽著劉滿堂的教誨,覺得十分好笑,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能立什么大志,肚皮都填不飽,何談酒肉?傳宗接代都沒指望,還能陷于女色?大哥劉貴53歲才談好對象,女方還是二婚,長得丑陋極了??蓜①F依然高興得要死。想到大哥劉貴,劉成的左手習(xí)慣地按了按衣袋。然而,衣袋里出現(xiàn)了令人驚悸的空虛,那種硬硬的感覺沒有了!
劉成的頭一下子大了。他重新摸摸左邊的衣袋,還是空的。無奈,又摸右邊的衣袋,右邊的衣袋只有一張廢紙片和一包紅塔山。他索性脫下棉襖,機(jī)械的翻找著,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他想錢一定是被美容小姐弄走了。他開始反身往回走,然而剛走出十幾步,他就茫然了。因為路邊的美容廳太多了,且都大同小異,剛才到底去了哪家,自己也弄不清了。他只好挨著門問。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遭到許多白眼和冷遇,大都罵他是瘋子,還有罵他流氓的。他問了幾十家美容廳,也沒見到剛才那位俏麗小姐。黃昏時分,他徹底失望了。路燈亮了,店鋪門前的霓虹燈變幻著迷人的色彩。人流車流洶涌奔騰。整座城市像著了火一樣熱鬧輝煌。
天快要黑盡的時候,這座省城的護(hù)城河邊多了一個頭發(fā)蓬亂衣著單薄的青年人的身影。
青年人沿護(hù)城河堤走著,刺骨的寒風(fēng)吹著他瘦弱的身軀。他的黑棉襖不知什么時候丟掉了,上身只穿了一件劣質(zhì)破毛衣和貼身襯衫。護(hù)城河剛剛整修過,河坡整潔光亮。青年記得他還為整修護(hù)城河捐過20元錢。如今,用他的錢買的石條就靜靜地躺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仿佛在等待著他的到來。河水看上去黑黢黢的,像油污一樣粘稠。
青年沿護(hù)城河走著,身上越來越熱,汗水浸透了貼身的衣衫。他索性把劣質(zhì)毛衣也脫了,上身只穿了一件襯衣。河邊的寧靜使他愉快而輕松,市區(qū)的喧囂依稀可聞,顯得特別遙遠(yuǎn)。走在護(hù)城河邊,青年仿佛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他嗅到了家鄉(xiāng)的氣息,看到了家鄉(xiāng)的道路、田野、小河,看到了鄰居老爺爺在晚霞中燃燒的胡子,看到一只小狗的頭上慢慢長出了羊角,看到村頭老榆樹上開滿了紅花……青年走著,突然聽到了一聲刺耳的喊叫: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青年回頭看去,見一位婦女正撲向護(hù)城河,她慌忙中被絆倒了,就爬著往河里去,她喊叫著:我的孩子啊——!青年被那聲音牽扯著,跑到婦女身邊,順著婦女手指的方向,看到河水里有一個黑點(diǎn)在沉浮。青年朝著那黑點(diǎn)奔去。在河水里,青年感到異常溫暖,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他很快便抱住了孩子,把孩子推到岸邊,自己卻迅速向后退去。河水很快吞沒了他。
……劉成的追悼會開得十分隆重。悼詞是他的同學(xué)高原念的。參加追悼會的人中,很少有人知道劉成是高原的同學(xué),只知道劉成是在這個區(qū)打工的一個優(yōu)秀青年,救了這個區(qū)的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副區(qū)長高原致悼詞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劉成的遺體躺在鮮花翠柏叢中,他穿著一身高檔毛料西服,打著鮮艷的領(lǐng)帶。劉成的眼睛半睜半閉,面色寧靜而安詳。
千里之外的劉滿堂和王秀蘭,對打工歸來的劉貴和劉柱說:過不了幾天,劉成也該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