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教學》創(chuàng)刊50周年了,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承編輯部的同志囑我寫一點文字,深感榮幸。這份刊物是我素所喜愛的,刊登的不少文章曾使我受益匪淺。我生平第二篇論文《唐代的商業(yè)和商品生產》也是發(fā)表在這里,后來還發(fā)表過其他一些文章。所以寫一些東西是完全應該的。
《歷史教學》的50周年刊慶,恰好在21世紀的頭一年。我們不妨借此機會,對剛剛過去的20世紀作一點歷史的思考。
一在我們告別20世紀的時候,國內外各界人士都對中國在新世紀的前途和命運作著種種分析和預測。意見自然是各式各樣的。但問題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的集中。至少,國內絕大多數(shù)的人們,關心和考慮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在新的世紀,我們怎樣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可是,在19世紀末葉,面對著即將來臨的20世紀,人們關心和考慮得最多的,卻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問題,這就是:當新世紀到來的時候,具有古老文明的中華民族,會不會隨著19世紀的逝去而一起消亡?中華民族在20世紀還能不能生存于世界民族之林?人們對自己國家、民族的命運如此憂心忡忡,當然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客觀實際在人們頭腦中的確切反映。當時,中華民族正處在十分悲慘的境地,帝國主義國家通過種種不平等條約,瘋狂地掠奪中國,造成了瓜分中國的態(tài)勢。在這種情況下,下面的這一段話,就具有極為典型的意義:“俄虎、英豹、德法貔、美狼、日豺,眈眈逐逐,露爪張牙,環(huán)伺于四千余年病獅之旁。割要地,租軍港,以扼其咽喉;開礦山,筑鐵路,以斷其筋絡;借債索款,推廣工商,以脧其膏血;開放門戶,劃勢力圈,搏肥而食,無所顧忌。官兵黜陟,聽其指使;政府機關,使司轉捩。嗚呼!望中國前途,如風前燭,水中泡耳,幾何不隨十九世紀之影俱逝也。”①從爭取生存到致力騰飛,在人們所關心問題的強烈反差中,我們不難看出百年間國家狀況和社會狀況變化的深刻程度。正如江澤民同志所說:“二十世紀的一百年,是中國人民從逆境中頑強奮斗,最終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走上全面振興的康莊大道的一百年?!雹诳匆豢?0世紀開始時我們處于一個什么樣的起點,再看一看20世紀終結時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狀況,兩相比較,自然可以對20世紀的歷史得出一個實事求是的結論,也是觀察歷史應該采取的起碼的科學態(tài)度。
二這一百年間所發(fā)生的巨大而深刻的變化,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呢?
當歷史剛剛進入20世紀的時候,年輕的資產階級革命家鄒容在討論中國怎樣才能立足于新的世紀時,說了這樣一段充滿激情的話:“嗚呼!我中國今日不可不革命。我中國今日欲脫滿洲人之羈絆,不可不革命。我中國欲獨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國欲與世界列強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國欲長存于二十世紀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國欲為地球上名國,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③這一段話,在那些主張“告別革命”的人看來,當然是一種宣傳“革命崇拜癥”的典型文字。且不管我們對鄒容的這段話抱什么樣的看法,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類似這樣的呼喊,并不只是孤立地出自鄒容之口,而是代表了20世紀之初一代社會精英的共同心聲,同時還在更大范圍里震撼了廣大熱血青年的靈魂。只有革命,才能避免亡國滅種的危險,使中國“長存于20世紀新世界上”,這就是那個時代先進的人們對國家命運作出的明確回答。
過了將近一個世紀,有些人對這個問題提出了另一種看法。他們認為,“如果要對20世紀中國進行反省”,頭一個應該進行的“根本性的反省”,就是革命革糟了,“20世紀的革命方式確實帶給中國很深的災難”。革命容易使人“發(fā)瘋發(fā)狂”?!案锩绞健庇泻芏啾撞?產生很多后遺癥,“包括它給社會帶來的各種破壞”;“老是革命,整個民族的生命能量就在革命中耗盡了”。
兩種說法,針鋒相對,黑白分明,究竟哪一種說法是合理的,符合歷史實際的呢?
贊成、歌頌也好,反對、指斥也好,無論如何,革命確確實實是20世紀歷史發(fā)展的主旋律,這個事實并不因為人們的喜歡或者厭惡而有所改變。至少,20世紀的前一半,革命成為中國歷史的最主要的內容。如果按照小平同志的說法,“我們把改革當作一種革命”④,那么,革命對于20世紀歷史的影響就更加重要了。
抽象地脫離具體歷史環(huán)境去討論革命是好還是糟,是錯還是對,容易陷入概念的爭論,也不是研究問題的科學態(tài)度。譴責革命的人,往往以為革命是由少數(shù)人倡導或煽動起來的,革命家制造了一種“革命崇拜”,于是很多人也就把革命當圣物,以革命為時尚。其實,古今中外任何一次革命,都不是人為制造的結果。只有在統(tǒng)治者不能照舊統(tǒng)治下去,人民群眾也不能照舊生活下去的時候,革命才會發(fā)生。20世紀上半葉發(fā)生的一系列革命,不論是辛亥革命、北伐戰(zhàn)爭、土地革命,還是稍后的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都是因為當時的中外反動統(tǒng)治勢力,嚴重地阻礙著中國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人們不得不用暴力推翻這樣的反動統(tǒng)治,以清除民族振興的障壁,打開社會前進的通道。作為上層建筑最重要部分的政權,雖然由經濟基礎所決定,但對經濟和社會的發(fā)展,也起著或者促進或者阻礙的重大反作用。當某個時候政權成為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前進的嚴重障礙時,推翻這個反動政權便成為歷史的要求。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革命便成為歷史發(fā)展的火車頭。
這里涉及到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那就是,在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中,一定要防止把生產力歸根到底對社會發(fā)展起決定作用的原理簡單化、絕對化、庸俗化的傾向。我覺得,在非難革命的問題上,如果不考慮政治方面的因素,只是從學理的角度來討論,則很大程度上是同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有關的。毫無疑問,生產力在社會發(fā)展中起著最終的決定作用,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一個社會,如果經濟不發(fā)展,民族的獨立、國家的富強、文明的進步、人民的幸福,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一部中國近代史,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但是,我們也要充分肯定和重視精神對物質、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政治對經濟的反作用。生產力不可能脫離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條件,孤立自在地運作和發(fā)展。沒有一定的政治條件,沒有適宜的客觀環(huán)境,生產力的發(fā)展就會舉步維艱,社會經濟甚至會發(fā)生凋敝破壞。這一點,同樣由一部中國近代史作出了生動的證明。毛澤東同志多次指出,生產力的巨大發(fā)展,往往是在革命之后,在新的生產關系建立之后。他說:“從世界的歷史來看,資產階級工業(yè)革命,不是在資產階級建立自己的國家以前,而是在這以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大發(fā)展,也不是在上層建筑革命以前,而是在這以后。都是先把上層建筑改變了,生產關系搞好了,上了軌道了,才為生產力的大發(fā)展開辟了道路,為物質基礎的增強準備了條件。當然,生產關系的革命,是生產力的一定發(fā)展所引起的。但是,生產力的大發(fā)展,總是在生產關系改變以后?!薄笆紫戎圃燧浾?奪取政權,然后解決所有制問題,再大大發(fā)展生產力,這是一般規(guī)律?!雹菟?把革命只是看作是對生產力的破壞,是對經濟發(fā)展的中斷,是片面的,也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它的片面性就在于沒有把革命放到歷史的長時段中去考察,去分析。
江澤民同志在十五大報告中指出:“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成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中華民族面對著兩大歷史任務:一個是求得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一個是實現(xiàn)國家繁榮富強和人民共同富裕。前一任務是為后一任務掃清障礙,創(chuàng)造必要的前提。”不通過革命,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為反動統(tǒng)治勢力決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而如果前一個歷史任務不完成,國家繁榮富強和人民共同富裕也就因缺少必要的前提而成為空中樓閣。這就是為什么近代中國的民族精英,總是不惜拋家舍業(yè),流血犧牲,把最主要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事業(yè)中去的原因。中國人民并不是特別青睞革命,而是為了國家的發(fā)展和民族的振興必須作出的無法回避的選擇。
我想,20世紀的全部歷史,已經對革命的作用作出了最為明確、最有權威的回答。
三19世紀的下半葉,對于中國歷史來說,是一個極為特殊也極為重要的時期。中國從一個獨立的封建國家逐步淪落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同時,新的經濟因素和社會力量也在舊基地上逐步誕生和成長。錯綜復雜的矛盾,急劇深刻的變化,激烈尖銳的斗爭,交織成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歷史畫卷。新與舊,正義與邪惡,抗爭與屈辱,悲壯與凄涼,追求與失落,如此獨特又如此奇妙地糾結在一起,賦予了歷史極其深邃的內容。
20世紀的歷史,就是這一段歷史的繼續(xù),又是這一段歷史的發(fā)展。
20世紀對于中國和中國人民來說,可以說是變革的世紀,發(fā)展的世紀,同時,也是探索的世紀。而所有的探索、變革和發(fā)展,都是緊緊圍繞著江澤民同志上面提到的近代兩大歷史任務進行的。大體說來,20世紀的前半個世紀,無數(shù)志士仁人經過艱難的探索,前仆后繼的英勇斗爭,通過推翻統(tǒng)治中國幾千年君主專制制度的辛亥革命,通過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徹底勝利,這兩次歷史性的巨大變革,終于完成了頭一個歷史任務,取得了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的偉大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社會主義制度的初步確立,就是中國人民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在20世紀上半葉取得偉大成就的根本標志。
新中國的建立,開辟了民族振興的廣闊道路。20世紀的后半個世紀,在中國共產黨帶領下解放了的中國人民,不失時機地為實現(xiàn)國家繁榮富強和人民共同富裕而奮斗。這是一個更為艱巨更為復雜的任務。在探索過程中,在變革過程中,在追求發(fā)展的過程中,我們有過勝利,也有過挫折,有過成功,也有過失敗。一直到進入了改革開放、實現(xiàn)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歷史新時期,在建國以來革命和建設成就的基礎上,黨領導人民總結歷史經驗和教訓,成功地走出了一條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道路,實現(xiàn)了20世紀的第三次歷史性巨變,才有了今天經濟和社會生活如此迅猛而深刻的發(fā)展變化。
綜觀20世紀的歷史,自從產生了中國共產黨以來,社會生活的任何一個發(fā)展變化,都同黨的領導息息相關。當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符合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符合中國國情的時候,革命和建設事業(yè)就得到迅速的發(fā)展,社會就得到巨大的進步;相反,如果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發(fā)生了錯誤和偏差,違背了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脫離了中國國情,革命和建設事業(yè)就受到挫折,甚至付出慘重的代價。如何客觀地、辯證地、科學地看待這個問題,是正確認識20世紀歷史的一個關鍵。如果我們把20世紀的歷史,如實地看作是一個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探索過程,對于中國共產黨的所有成功與失敗、正確與錯誤、經驗與教訓,就會有比較符合歷史實際的實事求是的認識和評價。有的書籍和文章,脫離歷史條件和歷史環(huán)境,歪曲客觀歷史實際,把黨的全部歷史描繪成連續(xù)不斷制造“左禍”的歷史,黨內勾心斗角爭權奪利的歷史,這當然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因此也是完全錯誤的。從根本上說,從本質上說,中國共產黨將近八十年的歷史,在革命、建設、改革開放的各個歷史時期,總是代表著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代表著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并通過制定正確的路線、方針、政策,為實現(xiàn)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不懈奮斗。當然,對于黨曾經犯過的錯誤,曾經遭受的挫折,我們不應該回避,不應該健忘,不應該掉以輕心。有的錯誤是難以避免的,有的則是可以而且應該避免的;有的有客觀的原因,有的則主要是主觀的因素起作用;而且,有些錯誤,產生的后果和影響是十分嚴重,甚至是災難性的。這些都需要我們去認真總結教訓。但所有這些,都不能改變前面說到的問題的本質。否則,就無法說明一個世紀以來我國發(fā)生的歷史巨變,也無法理解為什么人民群眾始終衷心擁護黨的領導。
在新的世紀剛剛來臨的時候,中國人民正邁著堅定的步伐,沿著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向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目標英勇奮進。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一個沒有任何成例可援的創(chuàng)造性事業(yè),當然也不會是一條沒有任何艱難和風險的“平安大道”。目標已經確定,但征程還很漫長;道路已經開通,但探索并未終結;基礎已經牢固,但挑戰(zhàn)依然嚴峻。只要我們積極探索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斷增強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使我們能夠在改革開放和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在世界各種思想文化相互激蕩的背景下,堅定信念,振奮精神,及時識別和排除各種干擾,更好地高舉鄧小平理論的偉大旗幟,毫不動搖地堅持黨的基本路線和基本綱領,我們的目標就一定能夠實現(xiàn)。
① 《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上冊,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版,第452頁。
② 江澤民:《在全國政協(xié)新年茶話會上的講話》?!缎氯A月報》1999年第二期。
③ 鄒容:《革命軍》。
④ 《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1頁。
⑤ 《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132頁。
(李文海: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兼任中國史學會副會長、教育部歷史學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等。從事中國近代史研究,著有《世紀之交的晚清社會》、《南窗談往》及合著《近代中國災荒紀年》、《災荒與饑饉》等。)責任編輯:蔡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