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香
我們是在89年的冬天,來到這座小城的。
依稀記得那時天將近晚,有微微的風(fēng)吹起來,小城里許多樹木的葉片兒便飛飛揚(yáng)揚(yáng)。有河水從小城中間穿過,那個時候滿河漂浮著紅黃的葉子。
記得我和妻相擁著倚在臨河的欄桿上,立了一段時間。我倆的衣服有點單薄,手指冰涼。我倆有點無措。
這是一座林木繁多,小巧秀氣的小城,也很干凈,不寬的街道平平坦坦。車輛不多。我們從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來到這里,也可以說是私奔。我們居住的小山村很寧靜,很安祥,騷亂的現(xiàn)象不是時常發(fā)生。
不過,我們事先跟這個小城里的一位熟人通過信,告訴他我們將在這兒呆一兩年,或者更長也或者略短的時間,也說不定,懇求他關(guān)照。那個熟人是我妻子同學(xué)的丈夫,在這個小城的一所中學(xué)任教導(dǎo)主任。
我們攜帶了一筆現(xiàn)款。我們的設(shè)計是辦一個生產(chǎn)小螺釘?shù)膹S子。我曾在那個小山村的五金廠里搞過很長時間的供銷;同時,我們以為在縣城里生活會有許多方便與趣味。
我的妻子已經(jīng)有了身孕,不過,局外人還不容易看出來。
我的妻子個子比較高,在鄉(xiāng)下便有點出眾。我留心到,就是跟這個小城里的女郎們比較起來,除卻多一種鄉(xiāng)土氣味,其余也遜色不到哪里去。這是我第二天偕她逛遍了這個小城的大街小巷后得出的結(jié)論。
我們在街心花園玩了很久。坐下來吃了水餃。還留了影。然后,我們選購了一些衣服;最后,還陪她燙了頭發(fā)。在鄉(xiāng)下,她也燙頭發(fā),鄉(xiāng)下燙的頭發(fā)很黃很亂。
這樣一弄,我們再回到那個熟人那里時,他們也有點驚奇。
熟人姓王,我稱他王主任。開始他有點作慍。他告訴我,事情并不很順暢。我需要的廠房、用的電,這個學(xué)校都較緊張。不過,事情沒有最后定死,總務(wù)主任說要容他想一想。
王主任告訴我總務(wù)主任姓韓,單名一個通字。我說這個名字取得有水平。王主任說他人比較難說話。
總務(wù)主任住在校外,新買的三室一廳,剛剛裝修。王主任稱我為表弟。韓主任話不多,只說這種事不好弄,影響不好。
王主任說我的用電量不大,學(xué)校那個舊水房正空著,并說時間不會很長。
韓主任笑笑,看著我,說:“待支部會上提出來議議,我不便一掌遮天?!?/p>
晚上,我單獨去求見了韓主任,并趁機(jī)給了他一個不薄的信封。當(dāng)時他就有點拂袖的樣子,說他與王主任是深交,王主任有事相求,焉能不鼎力相助?他還告訴我電工嗜酒。
事情就暫時定了下來。
教師這個行業(yè)目前還有點羞澀。
然后,我們乘車去了浙江的桐鄉(xiāng),在那里購了機(jī)器與配件;還冒雨游了西子湖,那天的雨很大,盡是霧,西洋女人們穿著背心短褲在風(fēng)雨中奔突的模樣,令我們捧腹不已。
回來后,我倆在那個舊水房里倒下來休息了二天一夜。
當(dāng)時,已有許多人知悉王主任的表弟要辦一個小廠,就有一些教工的子女想來干活。我有選擇地挑了一些人。加我和妻子,有六個人,四個是女孩子。女孩子一般說來比較耐心和細(xì)致。我加工的產(chǎn)品很精細(xì)。
舊水房在學(xué)校操場的邊角上,比較偏僻,隔一條馬路便是那條河。河風(fēng)涼涼地吹進(jìn)屋子里,門前有一排杉樹筆立著,陽光將它們的陰影也投進(jìn)屋子里。
舊水房的對面,是一座淺山,有矮矮的油茶林。山頂有一尊水塔,那是一個花炮廠的飲用水塔,有一個姓陳的電工專門負(fù)責(zé)抽水。
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小景致不少:有一座九孔老石橋;有一個河灣,邊上是如雪的沙灘,淺山腳下,有成叢的竹子;而且,我們還可以跟一戶農(nóng)友談一些小城的典故。這戶農(nóng)友為一對夫婦,丈夫已兩鬢染霜,而婆娘則殘存婦人的嫵媚余韻。他們沒有子女。養(yǎng)一頭水牛。冬天的日子,他們烤著火籠坐在石碑上曬日頭,與老水牛交談。
我或外出去采購材料,或外出交貨,六個人的小廠也有模有樣了。不覺間,這樣的日子便走了兩個月。
一天,韓主任來找我,說他的侄媳想來我這兒干點活,尋幾個零用錢。韓主任說他的侄子在坐牢,家里很窮困,我便問是因為什么問題坐牢。韓主任說他的侄子曾經(jīng)有個老婆,是現(xiàn)在這個侄媳從中加了“尖”,尖散了以前的夫妻。他侄子犯的是重婚罪。
我說,你讓她來,不過要帶二百元押金,其余的人都交了。我的一些工具很精密,意思讓工人小心一些。
我當(dāng)時便很想立刻見到這個女人,想看看她竟是何等奪人豐姿。但我讓她過幾天再來。
我的妻子待韓主任離開后,有點憂慮地看著我,她說擔(dān)心這種女人的出現(xiàn),會打破現(xiàn)有的平靜。我說既是韓主任開口,不好堵。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撒謊。我的幻覺中明天來的女人定是很妖冶,甚至?xí)ξ耶a(chǎn)生一種新的體驗。
妻子饒有意味地沖我笑。
幾天后,韓主任領(lǐng)著一個高挑的姑娘來見我,對我說這就是他的侄媳,叫彭娟,家里人叫她娟妹。
娟妹有點單薄,額前垂下的濃厚劉海掩嚴(yán)了一只眼睛,腦后的頭發(fā)用手絹系著,黑白相織的格子罩衣,灰白牛仔褲,黑皮鞋;很蒼白、很憂郁、很疲憊,我甚至感覺她有點呆滯。
我跟她交代了一些必要的事情,她只是有點茫然地聽著。不過,我很快地覺察出她還是很靈活的。因為我發(fā)覺她在一個剎間用眼角飛快地瞟了我一下,里面氣象萬千。
“娟妹長得很耐看,鼻子十分秀巧,怪不得……不過,她有很重的心事。”妻說。
第二天,娟妹騎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趕來了。她有點氣喘吁吁,從口袋里掏出錢,交給了我,說:“上午修這輛車子,耽擱了?!?/p>
有時候停電,我們便搬出凳子坐在操場上曬太陽,那對老夫少妻也一起來湊熱鬧。
那老頭兒形同一架蒼勁的樹蔸,四肢一點肉也沒有,皮膚上滿是凍裂的口子,但他的雙目明白如鏡,老是浮泛著狡黠的光澤。他愛說起他的生平事跡,談得最多的是他的愛情故事。在我們刨根問底的追問下,老頭兒幸福得身體左扭右擺。
他的愛情過程很平淡,惟一奇特之處是他比老婆大十五歲,這是他得意的原因。
日子稍長,娟妹也會主動說一些關(guān)于她的事。她說她自小失去父親,而母親子女多,便將她過繼給現(xiàn)在的養(yǎng)母,養(yǎng)母很刻薄。她說她丈夫是名建筑公司的小頭目,她十五歲初中畢業(yè),養(yǎng)母不允她再讀了,讓她在家洗洗涮涮。她便跑出來,上工地當(dāng)小工。稍大,便看中了小頭目。她說她當(dāng)時也知道小頭目已有妻室。她說小頭目保護(hù)過她幾次,她感激他。
“你在這兒干活也不是長久之計吶?!蔽艺f。
“……你,不是嫌我吧?”娟妹警覺地問。
“嫌你什么呢?我是說我們也難說在這兒呆多久?!?/p>
那天,她帶了她的孩子來干活。是女孩,約三歲,很瘦小,絨衣絨褲裹著。娟妹說她家婆生了病,以后也不會替她看小孩?!拔铱梢詭е『砩习嗝?”她問得小心翼翼:“我保證不誤事?!?/p>
下班的時候,就下了雨雪。娟妹倚在門
口,呆呆地望著天空。我和妻子說要送她,她堅決不讓,后來雨越下越大,她不再勉強(qiáng)。
經(jīng)過許多條窄長的小巷,我們到達(dá)她家。那是一幢有兩個天井的老屋,嘈嘈雜雜住著十幾戶人家,娟妹住在里屋。她的家婆是一個紅光滿面、目露兇光的老婆子,見了我們,不作一聲。
娟妹的臥室是靠扶梯的一個側(cè)間,有一方小窗,可以看見外面別戶人家的葡萄架,床、柜、桌子還沒上漆。我看見桌子上有一個相框,嵌著一張男子的全身照片。那是一個大眼睛、小腦袋、身骨很粗壯的男子。
被褥很亂,衣服就扔在地板上。
那個姓陳的電工四十歲的光景,時時刻刻臉上有種笑意。他參過軍,有四個孩子。
一天,下中班以后,屋子里就我和妻子,他還坐著不走。
“在這吃中飯,老陳?!?/p>
“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崩详愑悬c猶豫不決,“我老婆知道了,會罵我的;我還從來不在外吃飯?!闭f著,他停住了,盯著我看,“小李,嗯,小李,我跟娟妹住一條巷子咧?!崩详愃朴惺裁措y言之隱必須提醒我。
“娟妹亂來的人。她老公也是……娟妹晚上還在一家舞廳打工……”
看老陳暗示的目光,我明白他的心里話:老陳是提醒我謹(jǐn)防娟妹勾結(jié)壞人來搞破壞,此其一;要我小心別中她的美人計,此其二。
“娟妹不能久留,久留必生禍害?!贝丝汤详惸抗鈶┣?,同時一臉嚴(yán)肅,而我僅僅只覺得娟妹生計維艱。
記得是老陳對我“嚴(yán)重警告”之后不久,中午,老陳又坐在我這兒不走。
“老陳,一塊吃中飯吧?!?/p>
“我女兒會送飯咧。她娘思量我路遠(yuǎn),冷風(fēng)又大?!?/p>
“那你就不思量你女兒了?!?/p>
老陳始料不及,一時陷入一種困境,一臉訕然,“養(yǎng)子女為什么呢?不就是貪享福?我女兒十九歲,又高又善……”
“爸爸!”果然,外面就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叫喊。
“在這兒咧,在這兒咧?!崩详惢呕艔垙埖乇剂顺鋈?,將他女兒叫進(jìn)屋子。這是一個發(fā)育很好的漂亮姑娘,以我的目光打量,那是一個大膽的已經(jīng)體驗過男女一切關(guān)系的成熟女性。其時,外面飄著大雪,老陳的女兒胸脯像兩只雪堆,將紅風(fēng)衣高高頂起。
我一低眼,正碰上老陳眼神古怪的目光。
以后,老陳的女兒便天天中午來送飯,我聽到老陳叫她甜妹。甜妹一來,就脫了風(fēng)衣,和我的身孕沉重的妻子坐在里問的床上說話,又笑又鬧。
已經(jīng)開始有人議論我賺了錢。
我忽然記起我的鄰居——那一對農(nóng)友夫婦——有一些日子沒有過來到我這兒坐了,我覺得有點蹊蹺。我的屋子里整天生著爐火,暖洋洋的,他們住在四壁透風(fēng)的大廳里,無遮無攔。
我吃了晚飯,去他那兒聊天。
“你是外地人不知根底,我和那個陳電工有仇呢。他一直記恨我……我不想與他照面?!背聊芫煤?,老頭兒說:“我這位這樣老的人,看在你年紀(jì)輕輕的一個外地人份上,只說一句話,聽不聽是你的事情。”
老頭兒很鄭重,一點沒有往日的豁達(dá)樂觀。他還在考慮該不該說出他的忠告。
“姓陳的電工是笑面虎,她女兒被公安局關(guān)過一個月?!?/p>
我想問仔細(xì)一些,老頭兒就閉上了眼。
老頭兒的屋子很簡陋,堆著大垛的干稻草,因為天冷,水牛也躺在稻草上面。木柴在灶膛里嗶剝?nèi)紵?。鍋里燉著黃豆,濃郁的香味彌漫整間屋子。老頭兒叫他老婆捉了火把去叫我妻子過來,自己則從一只埋在土窖里的酒甏里舀了二盞谷酒。
我們四個人就著搖曳的油燈,坐在灶前的小桌上吃喝起來。我很盡興,不久就醉翻在稻草堆上。后來還是水牛的后腿踢了我一下,才醒過來。
娟妹剛來的兩個月里,干活十分認(rèn)真;后來,往往會走神,半日里呆呆的,每每有男女青年結(jié)伴踏車在屋子外面叫她。她一出去就大半天,嘰嘰咕咕的?;氐轿葑永?,滿臉的煩躁,見了我,有一種認(rèn)錯的神情。有時,我還發(fā)覺她偷偷哭泣。
“娟妹的日子不好過,她丈夫以前的那個妻子常常糾集一些人來威嚇?biāo)€在她家里鬧事,制造她的謠言;還買了東西去看服刑的前夫。”妻子說。娟妹和我妻子已經(jīng)建立了友誼?!熬昝玫募移畔铀龥]有以前的那個媳婦能干,嫌她生了個女孩。還欺負(fù)她的娘家沒勢力?!?/p>
不久,娟妹要請假,說是去看她丈夫。
娟妹一去十天。
娟妹不在的那些日子,甜妹仍是天天中午送飯,趁她父親吃飯的那一點點空閑時間,也手忙腳亂地幫我掃地洗碗。
那是一個下午,天有點黑暗了,女工友們?nèi)铝税啵详愐膊恢ハ?。甜妹撐著一柄花洋傘,脅下夾著一件軍大衣。她問我她的父親在哪兒,還坐近我烤火。我的妻子懼寒,已坐在床上織毛衣。我的妻子已近產(chǎn)期,已經(jīng)不能自由活動了。
我們的手在火爐上撲騰著。甜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她伸出白胖胖的雙手在我手背上撫摸著。猛然,她驚醒似地站起來,說差點忘記了回家。天已是黑盡了。甜妹在門口拉著我的手,央求我一定要送她回家,并將軍大衣披在我身上。
途中,甜妹收了雨傘,鉆到我的軍大衣里面來。甜妹說我妻子有福氣,嫁了我這樣一個純情、標(biāo)致、又會賺錢的男子。她說她這輩子是只有在夢里才有這樣的福份。
我們走在行人稀少的窄窄小巷,風(fēng)雨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偶爾有騎車人冒著雪瘋瘋癲癲地擦身而過。我們便慌忙地避讓,而甜妹總是趁機(jī)緊緊摟著我。
我們直到一個墻角。甜妹說前面就是她的家,要我進(jìn)去坐會兒。我說得趕回去吃飯。甜妹不放手,仰著緋紅的臉頰,目光癡迷地盯著我,然后,踮起腳,呶嘴在我耳朵旁“啵”地親了一下,說“膽小鬼!”
我回到屋子,妻已經(jīng)起床了。她的腹部腆得突突的,沉重得像葉尖一顆隨時都有可能墜落的水珠。她的一只手撐著腰,另一只手炒著菜。蒼白的臉讓爐火映得通紅。那是一種圣潔、寧靜、安祥的光芒。
我一陣愣怔。我的妻子快要作母親了。
“還發(fā)呆呢,快來把鍋子端起來,菜都快燒焦了,我只有老加水,加水;我在等你回來端鍋呢?!?/p>
靠在床上,我跟妻子說及甜妹。
妻子說:“這種事情就只有看你自己了。我又不可能把你當(dāng)作一件東西那樣藏起來。不過,這種時候,你應(yīng)該多在我身邊,我隨時要生呢。你不在,萬一發(fā)作,我怎么辦呢?”
不一會,枕著我的臂彎,妻子就響起了微小而均勻的鼾聲。妻曾告訴我,她累了就會打鼾。這種鼾聲我已經(jīng)非常熟稔。
妻子的睡相帶著笑意。
娟妹自探視丈夫回來,便一直情緒不安。
一天,韓主任跟我說,開初彭娟交的二百元押金不要付給她手里。他說彭娟要跟他侄子離婚,而押金是當(dāng)初彭娟借她家婆的。
男方已作了她離婚出走的準(zhǔn)備。
當(dāng)時我就想:離婚后,娟妹或許會嫁一個好男人的;不過,又想社會輿論對她那樣不利,且有個女孩拖累,離婚后,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處境會更難堪。
“娟妹應(yīng)該有個好結(jié)果的?!蔽液推拮訒r
常這樣說。
第二天,那個紅光滿面的兇悍婆子找到我,取回了押金。還莫名其妙地剜了我一眼,狠狠地咒了一句娟妹:“嫁千家的?!?/p>
不久,妻子分娩了,為一男嬰,整個過程都較順利。整個過程都是娟妹代替我安撫我的妻子。我們在這個小城舉目無親。
我為嬰兒取了個名字叫李怡。
開初幾天,妻還沒有出奶。李怡便吮娟妹的奶。娟妹人不胖,但奶水一直較滿。她還替嬰兒編織了一頂有纓穗的絨帽。那些日子,她十分快樂,絲毫看不出煩惱的跡象。
同時,我還注意到娟妹很會做人。短短的幾天,她便跟醫(yī)院的護(hù)士有說有笑。護(hù)士們都很喜歡她。我想:換一種生活形式,娟妹準(zhǔn)會換種模樣,定會豐姿綽約。其時,她才二十三歲,正適妙齡。
那是一個積雨初歇的日子。
冬末的太陽溫柔慵倦。
臨時斷電。我說大家到山頂上看看小城的全貌,最后到達(dá)山頂?shù)娜艘P唱一首歌。
淺山不高,卻曲折陡峭。我們幾個人攀樹扯草地往山頂爬。
娟妹最后到達(dá)山頂,她在中途絆著樹枝摔了一跤。我們每個人都出了汗。娟妹的臉龐分外紅艷。她咯咯地笑著,手挽外套,粉色的緊身毛衣將她的身體曲線完整地勾勒出來。
女工們不依不饒,定要娟妹唱一首歌。
娟妹唱了一首《冰山上的來客》,她的嗓音輕柔清純得像山風(fēng)一樣。
我們還沿著小鐵梯登上了水塔。山下小城那密集的房屋盡收眼底,行人如蟻、車輛如蟲。迅疾的山風(fēng)撲面而來,女工們長發(fā)飄逸、衣襟翩翩。
下山時,四名女工蹦跳著連滾帶爬,穿著高跟鞋的娟妹趔趔趄趄,不時嚇得失聲尖叫。我在她身后,不時挽扶她一下。后來,我們選擇另一個方向下山。那是一面樹木稀少的草坡,斜斜的。冬草尚未泛青,灰白灰白,冬草的鋸齒在我們的手上劃出一道道細(xì)細(xì)的血印。
待我們發(fā)現(xiàn)草坡更難爬行時,已經(jīng)上下兩難。娟妹干脆蹲下去,雙臂抱著頭,口里歡快地“嗨……”一聲,就朝山下滾去。我也學(xué)她朝下滾。我們差不多同時滾落到一個低陷的草窩,草屑兒沾了我們?nèi)?,娟妹的臉上還染了一記黃土印。娟妹伸手將我頭發(fā)上的一截草梗摘去,我捉住了她的手,她愣怔地看著我,淚水就流了出來,她縮回手,用巴掌捂著臉,同時將身子轉(zhuǎn)過去。
淺山上開始返綠,春鳥亂鳴的時候,娟妹要回娘家了,她與那個男人解除了婚姻。她的繼母嫌棄她帶著個小女孩是個拖累,沒有好臉色。娟妹無路可走,只有回到她二十年沒見過面的生身母親那兒去。
娟妹說她也難以預(yù)料回到生母那兒是怎樣一個下場。她告訴我她的同胞哥哥會來接她。
我和妻子到街上為娟妹買了一只皮箱,里面裝了小孩穿的衣服。妻還在皮箱里面的夾袋里放了些錢。
娟妹的哥哥來了,一身的灰塵,胡須很多,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一位心地善良而生活潦倒的普通種田人。不大說話。
我曾勸娟妹就在這兒待下去,她說不想給我們帶來麻煩。是啊,拆散人家夫妻關(guān)系的是她彭娟,玩弄丈夫感情的是她彭娟,這是這座小城對娟妹的定論。
那天娟妹上車站時,換了一身艷色的服裝,蒼白的嘴唇淡抹了口紅。她的哥哥挑著她全部的家當(dāng)。
娟妹教她的小女孩叫我的妻為“姨”。
小女孩甜甜地叫了。
我們幾個人走在小城平坦而干凈的街道上,吸引了許多人駐足觀察。不少人指戳著娟妹。
“娟妹,日后有什么事用得著姐姐、姐夫時,只管來找我們。”妻說。而娟妹則盡說些如何喂養(yǎng)李怡的話。
臨上車時,娟妹忘情地吻著李怡的小臉,說:“我舍不得離開你們?!?/p>
我垂手拎著皮箱,默默無語。
第二年暑假快結(jié)束時,韓主任和王主任倆人滿懷歉疚地對我說:校黨支部和局領(lǐng)導(dǎo)對我在校園內(nèi)辦螺釘廠頗多微詞,甚至有人懷疑他們得了我什么好處。
開學(xué)前一天,我請了一輛小卡車,將機(jī)械設(shè)備裝上車,便離開了小城。也是夜色濃重的傍晚,我看見車燈里的河水蕩漾著五顏六色的光影。
責(zé)任編輯潘小平
清明200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