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色
唯色,女,藏族人,1966年生于拉薩,1988年畢業(yè)于成都西南民族學(xué)院漢語文系?,F(xiàn)供職于拉薩某雜志社,曾發(fā)表詩歌、散文若干。
西藏在上
1990年初春,作為一個以夢想為生的詩歌寫作者來說,我深深地陷入一種宿命似的幻覺之中,以為遠去離天最近的西藏,可以聽到我夢寐以求的聲音——我近乎迷信地認定,只有在西藏才能聽到這種聲音,它來自“上面”,或者說更接近“上面”;并由這個聲音引導(dǎo)著,變成介于祭司、巫師和游吟者之間的那種人。說得形象一點,這聲音猶如一束光,自上而下,籠罩肉體,最終使自身得以逐漸地?zé)òl(fā)。我自認為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而這樣的詩人,是不可能在低處,尤其是在容易積聚污泥濁水的低處產(chǎn)生的。我相信“人往高處走”這句老話,它自有它最樸素的道理;我也喜愛這個成語:遠走高飛。
當(dāng)神圣的卻是往日的并有著“火舌般的金色屋頂”的宮殿,在我的視野里越來越清晰時,我不禁雙手合掌,為小小的愿望禱告。同時,深深地感覺到原本在我身上不多的漢族血統(tǒng),由于整整二十年的潛移默化,已幾乎成為我外表與內(nèi)心的主宰了。也就是說,在我重返我的出生之地的時候,我無異于一個陌生人了。
實際上,早在1966年,在舊貌換新顏的拉薩,在白晝里嘈雜、轟響的革命之聲漸漸低落的某個仲夏之夜,一粒種子看似無意卻顯然是被從未止息的、在佛教里喻為“業(yè)風(fēng)”的力量帶到人間。從四歲以前的照片來看,那個穿著小小的藏式長袍的孩子,總是以那座著名的舊日宮殿為背景,在繁花盛開的草坪上,做出沉浸在紅色童年之中的各種姿勢(毛澤東的一本語錄和一枚像章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被持久而灼熱的陽光烤得通紅的臉頰,甚至在黑白照片上也暈染得分外明顯。那時候,她是一個多么地道的西藏孩子啊,也是一個已經(jīng)被打上了時代烙印的西藏孩子。
二十年以后,當(dāng)她乘著銀灰色的金屬翅膀如愿重返拉薩時,卻有些睜不開眼睛。從一個巨大、熾烈、鄰近的球體那兒放出的萬道光芒,像一萬支看不見的小小銀針,生硬地扎著她的肌膚,起先很疼,但馬上就麻木了,——“這一微妙的傷害難以察覺,”她在每一封發(fā)往內(nèi)地的信中都寫了這句話。而且,那春天里漫天亂卷的風(fēng)沙??!透過窗戶往外看去,整個拉薩像是陷入了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之中,一個巨大的隱形魔鬼狂呼亂叫,橫掃一切。
但在那一天,那暮色四合的時分,一個奇跡發(fā)生了。
白日里的風(fēng)暴已經(jīng)止息,在由濃郁的桑煙所散發(fā)的奇異香味醞釀的氣氛里,我第一次走向所有藏人心目中的圣地,確切地說,是圣地中的圣地——大昭寺。
晚霞堆積在天邊,變幻著各種奇異的圖像,美得驚人;廣場上牽著放生羊轉(zhuǎn)經(jīng)的入和做買賣的人摻和在一起,卻互不干擾;幾只狗拖著曳地的長毛東跑西竄,不時輕吠幾聲;一群鄉(xiāng)下孩子手拉著手邊跳邊唱,樂呵呵地看著扔在地上的帽子里堆滿了硬幣和角票;那七八個盤坐成一圈搖鈴擊鼓、慢聲低吟的尼姑,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風(fēng)塵仆仆的舊袈裟卻遮掩不住她們澄澈、寧靜的目光。掠過她們落凈了。但與此同時,理智告訴我,我莫名其妙地激動的樣子是可笑的。現(xiàn)在想起來,那龐大而幽暗的寺院里,一盞盞微微搖曳的燈火、一陣陣低低誦經(jīng)的聲音、一尊尊默默無語的佛像顯然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感染力;還有那混合著酥油、青稞與梵香的氣味??!可是,究竟是什么真正地擊中了我?
我看見那些人,那些與我的主要血脈相同的牧人、農(nóng)夫和市民,那些在生死流轉(zhuǎn)中彼此骨肉相關(guān)的凡夫俗子,將雙手合掌舉過頭頂,從頂?shù)筋~再至胸前,繼而跪在地上,繼而全身伏在地上,如此三次,或更多次;更多的人,在供奉清水和酥油的長案前駐步,輕輕地把雙腳靠攏,把右手扶在泛著歲月光澤的供臺邊沿,然后,輕輕地,沉重地,把前額低俯到象征覺悟者的佛像跟烏發(fā)、形狀優(yōu)美的頭顱往上望去,高高的寺院頂上的那一對金光閃閃的小鹿,雙膝彎曲,相向而臥,以一種極其溫順的姿態(tài)蹲伏著,仿佛在專心地聆聽著什么,而在它們中間矗立著的一輪象征永遠轉(zhuǎn)動的轉(zhuǎn)輪,此刻也披上了炫目的色彩。
我從一位老人手中請了一條潔白的哈達,隨著朝佛的人流緩緩步入寺院。突然間,一種非常奇特而復(fù)雜的感覺,一點點地,一點點地在心底彌漫開來,猶如一滴墨汁落在一張質(zhì)地毛糙的紙上。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喉嚨哽塞前,霎那間,我再也無法忍住的淚水一串串地滾落下來!
我甚至失聲哭泣!
啊,今生今世,我從未像這般痛哭過!
可我是這樣一個不純粹的藏人!盡管我已經(jīng)抵達了這個離天最近的地方,即便我已經(jīng)聽到了夢寐以求的聲音,但那聲音,對于我來說也毫無意義,因為我惘然無知,如充耳不聞。
什么時候,我才能像他們一樣,時時堅持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禱告,平靜地接受無數(shù)次輪回中的這一次輪回呢?
藏人答道:鳥落在石頭上,純屬天緣。
——然而沒有飛翔,哪有落下?
——然而最初,我只能在茫茫黑夜里飛翔。
我在左手腕上套了一串念珠:前定的,圓滿的,一百零八顆;背包里裝著經(jīng)幡、“隆達”(印有經(jīng)文的五色彩紙)和“?!?香草),滿懷激情地踏上了迢迢轉(zhuǎn)經(jīng)路。天氣寒冷,天色黑暗,我的一顆心卻是滾燙的。我知道自己很干凈,我已經(jīng)在清水下沐浴過,在家里嶄新的佛龕前許了愿,像是從未長大過,又像是重新?lián)Q了一個人。
我走著。最初我以為是獨自走著。但獨自在長夜里跋涉的感覺,對于自小患有眼疾卻聽力敏銳的我來說,就像是太大的冒險。黑夜里充滿各種奇異的聲響,那是些在被機器壟斷的白日里徹底消匿的聲響,似有野獸的尖嘯,凄厲,兇狠;又似有無名生物飄來蕩去,或不住唏噓,或陰森森地私語,無異于孤魂野鬼。漸漸地,莫名的恐懼隨著悔意滋生心頭,我一點點地失去了繼續(xù)向前的勇氣。可我已經(jīng)走了很久,往回返的路上同樣危機四伏。我自然而然地憶起了一句真言,那是每一個西藏入從小就會念誦的六字真言。于是我快速地默念著,努力地觀想著嘴角含笑的觀世音。這時候,從我的身后,幽靈似的,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一只手舉著一盞搖曳著微弱火苗的酥油燈,一只手轉(zhuǎn)動著略顯沉重的轉(zhuǎn)經(jīng)筒。這是一個男人,年紀很大,卻步態(tài)輕盈,無聲無息。而風(fēng),一陣陣地刮過,為什么吹不滅一盞小小的酥油燈?難道他那沾滿油污的藏袍能夠阻擋風(fēng)的力量?我尾隨著老人帶來的光明,先前不安的心得到了撫慰,并得以正視周圍的黑暗,那黑暗像漩渦一樣翻卷著、蔓延著、深入著,竟吞沒了人世間多少細微的乞求和啜泣??!看來,這個老人是專門引領(lǐng)我的;可他是誰呢?一個保持著“格隆”(比丘)品質(zhì)的居民?一個來自偏僻鄉(xiāng)下的貧窮香客?或者,他根本就是“堅熱斯”(觀世音)的化身?
我走著。內(nèi)心里對這同行的人兒深懷感激。而那座永遠不倒的往日宮殿,在深夜,在遠處閃爍著依稀可辨的幾點燈火,愈發(fā)地突出了
它的寂靜、寥廓。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這是那年的第一場淚水!我走著。我終于目睹了光明那緩慢卻不可阻斷的歷程。而且,從黑夜里走出來的人原來是那么多,宛如一條歷經(jīng)千轉(zhuǎn)百回的河流,我融入其中,也就融入了另一種生活的芬芳氣息里。
有一樣渴望的生命朝著一樣的方向聚攏了。那是右繞的方向,是一圈圈永無止息的“廓拉”(轉(zhuǎn)經(jīng)路)。在一片越來越響亮的祈禱聲中——啊,光,格外的光煥發(fā)了,它照耀著那紛紛展開的頂禮的姿勢,猶如照耀著一朵朵盛大而美麗的鮮花!
我因而相信,我和一個秘密將在右繞的時候,在轉(zhuǎn)“廓拉”的時候,在西藏那格外的光中真正地相遇!這個重大而婉轉(zhuǎn)的秘密,包括了一串口耳相傳的真言、半夜飲泣而遁的背影、幾種花朵般的手印、幾塊生銹的“妥伽”(天降石)嗎?
當(dāng)我以本族的口音不甚準確地念誦著“蕃”(西藏)、“唯色”(光芒),這兩個名詞仿佛是有了兩只翅膀的鳥(它的羽毛有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美;它難道正是藏人所敬畏的神鳥——鷹鷲?),要把一種與靈魂有關(guān)的無形的物質(zhì)攜往那最美妙、最神秘的所在!
——且讓我的身體追隨那飛鳥掠過的痕跡;那是空中的投影,在大地上形成若隱若現(xiàn)的路線,其間布滿繁星似的原初建筑,形狀古樸,色彩強烈,宛如一粒粒珍貴的紅寶石,更如一個個鮮明的標志,引導(dǎo)著所有渴望解脫、追求覺悟的眾生。甚至遼闊的雪域大地,其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巨大的寺院!
換言之,當(dāng)人在路上,心向光芒,某個注定的秘密,終究將與你不期而遇!
我終于知道這一點。
因此,且讓我走在西藏的大地上!
八廓街:喧嘩的孤島
黎明尚未來臨,天色依舊黑暗,拉薩城里尤其是東邊的那一條老街已經(jīng)蘇醒了。紛紛走出家門的多是老人,他們總是那樣,念珠和轉(zhuǎn)經(jīng)筒從不離手。有的還牽著小小的哈巴狗或長毛拖到地上的卷毛狗;有的身邊,緊跟著眼神竟如人一般含情、身上染著紅顏色的羊,這是些再無宰殺之虞的放生羊。許多人都帶著像褡褳一樣的小白布口袋,上面繡著吉祥圖案,垂掛著彩色穗線,兩邊各裝有糌粑、青稞和香草,那是供奉給神佛的最早的食物,沿途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都有盛放這些食物的祭盤——白色的香爐或者途中某一處特殊的地方。而被稱為“八廓”的轉(zhuǎn)經(jīng)路啊,多少年來,在每一個日子,以它最接近大昭寺里的覺阿大佛的神圣位置,最先迎接的便是這樣的人流。
在從前修建“祖拉康”的時候,觀世音的化身松贊干布帶著兩位度母王妃,就住在這朝暮可聞水聲的“吉雪臥塘”湖畔,壁畫上猶如堡壘似的石屋和篷帳是八廓街最早的雛形。像曼陀羅一樣的房子建起來了,無價之寶的佛像住進去了,自稱“赭面人”的吐蕃人像眾星捧月,環(huán)繞寺院,紛紛起帳搭房,把自己的平凡生活和諸佛的理想世界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炊煙與香火,錙銖與供養(yǎng),家常與佛事,從來都是相依相伴,難以分離……
在一幅從前繪制的著色的拉薩全貌圖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紅廟,整座為河流和樹木圍繞的城郭之內(nèi)只有兩大部分:高踞于山巔之上、有著“火舌般的金色屋頂”和千扇紅框窗戶、數(shù)百級迂回階梯的法王之宮——布達拉官,以及右邊仿若壇城之狀的大昭寺。這幅具有西藏傳統(tǒng)繪畫風(fēng)格的拉薩之圖,全然是一個在寫實的基礎(chǔ)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間,美若仙境,其實仙境也不過如此。但在大昭寺的周圍,從一群如蟻般大小的來自遠方的商賈身上,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的熱烈人間。
人們都說,八廓街不僅僅是提供轉(zhuǎn)經(jīng)禮佛的環(huán)行之街,而且是整個西藏社會全貌的一個縮影。
太陽漸漸上升了,大昭寺廣場上的香爐里冒出的桑煙依然裊繞不絕,八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樣,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樣,中間從未有過中斷:轉(zhuǎn)經(jīng)的轉(zhuǎn)經(jīng),游蕩的游蕩,買賣的買賣(這些角色常常是會相互轉(zhuǎn)換的)。從過去到現(xiàn)在,還是那些人:“土著”和“他鄉(xiāng)之客”,而不一樣的似乎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裝扮;還是那些滿目的琳瑯,仿佛少有變化,甚至充斥各個小攤的氆氌和卡墊、長刀和火鐮、銀杯和木碗、“嘎烏”和燈盞、銅佛和唐卡、法號和白螺,仿佛過去就擺放在那里,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銹跡,這更增添了一種亙古歲月的滄桑。各種各樣的聲響:喃喃低語的誦經(jīng)之聲,叫賣貨物的吆喝之聲,叮呤當(dāng)啷的滿身首飾,嘰嘰喳喳的各地語音,混雜著從地攤上、小店里傳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行歌曲、交插著藏語和漢語的西藏現(xiàn)代歌曲以及被稱為“囊瑪”的從前的西藏宮廷音樂,以及用吐字鏗鏘的康方言說唱的沒完沒了的格薩爾。而在由這些聲響匯聚而成的可以命名為“八廓交響樂”的樂曲聲中,像華彩一般出現(xiàn)的激越、清爛酒鐘彪
盧三重新介入我的生活,已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
盧三那時已當(dāng)上柯梅村委會主任,與我所在的糖廠相距二十幾公里,十天半月難見上一面,畢竟我們各自的職業(yè)風(fēng)馬牛不相及,即便二十年前我們曾經(jīng)有過兩年的同窗情誼,見了面除了敘敘舊,拉拉家常,沒有更多的話題可談。不曾想,后來我和盧三曾有過一段頻繁的接觸,以致我的生活秩序幾乎因此完全被打亂。
我與盧三的接觸始于我的主動。
一天,縣里主管工業(yè)的朱副縣長和主管農(nóng)業(yè)的吳副縣長一同到糖廠來找我,他們說,小鐘啊,你這個廠長怎么當(dāng)?shù)模纪懂a(chǎn)快兩年了,還留下這么一個種蔗專業(yè)戶,怎么老不解決呀?
我一時聽不明白,愣了愣。
朱副縣長說,你愣什么,就是那個柯梅村嘛。一株甘蔗也不種,搞什么名堂?空著土地不說,還懶壞了人。那個村子屬于你管的蔗區(qū),你不要置之不理,農(nóng)務(wù)是糖廠的第一車間嘛,種蔗的事你也要管,而且要管好!
種蔗的事歷來歸農(nóng)口管,鄉(xiāng)鎮(zhèn)長直接在下面抓,糖廠只安排砍運計劃,所謂“農(nóng)務(wù)是糖廠的第一車間”,指的便是糖廠與蔗農(nóng)在砍運方面的配合。想必是主管農(nóng)業(yè)的各級領(lǐng)導(dǎo)都在柯梅村那里碰了釘子,無奈之下,把工業(yè)方面的領(lǐng)導(dǎo)也拉出來助陣。
兩位副縣長都出馬了,表明這項任務(wù)非同小可。于是,我在處理畢糖廠公務(wù)之余,幾乎每周總要抽出一兩天趕赴柯梅村,決意要讓它附近荒蕪的土地都變成蔥蘢的蔗海。
記得第一回,中午就同盧三通了電話,他在電話里頭一個勁地說:你來吧,你來吧,我什么時候都在家,在家等你!
憑著他這句話,進村時又恰是中午歇工時分,我也就直奔盧三家。1986年的柯梅村已經(jīng)開辟了街道,一橫一豎呈十字狀,把全村分割成四個四分之一的區(qū)域。東西南北四個路口替代原先四個隱伏于芒草叢中的小路口,接通了村外的公路,這種變化,盧三稱之為“全方位開放”。我發(fā)現(xiàn)村里很難見到茅屋了,即便有也顯得不倫不類:泥巴抹的墻,卻用水泥瓦蓋頂,也有用琉璃瓦蓋頂?shù)?,綠瑩瑩的和樹蔭融為一體。唯一不變的是全村所有的酸梅樹上仍懸掛著咸魚,只是大小不一,品種繁多。也許因為
村里開辟了街道,拓展了氣流疏散的空間,咸魚氣味聞起來沒有先前那么濃烈了。盧三曾指著樹上的咸魚向我侃侃而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民族傳統(tǒng)里面也有優(yōu)秀的東西,當(dāng)然要保亮、婉轉(zhuǎn)的最高音,是那些磕著等身長頭終于來到拉薩的遠方藏人發(fā)出的。他們挨肩接踵、義無返顧又不乏喜色地撲向八廓街的地面猶如在做最后的沖刺,那手中已破的木板與大地相摩擦的巨大聲響,和那飽受風(fēng)霜的身體倒在大地的沉重聲音令人怦然心動。人們紛紛為之讓出一條路來。各種各樣的氣味:真假難辨的古董的陳舊氣味,美麗絲綢的幽幽香味,梵香、藏香、印度香等香料之味、有人家的窗戶里或附近的茶館里飄出的咖喱味兒和甜茶味兒,混合著擦肩而過的羊皮長袍和狐貍帽里的動物膻味,以及游客尤其是金發(fā)碧眼的老外身上的濃郁的體味和撲鼻的香水味兒,而在這所有的氣味之中,無所不在的是酥油味,仿佛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酥油里取出來的,所有的人和物,只要從這條街上經(jīng)過,都會染上酥油那奶香濃郁的味道。這就是白日的八廓街,從來都是熙熙攘攘如故,喧喧嘩嘩如故,一直到夜幕降臨。
八廓街啊,它緊傍著寺院,卻坦然地洋溢著一種世俗的快樂。
我曾經(jīng)說過,八廓街具有一種強烈的戲劇感,足以讓人在輕微的暈眩之中忘記現(xiàn)實。說起來,暈眩的感覺十分美好,類似于陶醉,是非??侦`的陶醉。而生活中,有許多的事和物會令人暈眩,八廓街更是將之集中紛呈。像一些這樣的首飾:一枚鑲著紅珊瑚的銀戒指,一只刻著六字真言的銀手鐲,一條系著微型的轉(zhuǎn)經(jīng)筒的銀項鏈,一副從康巴少女的耳朵上取下的長墜搖晃的銀耳環(huán);像一些這樣的衣物:一件曳地的長裙上用金絲銀線繡著異國的花卉,一塊窄長的圍巾上垂落著無數(shù)挽結(jié)的細穗,一頂織有彩條的氆氌小帽使人一戴就交了模樣。還有,像一方舊綢緞,一張舊地圖,一個舊面具,一幅舊唐卡,一串不賣別人卻低價給我的舊的骨頭念珠。還有,突然生起的對印度或尼泊爾這些似比西藏更加神秘的地方的迷戀,它體現(xiàn)在一盤不知用什么樂器演奏的每隔幾秒才發(fā)出“空”的一聲的磁帶上,體現(xiàn)在九塊錢十小盒的純粹是熏迷之香的鼻煙上,體現(xiàn)在一包用植物磨成的可以將頭發(fā)染出炫目的卻不易察覺的美麗之紅的顏料上,體現(xiàn)在那些充滿異域情調(diào)的小餐館里懸掛著的繪有佛眼或當(dāng)?shù)厣裣竦募埡臒艋\上。
還有,那些數(shù)不清的小巷深處,通通半垂著白底藍圖的門簾里,一群人或者喝著甜茶笑逐顏開地看著會說藏話的孫悟空降妖伏魔,或者津津有味地吃著漢人帶來的涼粉、回回人帶來的拉面、尼泊爾人帶來的咖喱土豆;調(diào)皮的半大少年們在弓著腰打臺球,把巷口堵得死死的,使很不容易開進來的車無法調(diào)頭。有時候,走著走著,旁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幽深的大雜院,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拉薩古建筑保護院”,據(jù)說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往里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曬太陽的,顯然是許多人家安居之處。有時候,又會突然看見一座龐大的廢墟,頹垣斷壁上的幾根殘梁筆直地刺向天空,跑來兩個小孩,莫名地執(zhí)意要領(lǐng)你們?nèi)タ磸U墟里緊靠在墻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么神靈的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僅剩下無數(shù)只殘缺不全的手臂,那時是黃昏,金黃的光線下,每一根彎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會說話,似乎很是可怖。
還有,那些依傍著巷落、民居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寺院啊,我說的是“木鹿寧巴”。我喜歡坐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聽僧人們誦經(jīng),他們的聲音很像是十分深情的傾訴,叫人難以相信這些年輕的男孩子竟藏著如此豐富的感情。有些經(jīng)真的是一念就能弓l起內(nèi)心的悸動。有時候,我會和做罷法事的他們一起清掃殿堂,因為這里主要供的是護法:乃瓊護法和班丹拉姆,所以,在兩位護法的塑像面前各供著一個巨大的杯盞,里面盛滿了青稞酒或白酒。奇怪的是,酒在這里仿佛滌盡了刺鼻的味道,只留下一縷淡淡的芬芳。僧人們都很端正,俊氣,個頭兒也差不多一般高。他們的名字是:益西,索朗,巴桑,拉巴。他們總是給我一遍遍地添茶,還會堅持端來一碗米飯或是一碗面條,讓我同他們一塊兒吃。這些飯菜都很簡單,因為這段時間正在修觀世音的法,要念兩個月的“嘛呢”,必須戒葷。實際上,一戒葷他們基本上就沒什么可吃的了,寺院的廚師好像只會做白菜或青椒。然而該戒的時候就戒了,他們一點兒也不貪求,說到肉,口氣很平常。經(jīng)常有外國人走進來,也像我一樣,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聽著。在低沉而婉轉(zhuǎn)的唱誦中,鼓一直輕輕地敲擊著,唯一的一對鈴鐺一下下碰著,突然,如裂帛般的長號長鳴起來,似要卷走什么。——是卷走俗念還是惡業(yè)呢?都好,都好。
今天在八廓街上,似乎無論何時都可以看到外國人。尤其是住在八廓街上不少價格低廉、具有西藏風(fēng)味的小旅館里的“散客”。大多裝束怪異,竭盡夸張之能事,或者長發(fā)亂卷,渾身披披掛掛,皺皺巴巴的衣衫沒有一件不嫌太大;或者光頭锃亮,皮衣馬靴,很酷的神情中有著一份故作的冷漠。更多的人喜歡穿各式各樣的藏服:西藏男人斜襟鑲金邊的氆氌短上衣,或西藏女人頗有風(fēng)情的飄飄綢緞長裙;衛(wèi)藏的,康巴的,安多的;可是沒有一個能穿好,不是拖在地上就是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赤腳,有的甚至是邊地牧人那系著碎松石的滿頭發(fā)辮。這部分人最有意思,表情和藹,笑容可掬,個個都是自來熟,但得注意,他們多會說藏語,而且說得很好,隨便和你聊上幾句,你反倒露了馬腳,這下該輪到他們嘲笑你了;有的人簡直就是西藏通,如果還有念珠在手,那說不定還是修行不淺的佛教徒,至少談起這個或那個教派來,也是頭頭是道。當(dāng)然,也還有打扮整潔、體魄健壯、輕裝簡囊、一副職業(yè)旅行者模樣的年輕人。
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瑞士人,日本人,韓國人……在八廓街上,似乎可以看到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我們的朋友遍天下。而對于西藏人來說,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哈羅”。八廓街上的小商小販指著那些真假難辨的古董,頗為得意地告訴你:“‘哈羅來了,全部沒有了。”
常常是這樣,當(dāng)你漫步在八廓街上,從這些和你擦肩而過的老外臉上,你會隱約察覺到純屬觀光者的好奇中含著一縷恍惚。這是一種恍若隔世的神態(tài)。即使充斥拉薩城里的各種現(xiàn)代化的車輛正在飛馳往來,使他們不得不相信這已是二十世紀末的拉薩,但他們還是要努力地使自己保持這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你于是猜想,今天的拉薩,對許多外國人而言,是深深的遺憾,因為他們再也無法體驗到幾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他們的祖父輩們(相對而言,其實寥若晨星),在這塊曾經(jīng)被封閉的禁地上品嘗到的難以比擬的刺激和快樂。從如今翻譯過來的許多游記中可以看出,當(dāng)年的那些老外,那些兼具各種身份的傳教士、旅行家、歷史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地理學(xué)家、自然學(xué)家甚至秘密間諜或軍人甚至佛教徒的外國入,是多么渴望一睹遙遠東方的那一塊有著天堂高度的人間秘境。這一高度既是地理上的天堂高度,也是人文上的天堂高度,因此其難以想象的誘惑力使他們甘愿拿生
命去冒險,在地圖上形成了從西藏的所有邊緣努力地伸入腹地的無數(shù)粗大或細小的箭頭,一些人甚至一去不回,永遠地留在了路上。
混雜著野心的幻想是多種多樣的。對于西藏這一塊廣大而未知的地帶,外國人的欲望被極大地激發(fā)起來。個人的,群體的,政府的。單純的獵奇逐漸地演變?yōu)橐宰诮?、商業(yè)、政治、軍事為目的。無論西藏怎樣地依恃著強大的天然屏障和頑固的人為屏障阻擋著,但當(dāng)人類進入二十世紀之后,西藏的大門終究還是被現(xiàn)代化的槍炮轟開了。首先是1903年,由英國人榮赫鵬率領(lǐng)的名為使團實為武裝侵略軍的千人隊伍挺入拉薩,“中世紀的軍隊在二十世紀殘酷的兵器火力面前潰敗了?!边@是針對西藏的所有冒險史上最令人厭惡的一幕。因為所有的武力下都是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暴露了人性中最丑陋、最陰暗、最殘忍的一面。
但今天,外國人渴望在西藏冒險的幻想已像肥皂泡沫一樣消失了。然而他們的追念還在。這種追念反映在他們特意古怪的外表上,和依然不懈的對西藏的一切的熱情上。我們可以理解他們。有一位植物學(xué)家,在拉薩東面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藍罌粟,那是西藏傳說中最美麗的花朵,他把它移植在他英國老家的花園里——“這令人難以忘懷,”著有《闖入世界屋脊的人》一書的英國作家霍普柯克這樣感嘆道。今天,對于西藏的態(tài)度,在類似的世界大同的言語中,似乎已由往昔的激烈轉(zhuǎn)變得平和多了。實際上,冒險的誘惑始終是存在的。因為西藏還在。冒險的誘惑就是西藏的誘惑,而西藏的誘惑即使對于一個被異化的藏人也同樣存在,抑或更為深重,具體表現(xiàn)為綿綿不絕的“八廓情結(jié)”。我說的是我自己。當(dāng)我在西藏的腹地生活多年,漸漸發(fā)現(xiàn)這種誘惑宛如那美麗的藍罌粟,人們都會為之深深入迷。然而,真正的藍罌粟只存在于西藏古老的傳說里,人們滿懷喜悅地摘走的不過是酷似它的花朵而已。僅僅如此。
夜幕降臨。但必須是在深深的夜里,八廓街上才會萬籟俱寂。
在深深的夜里,我和親人們靜靜地走著,靜靜地環(huán)繞著八廓街,充滿心底的悲哀漸漸地平息下來。曾經(jīng)是我們中的至親至愛的一位,三天前突然離開了我們,一去不回地踏上了輪回的長途。所以在這個深夜,依照我們的風(fēng)俗,我們要來為他送行。我們高高地舉著大把燃著的香,默默地持誦著祈請諸佛的經(jīng)文——是的,我們在心中一遍遍地祈請諸佛:當(dāng)我們的親人,那個飽受苦難的好人,他在這個世間的光明已謝,正在獨自前往我們誰也無法知道的地方,諸佛啊,請以慈悲之鉤抓住他,不要讓他落入惡業(yè)的支配之中,請護佑他,使他免除中途的險境。啊,諸佛,請讓我們和他來生相遇,來生還是骨肉相連、息息相關(guān)的親人……
在深深的夜里,八廓街是那樣的黑暗,那樣的寂靜,那樣的深藏不露。手牽哈達的人們在急急地奔跑著,快快地跑向每一個路口,要趕在看不清道路的靈魂到來之前,用潔白的哈達擋住所有的歧路——靈魂啊,脆弱的靈魂,請沿著轉(zhuǎn)經(jīng)路的方向旋轉(zhuǎn)。
在深深的夜里,我們走到了八廓街的盡頭。那是終點也是起點。那是大昭寺,是我們生生世世的庇護之所。一盞盞酥油供燈點亮了,祥麟轉(zhuǎn)輪四周的風(fēng)鈴搖響了,覺阿大佛慈祥的微笑綻開了,我們的親人他真正地安息了,解脫了,而我終于悲喜交加,淚如泉涌……
我的德格老家
老家越來越近了。我的德格老家。越來越濕潤的空氣中,隱隱地混合著一股熟悉而又親切的氣息。這是屬于個人的氣息,秘密的氣息,僅僅與親緣相關(guān)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哪怕在人為的強制之下——以地理上的疏遠,或心靈上的隔絕——僅剩下一縷,也足以彌漫一個人的整整一生。幾天來,我久已壓抑的感情,在遠眺馬尼干戈童話似的屋舍時,在凝視玉龍拉措淚珠似的湖面時,似乎悄悄地得到了一些慰藉,一些舒緩,然而老家越來越近了,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德格老家,最先是以路邊的一堆瑪尼石的形式出現(xiàn)的?,斈崾念伾軉渭?,或青色或涂滿絳紅色的石板上深深地刻著各種真言。在瑪尼石的周圍,幾根碗口般大小、布滿節(jié)疤的原木,猶如支撐一頂帳篷的木桿,由上至下,環(huán)繞一圈,懸掛著幃幔似的重重經(jīng)幡。而那白色的薄紗上印滿淡黑色的文字,即使風(fēng)欲靜止,這些字也會鼓動經(jīng)幡輕輕地翻飛、招展;這些字因為一個個滿懷虔誠的人兒已經(jīng)有了生命。有幾個人在附近刻著瑪尼石。是藏人,德格的藏人,我仿佛從他們臉上認出了什么。我仿佛從他們刻著的瑪尼石上認出了什么。我默默地看著他們在石頭上刻瑪尼。我含著淚水,等著他們把刻好的瑪尼石交給我。我對自己說,這是為我的親人們,為我的已經(jīng)故去的親人們刻的。然后,我抱著一塊塊刻好的瑪尼石,放在那敞露在路邊的瑪尼帳篷里,一共九塊。
我再也忍不住了。當(dāng)小城在黃昏中漸漸露出明晰的輪廓,果然是絳紅色的小城啊,我的德格老家,我僅僅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來過一次的德格老家!我怎能忍受在綿綿無盡的懷念中寫下的詩,轉(zhuǎn)化成比現(xiàn)實更讓人心碎的現(xiàn)實?對于我來說,德格從來就不是一個地名;它只是那幾個人的名字,那幾個,親人的名字。因此,意思是永恒的光芒。這個名字,在藏人中不算常見,多為男人所用。我還偏愛另一個名字——仁增旺姆,是在倉央嘉措的詩歌里找到的,那可是一首意境優(yōu)美而深遠的詩歌:在東方的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美麗的仁增旺姆,燃起祝福的高香。
(仁增旺姆是誰?是人間的,還是天上的女子?)
我一直以為,名字可以對抗血統(tǒng)。或者說,一個恰當(dāng)?shù)拿?,可以讓人知道自己是誰。而且,通常換了名字,人會有一種重新出生的感覺。改名易姓,抑或隱姓埋名,這是一樁可以在現(xiàn)時中發(fā)生的不尋常的事件,富有戲劇性??蔁o論再生多少次,那如影隨形的,除了業(yè)力還會有什么?
就像學(xué)藏文,作為母語的藏文就像是遺忘在茫茫腦海之外的東西,不管如何費勁去打撈總是難有所獲,注定了此生只能在方塊字的框框里活動。何況至今我仍然保存著方塊字帶給我的最初的喜悅,雖說我已忘記認識的第一個方塊字是什么了。啊,許多方塊字都似有魔力,比如“夢”這個字,它多像是森林中的一條暗河里的小魚,或森林中的一只精靈的眼睛。
另外的,像對琵琶這種樂器的熱愛,每每聽到彈撥琵琶之聲,總覺得那一聲聲全入了心里,因此也就理解了心弦這個詞。有時會涌上淚來,似是被一種無名的憂愁帶往某個很熟悉、很親切卻早已喪失的地方。那是前世所在的地方嗎?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是藏文書中形容內(nèi)地的說法——彩緞產(chǎn)地,還是形容西域的說法——豆蔻之鄉(xiāng)?
不過,即便是名字確實可以與血統(tǒng)抗衡,但也要看是什么樣的名字,尤為關(guān)鍵的,得看是誰給的名字。藏人習(xí)慣在孩子生下來以后,抱著孩子去寺院,請有名望的喇嘛或仁波切賜予孩子一個名字。他們一般不會自己給孩子起名。許多人也許說不出究竟,但他們會遵從這個不知從何時起便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許多人的名字因此
是一樣的,雷同的,像多吉(金剛)和卓瑪(度母),是最常見的。在藏地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多吉和卓瑪。對西藏和西藏人缺乏了解的人們或許會覺得如此多的重名很可笑,殊不知這里面蘊含著精神上的意義。它與轉(zhuǎn)世的觀念有關(guān)。它就像那流轉(zhuǎn)的靈魂上的一個表記,需要發(fā)現(xiàn),并在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再一次予以肯定。
可不可以這樣說,它像一條隱蔽的河流,只要溯源而上,便能到達真正的老家或故鄉(xiāng)?
可不可以這樣說,有了這樣的名字,血統(tǒng)便算不得什么了?而我一直蹉跎到四年前才有了這樣的名字。
幾年前,當(dāng)我的心開始轉(zhuǎn)向的時候,我近乎迷信一般,幾乎遍請有幸遇上的每一位仁波切賜名給我。這些仁波切,有成就的喇嘛上師,總是慨然應(yīng)允,總是注視我半晌,然后給我一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很動聽。每一個名字,多么巧合啊,都有燈盞的含義。有的是佛燈——確尊,有的是神燈——拉尊,有的是獲得解脫之燈——朗尊,總之都是供養(yǎng)之燈——尊。說不定,從前,我就是供在佛菩薩跟前的一盞燈。而他們一定認出了我。這些喇嘛上師們,一定認出了從前的一盞供燈。所以他們給我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是靜靜燃著火苗的酥油供燈。感謝這些喇嘛上師,讓我終于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愿意做這樣一盞供燈,愿意永遠做一盞佛前的供燈,常燃不熄。
漸漸地,我也知道了我的老家或故鄉(xiāng)在何處,實際上,老家或故鄉(xiāng)是十分抽象的概念,它無法落在任何具體的地點上,即使似有一、兩個地點,比如拉薩或德格,那也只是因為涂染在這些地點上的顏色是絳紅色,——所有顏色中最美的顏色。如此而已。假如非得找一個確實的地點不可,那就是拉薩,那就是德格,或者說,整個西藏。
在德格,我尋找著令我倍覺親切的老式民居。哪一幢房子,曾經(jīng)盛放著我的親人們的喜怒哀樂,夢想和創(chuàng)傷?
自從父親離世以后,我開始沉浸于在遙遠的親人時時浮現(xiàn),面對就在他面前的已有異族血液的兒女們,他總是對他們說,要記住,你們姓程,你們是程家的后代。他多么希望他們能夠永遠地記得源自他身上的那一半血脈啊。
從家中珍藏的幾本發(fā)黃的照相簿上,可以看到,那個形容清癯、個子不高的漢人,始終是一襲長袍馬褂加身;在他的周圍,群山廣袤無邊,寺院龐大,多么年輕、秀氣的奶奶頭結(jié)松石,藏袍曳地,我那還是少年的父親眉頭緊鎖,身體單薄。似乎長子的重擔(dān)已早早落下。
實際上,后來,大約在六十年代初,他曾重返過一次老家。那里還有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和兩個女兒。但她們最終也沒能挽留住如同被換了血液的他。他顯然已無法適應(yīng)在流逝的光陰中轉(zhuǎn)變的一切了。說什么物是人非,其實物亦非物了。他的歸宿已不在漢地而在德格了,在那個飄曳著袈裟、回蕩著法號、彌漫著桑煙的小城。想當(dāng)初,他沒有姓氏,沒有原籍,沒有親眷和朋友;他起先是一個人,內(nèi)心惶恐,兩手空空,身上有傷,匆匆而至;漸漸地,一種東西安慰了他,容納了他,平息了曾經(jīng)燒灼著他的功名心,它是否包括一個康巴女子、一個重新獲得的家庭和陽光一般普照整個藏地的宗教呢?所以,他要回去,終究還是要回去,回到他那長長的因緣鏈上的其中一個故鄉(xiāng),真正的故鄉(xiāng)——德格。盡管那時候,我奶奶離開人世已經(jīng)十年了。
至于我的父親,從他穿上過膝的軍衣起,他就不是作為個人而活著,他幾乎就沒有作為個人而活過。因為他是軍人,服從命令為軍人的天職,而他幾乎當(dāng)了一生的軍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說穿了,他就是一個移民,他的生活就是一個算術(shù)問題,他使他的家人都成了這樣。他帶著他的日喀則妻子,三個兒女,從已經(jīng)變成紅色而非絳紅色的拉薩出發(fā),在藏漢混雜的地方繞了一大圈,繞了整整二十年,最終,恰是一個再也無法抑制的秘密,讓他返回了拉薩。這秘密,啊,這難以言傳的秘密,催促著他,使他匆匆地完成了這道算術(shù)題。匆匆地,早早地,完成了,卻留有一個余數(shù),一直延伸到來世,來世他將以一名比丘,作為這余數(shù)、這抽象符號的完美體現(xiàn)。而這正是他在離開從來就不自主的現(xiàn)世之后,由藏醫(yī)院的天文歷算所的喇嘛卜算出來的。
有誰會想到他此生除不盡的是這樣一個秘密呢?那還是多年以前,在西藏的邊境上巡邏的時候,他看到,像是懸在半空中的山洞里,一個衣不遮體的人,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正在盤腿修行;一些異常珍貴、僅在壁畫和唐卡里見過的動物圍繞四周,或臥或立,卻不喧嘩。一切顯得如此地寧靜、祥和,他也輕輕地打馬離開。從此,做這樣一個超凡脫俗的人成了他畢生的愿望,這愿望如此隱蔽而又美妙,說給誰聽誰都會以為是場夢。這樣的愿望,現(xiàn)世根本實現(xiàn)不了,唯有來世,來世他才能自由自在,圓圓滿滿。
那么,就讓親緣,那隱而不見的親緣,牽引著我內(nèi)心的命中之馬,把我?guī)墙{紅色的房子吧,那才是我的家園,我唯一的、永遠的家園。我知道,在我絳紅色的家園里,我的親人們早已換上了絳紅色的衣袍,正靜靜地等候著我。
……從小,我就困惑于故鄉(xiāng)這個概念。
如同困惑于我的血統(tǒng)。
我常常這么想,即便在一個地方消磨了一生,又能說明什么呢?因為有些東西,譬如血統(tǒng),它一旦混雜就不倫不類,難以挽回,使得人的真實處境如置身于一塊狹長的邊緣地帶,溝壑深深,道路彎彎,且被驅(qū)散不盡的重重迷霧所籠罩,難辨方向。而終生躑躅在這樣一塊邊緣地帶,這本身就已經(jīng)把自己給孤立起來了,這邊的人把你推過來,那邊的人把你推過去,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舉目四望,一片混沌。多么難以忍受的孤獨?。—q如切膚之痛,深刻,又很難愈合。
一個人的血統(tǒng),是否就是累世業(yè)力的化現(xiàn)呢?
長久以來,我一直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但我同時深信,一旦找到故鄉(xiāng),便如葉落歸根,就能過上真正意義上的生活。這真是好笑又矛盾,這時候,我竟忘卻了血統(tǒng)那致命的影響力。
當(dāng)我終于回到拉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換上一生下來就有的卻很少使用的藏名——唯色。全名是茨仁唯色,是我父親起的,的藏東有我的家園、舊屋這一頗為傷感的情結(jié)之中,盡管那里早已人去樓空。此時當(dāng)我四下尋找,我才發(fā)現(xiàn),連空樓亦不復(fù)存在,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國營相館和商店,但我還是確信留在那里的、已經(jīng)故去的親人在等待著我。因此,我去另外一個地方,去遠處半山上,那淹沒在萋萋荒草里的墳地,與他們相見。
真的,連空樓亦不復(fù)存在了。我所看見的,不論多美的建筑,都是陌生的建筑。而我的親人們,早就遷移了,他們棄下老房子,如棄下軀殼,皮囊;如今,在一座青山的懷抱中,那黃土和石塊壘就的另一種房子里,恐怕只是一堆白骨了。
應(yīng)該說,在藏人的喪葬習(xí)俗中,雖說有土葬,以及火葬、水葬,但普遍是天葬。很早以前盛行過土葬,比如吐蕃時代,由于連接人間國王與天國之間的繩梯在戰(zhàn)斗中被砍斷,從第八位贊普起,以方形墳?zāi)沟男问絹泶娣刨澠諅兊倪z體。直至今天,在西藏的南部,還保留著一大片被稱
為藏王墓的墓群。后來(只能泛泛地說是后來)整個西藏開始流行天葬的葬俗,不僅僅出于把尸體奉獻給禿鷲的這一利益眾生的佛教行為,從密乘的教義來說,禿鷲被認為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經(jīng)書中,它們被稱作是“夏薩康卓”,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據(jù)說在天葬時,如果禿鷲井然有序地降落,將尸體吞噬干凈,則有利于死者轉(zhuǎn)世;相反,甚至更糟的是,禿鷲根本就不降落,這表示死者生前的業(yè)障很重。
不少人認為天葬很殘酷。其實,葬俗中,再也沒有哪一種比天葬更能讓人了悟生死。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今生今世的肉體不過是一件舊衣服,當(dāng)那包裹在里面的,那隱形的,那本質(zhì)的,或者說,魂要飛,魄要散,在這時候,將舊衣服棄之何足以惜!
我倒是很樂意在我死后把我送去天葬。
我希望把我的多少年來自珍自愛的肉體奉獻給禿鷲。我希望禿鷲——這上面的、神秘的使者,帶著我的骨肉飛向唯有喇嘛上師才知道的一個美妙的所在。
但是在德格,我指的是縣城,似乎更習(xí)慣于土葬。事實上,康區(qū)有許多地方都有土葬的習(xí)俗。不知是亙古以來就這樣,還是中途發(fā)生了變化,比如與漢人早在一個世紀前的涌入有關(guān),據(jù)說晚清統(tǒng)轄康區(qū)的大將,那殺人如麻的趙爾豐就曾經(jīng)明令禁止天葬和水葬,力倡土葬??傊?,縣城東郊的幾乎滿滿一片山坡上,全是高低錯落的墳塋,但不似漢地的墳塋,因不興壘砌得又高又大,只能是一小土堆,上面鋪放著刻有經(jīng)文的石板;而且,舊時,在土葬前,要請喇嘛卦示出殯和入土的時間,并察地點穴。
我是和表姑及她的女兒一起去上墳的。除了她們,我在德格就沒有別的親戚了。表姑的父親是陜西人,因為做生意來到這里,并娶了藏女定居下來,過著富足的生活。表姑德秋排行最小,哥哥、姐姐很早參加了革命,均是國家縣、地級干部,留下她隨“文革”期間被趕到鄉(xiāng)下的父母一塊務(wù)農(nóng),直至父母雙亡才在幾年前搬回德格。表姑完全是地道的康巴女人的模樣,漢語說得很費力,見到我,她哭了,她說我長得真是太像我的父親了。
幾十年了,爺爺和奶奶的墳在哪里,表姑不清楚。她于是請來一位和表姑父沾親帶故的人,叔叔扎西多吉。他是藏區(qū)有名的大學(xué)者,通曉佛教中的顯、密二續(xù),擅長醫(yī)術(shù)和星象學(xué),曾教授過許多仁波切,已圓寂多年的第十世班禪大師還專門接見過他。在當(dāng)?shù)厝说男哪恐?,他其實是一位和喇嘛上師相?dāng)?shù)拇缶邮俊TS多人還請他為去世的親人占卜,在墳塋重重的山坡上選擇地點。我的爺爺和奶奶的墳地就是他給看的。六十多歲的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他們埋于何處。
有幸的是,我還請到了仲巴仁波切。仁波切親赴墳山為先入修法,這對于我和我的親人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正是中午時分,烈日當(dāng)頭,我們滿身是汗,走了將近四公里才來到墳前。默默跪下,默默叩頭,默默上供,默默流淚,啊,三炷香火,幾捧墳塋,德格老家我愿它毫無意義,我愿它無路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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