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壽松
作為常態(tài),無論是名譽侵權還是隱私侵權⑴,絕大多數的新聞侵權訴訟都是因報道在真實性上出了問題而引致的。對于原告(報道指涉的當事人),“真實性”問題極可能成了訴訟的緣起;對于被告(媒體或作者),它則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抗辯事由———繩索和利劍集于真實性一身。而隨著一名讀者(與報道內容并無直接聯(lián)系)以“虛假報道”為由,對國內某家知名雜志起訴、上訴,令我們無法不關注新聞糾紛中的一個新動向:“真實”也有可能成為普通受眾的法律訴求。
常態(tài):報道所涉當事人對真實性的法律訴求
新聞以真實為生命,法律以事實為準繩。崇尚真實是新聞與法律相通之處。無論是八十年代的著名演員游本昌訴《每周廣播電視》報案、連城訴《法制日報》案,還是九十年代的李谷一訴《聲屏周報》案、王保京訴《中國青年報》名譽侵權案,抑或前幾年的《南方周末》因報道“劉秋海事件”的連環(huán)被訴案,諸案雙方爭執(zhí)的焦點都是報道是否屬實。就以2000年7月10日審結的“泉城售書”名譽侵權案為例,趙忠祥以被告撰寫的報道《買一雙鞋才能得到簽名,趙忠祥泉城賣書遭冷遇》有7處嚴重失實為由,提起訴訟。法院一審認定:報道對“原告赴濟南簽名活動的具體內容、贈書與售書行為的實施者、簽名現(xiàn)場的顧客、讀者對原告的詰問及贈書的具體數量等,多處描寫不實”,且對原告的名譽造成貶損。故被告因撰寫“內容嚴重失實的文章”而損害原告名譽權的侵權行為成立。⑵
在真實性這枚硬幣上,一面是原告訴訟的緣起,一面是被告阻卻違法的護身符。正是“內容真實”成了新聞侵害名譽權抗辯的首要事由。所謂真實,是指媒體報道的主要內容是真實的,并不要求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準確無誤,而是要求主要內容、主要情節(jié)真實。亦即實質真實。只要能證明陳述在實質方面真實就可以了,細小的不準確并不減少抗辯的效力。例如在去年年初的原山西省長治市委干部王虎林訴新華社山西分社兩記者及中國煤炭報社“名譽侵權”案中,原告雖訴稱兩記者文章中所謂“突擊提干、縣委書記搞批發(fā)、獨斷專行”系對自己的“誣陷”,但北京東城區(qū)法院鑒于“報道內容屬實”,“證據確鑿,事實清楚”,裁定駁回起訴。其法律依據是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侵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其第八條規(guī)定:“文章反映的問題基本真實,沒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內容的,不應認為侵害他人名譽權?!敝劣谌绾谓缍ā盎菊鎸崱保蛘哒f,何種“不準確”算是細小的,則須依據個案的實際情況區(qū)別對待,裁量權在法官(這一點,在名譽侵權案中幾乎是永遠存在的)。作為例外,若報道帶有侮辱性內容,即使內容基本真實,也不能成為抗辯事由。對此,《解答》第六條規(guī)定:“文章反映的問題雖基本屬實,但有侮辱他人人格的內容,使他人名譽受到損害,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
必須指出,在真實性問題上,名譽權與隱私權的侵權構成要件和違法阻卻事由(即抗辯事由)存在很大的差別。如果一篇報道僅僅暴露他人不愿被展示的私生活,而這些私生活又確系事實,這就是屬于隱私侵權的問題;若報道的內容與事實不符,并因此損害了報道指涉人的名譽,那就是屬于名譽侵權。對于名譽損害,如被告可證明真實性即可免責,而隱私權損害中則不存在這種要求。相反,正是由于報道的真實暴露,受害人才要求給予法律救濟,而且報道越是真實,對指涉對象的損害就越大。
一言以蔽之,在新聞侵犯名譽權糾紛中,報道失實往往是訴訟的緣起,而“真實”則是媒體、記者最有力的抗辯事由。但在新聞侵犯隱私權案件中,正是因為真實地暴露,才導致了侵權行為的存在、報道對象遭受損害的結果的發(fā)生。對于媒體來說,越是真實越是侵權,“真實”自然已不再是被告的答辯理由,更非勝訴條件。新聞媒界對侵害隱私權的有力抗辯,只能是基于公共利益或者已獲得指涉對象的同意。
新動向:普通受眾對真實性的法律訴求
在2000年4月以前的新聞訴訟中,幾乎所有的原告都是報道內容的指涉對象,也就是說,非新聞報道的當事人,無人提起訴訟。但是,2000年4月20日,一名與報道內容并無所涉的普通讀者G以“虛假報道”為由,將國內某家著名雜志Z告上法庭。這表明新聞訴訟中出現(xiàn)了令人注目的新動向:媒體報道的真實性也成了普通受眾的法律訴求。
自稱是被告Z的一名“忠實讀者”的原告,在訴狀中列舉被告刊登的12篇“虛假紀實”文章,認為被告以“欺詐手段”,使消費者在不明事實真相的情況下作出了購買、閱讀的決定,造成了時間、金錢的浪費,以及“感情上極大傷害”,違反了其作為精神產品經營者的基本義務。請求法院判令被告立即停止刊發(fā)虛假文章,杜絕此類現(xiàn)象的再次發(fā)生。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法)賠償原告購買的刊有虛假文章的該雜志價款的一倍,以及精神損失費等,并公開向受騙讀者賠禮道歉。法院一審認為,原告與本案無直接利害關系,不符合本案當事人的條件,駁回起訴。原告不久后上訴。⑶
本案結果將如何以及被告是否“造假”,最終只能由法院定奪。但它對于媒體的普遍意義在于,提出了一個全新的問題:如果一家媒體的確造假,則非報道指涉對象究竟能不能成為原告?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讓我們來看一下另一起訴訟:讀者李延良、胡立奇狀告《歲月隨想》的作者與出版者。其理由是“該書出差錯129處,是圖書編輯質量允許差錯的4.3倍”,致使讀書在獲得知識和精神享受“這兩方面都打大折扣”,遂起訴。⑷這兩個讀者作為購書的消費者,與案件有直接的利害關系。
但是,在前述案中,報道文字本身并無差錯,讀者G起訴Z雜志的理由是報道“內容虛假”。由于G并非報道內容的當事人,顯然不存在報道侵犯其名譽與隱私的問題,所以不可能以此起訴。原告在訴狀中援引的是《消法》,也就是說,他是將自己作為報刊的消費者來定位,以存在報道內容虛假的報刊是一種質量瑕疵的商品為由來要求消費者權益保護的。這就引出了兩個問題:其一,作為內在質量的內容真?zhèn)蔚呐袛鄻藴适鞘裁矗慷壳安o一個具體的衡量標準;其二,一期報刊中存在多少虛假內容算是質量瑕疵?是一兩篇還是大部分內容?這顯然有個量的標準,而法律沒有界定。利用未將報刊的“內容”列入其保護范疇的《消法》索賠,爭議自然就多。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民法專家何山評說,“法院說G是不適格的原告,是對的”。⑸
對于第一個問題,有人以報刊內容是文化信息,屬思想意識范疇,具有真理的相對性為由,來否認衡量真?zhèn)螛藴实拇_定性。事實上,只要是新聞作品———包括消息、特寫、通訊、調查報告,只要打著“記實”體裁的旗號,時、地、人、事、因、果等基本要素就必須準確。從寫作上看,報道質量好壞可能難有衡量高低的標準,但對于事實,總有真假之分。真理的相對性只能基于判斷,而決不能基于基本事實的反映與陳述。否則,還有什么真實性可言?如果報道中上述基本要素出了差錯,那就是內容虛假。
對于第二個問題,必須指出的是,即使讀者不能成為《消法》范疇的原告,但并不等于虛假報道(假定確實存在)沒有損害讀者的權利。《報紙質量管理標準(試行)》及其實施細則中之所以會規(guī)定“真實性”等指標在報紙質量百分比中占30分之巨,就是因為它不僅關系到報紙的信譽,還關系到讀者的利益。事實上,只要虛假報道存在,受眾的利益必然受損。那么,虛假報道到底侵犯了普通讀者的何種權利呢?筆者以為,可以從一般人格權的角度考察。我們知道,虛假報道就其動機而言,有過失虛假與故意造假之別。對于因消息源“污染”、未核實、采訪粗疏等造成的過失報道,若侵犯了他人名譽權(隱私權),應按名譽侵權處理;反之,由主管報刊的行政部門按有關行政規(guī)章處理,普通讀者不宜成為原告。但若是屬于故意造假,譬如為了生動感人,不惜虛構人物和情節(jié),將李四的嘴安在張三的頭上,且達到了“大部分”的數量(這是個與同期報道內容比較的相對指標,裁量權在法官或有關專家),普通讀者就可以以其一般人格權受到了報刊的侵犯而提起訴訟。
所謂“一般人格權”,是在名譽權、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等具體人格權之上,起主管和統(tǒng)領作用的抽象的基本人格權。它概括人格獨立、人格自由、人格尊嚴全部內容的一般人格利益,并由此產生具體人格權。其最核心、最基本的內容就是人格尊嚴。也許有人說,現(xiàn)行民法中并未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這樣的訴求太超前。其實不然。我國憲法第38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這表明我國法律對人的尊嚴的尊重與保護。既然一般人格權的核心是人格尊嚴,所以“法律規(guī)定了人格尊嚴,實際上就等于規(guī)定了一般人格權”⑹。何況,“人格利益既是民法的起點,亦是民法的終極目標”⑺,所以保護一般人格權顯然是民法的基本理念。
當讀者為報道中一波三折的“新聞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從歷經坎坷的主人公身上看到人生的希望”(正如原告G所稱),可事后卻發(fā)現(xiàn)報道是假的時,只要是正常人,在感情上顯然會受到傷害。正如著名民法學家梁慧星指出,人格尊嚴是任何“公民作為一個人所應有的最起碼的社會地位并且應當受到社會和他人最起碼的尊重”。而故意造假的報道,是公然對讀者的欺騙,對人的精神權利的侵害,是對人的極大不尊重,甚至是藐視。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無法阻止一般人格權受到虛假報道侵害的普通受眾,對真實性的法律訴求。一如在《民法通則》實施以前,人們無法想象能提起媒體的民事侵權之訴;90年代以前,人們也不會在媒體侵權中提出隱私權的概念??墒墙裉欤u權、隱私權在新聞訴訟中都得到了法律的保護,相信新聞真實性之于一般人格權的關系必將會在立法、司法活動中逐漸得到體現(xiàn)。而前文所述讀者G對Z雜志的起訴,無疑給新聞媒介亮起了警燈。
注釋:
⑴雖然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將侵犯隱私權歸入名譽侵權的范疇,但隱私權與名譽權畢竟是兩項內涵不同的權能,尤其是在侵權方式上存在著很大的差別,故本文還是加以區(qū)別。這與目前我國法學界關于隱私權立法的呼聲也是一致的。
⑵《北京晨報》2000.7.11
⑶⑸《南方周末》2000.8.17 第12版
⑷《新聞晚報》2000.9.22 第3版
⑹朱海軍《一般人格權的內容》《南方周末》2000.8.17 第12版
⑺王利明、楊力新《人格權與新聞侵權》中國方正出版社1995版 第4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