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記憶里的有些事情要經(jīng)過很久才能講述出來
……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講一講那個陰雨天里的一座老橋了
我可以講一講那個在橋上賣梔子花的老婦人
講一講我走在那座老橋上
聽見的師范學(xué)校的女學(xué)生們合唱的《長亭外》
那歌聲同屋檐下的雨絲
同那座老橋
同那個賣梔子花的老婦人是多么相稱啊!
記憶里的很多事情要經(jīng)過很久才能講述出來
……
致無名小女孩的一雙眼睛
至今我還記得在城市車燈的照耀下,
那個小女孩無畏、天真的眼睛。
我慌亂的心需要停留在那里,
我整個的生活都需要那雙眼睛的撫慰、引導(dǎo)。
江邊
一只林子里的鳥恍惚地飛過工廠。
水邊的蘆葦帶著燒焦的灰燼長出綠葉,
值班工人睡在操作臺上夢見查崗的車間主任,
陳年累月的煤灰路上是大卡車的防滑紋。
兩個青年坐在深夜的火車頭上,
一直要坐到六十歲。
扳道工的手上抓著命運的藍燈
誰能咽下這些煤堆、礦石堆、黃沙堆,
咽下這些鐵爐子,和瞪大眼睛的工廠的鐵窗戶,
黑夜呵,你能!
江水呵,你能!
礦石堆里的雛菊花啊,你能!
在同一條街道上……
在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條街道上,
火車聲,摩托車聲,自行車鈴聲,
大卡車找準(zhǔn)人的神經(jīng)按響的喇叭聲,
拖拉機絕望的“突突”聲,
全都在統(tǒng)一的黃昏的氣氛中,
在統(tǒng)一的命運中,
在酷似逃難的人流中,
在背著孩子進城找工作的鄉(xiāng)村婦女中。
這么多人在涌來,這么多人在下班,
在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條街道上,
沒有人不像街道盡頭渾濁的江水,
講不清自己的痛苦,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冬天
在冬天,
人世凝成了
鵪鶉的瑟縮模樣。
人世,暗啞了,
那貫穿了一個故事的浩瀚氣息,
因道德的干枯而消失。
同衰敗的風(fēng)景,
難忍地相磨著,
像石頭磨著膽。
他們沒有養(yǎng)育孩子,
他們沒有能力養(yǎng)育孩子,
他們想:“不,還不能到此為止?!?/p>
記下江水的蕭瑟,
記下強烈的白蘆葦,
一點點山尖
一點點人影,
江水正用浩瀚的渾濁刻畫
因放棄獲得的空茫的勝利。
在鄉(xiāng)村
我要寫一寫她家河邊的楊柳,
寫一寫她彎腰在菜地里的樣子,
寫一寫她家堂屋里的小板凳,
她家的鴨子。
鄉(xiāng)村呵,
就像一頭驢子,
一根繩子就把它留在了樹樁上,
搖著尾巴。
在它的眼里,
萬物的寒霜,
消化得多么好呵,
忠厚、無言,還有溫良
楊鍵,現(xiàn)居安徽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