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好
在冰冷的日子里,我渴望著外面的溫暖
除我之外,并沒什么親人或者朋友記得我17歲的生日,那天我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準備離家出走。沒人留我,沒人送行,當然更談不上有人給我送上幾句祝福的話語。養(yǎng)母和堂姊平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就好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我的心冷極了。
事實上,自7歲那年我父母去世之后,我就已經(jīng)習慣了所有親戚的這種冷漠。寄人籬下的日子里,我惟一學會的,便是咬牙忍受別人的羞辱和打罵以及拼命干活??煽v使是這樣,也仍是換不來半點好的臉色。并沒誰能真正懂得: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更需要溫暖和關(guān)愛。
我登上了一趟并不知要開往什么地方的列車。當我朝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冰窟一般的家投去最后一瞥時,我的淚“嘩”一下子流了出來。我靠在車廂相連的過道上失聲痛哭,試圖把過去所有的委屈和傷痛全宣泄出來……
那趟列車把我?guī)У搅顺啥肌粋€我從未到過的城市。下車時我的心情已經(jīng)變得異常輕松,盡管面對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那種如風一般自由的感覺幾乎已經(jīng)讓我快樂得飛舞起來。我知道,我的新生活從此展開了,在這個世界,肯定有一個地方能夠接受我。而那個地方??隙ǔ錆M了陽光、鮮花和人間真情……
在成都那家歌舞廳做常駐歌手時,我認識了J。J是從西安來的一個歌手,是個模樣挺清秀的男孩子。J年齡不大,可是已經(jīng)流浪了大半個中國。J跟我一樣來自一個破殘的家庭。相似的命運使我們很快成為了相依相攜的朋友。
J是個天性喜歡四處飄蕩的人。在我們那家歌舞廳沒唱多久,J便準備轉(zhuǎn)向下一個目的地——昆明。我主動跟J提出來想跟他一塊兒走。J望著我,思忖了老半天,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那你得有心理準備,我們這樣的人,隨時都有可能累倒在旅途中的,到時你甭想得到任何人的幫助和同情……”
當我躺在路邊的長椅上等待死神時,友情的陽光將我籠罩
昆明是座很美麗的城市。在去那座城市的路途中,我對那片神奇的紅土地充滿了神往??梢幌禄疖囄覀兙驮庥隽艘粓龆蜻\。當我們隨人流走出車站時,當即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圍了過來。他們熱情地拉扯著我們,問我們住不住旅店。我們很有禮貌地對他們說:“謝謝,不住?!焙貌蝗菀撞艣_出重圍。這時J突然意識到什么,趕忙用手去摸自己的內(nèi)衣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早已不翼而飛。我也急忙去摸我的錢包,同樣的已經(jīng)不知去向。當我們回過神來去尋找那幾個民工時,哪里還有半點影子?四周的所有人好像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鬼笑……
我和J沒精打采地走在昆明市繁華的北京路。天已黑了下來,而我們再拿不出半分錢去住旅店。我問J怎么辦。J說:什么怎么辦?當然是——要么在今晚之前找到場子,要么露宿街頭了。
我們都不愿意露宿街頭,因為昆明夜晚可以把人凍個半死。于是我們跑進一家公廁,換了各自的演出服之后便開始一家場子一家場子地毛遂自薦。J在這方面顯然比我經(jīng)驗豐富,可仍是一連碰了十幾次運氣也沒把我們推銷出去。
當我們走出最后一家場子時,已經(jīng)夜里一點多鐘。我們都已精疲力盡。J一屁股坐在了那家場子的門口,掏出一支煙來默默地抽。我知道J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因此想找些話來安慰他??墒钦襾碚胰ザ疾恢f什么話好。這時J拉了我一把,說:坐下歇歇吧,咱們首先得把命保住。不知怎么聽了J這句話我挺心酸。我挨著J坐下了,然后從包里掏出一塊干硬的面包遞給J。J沒接面包,而是抬頭望著墨色的夜空怔怔地發(fā)呆。突然我聽到J開始小聲地哼一首歌。我聽出那首歌是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我和J禁不住都淚流滿面……
那晚我們在那里坐了很久。實在冷得受不了我們就手拉手在昆明大街上拼命地跑拼命地跳。終于困得不行的時候,我們只好就近找了一家屋檐,相互依偎、相互溫暖著睡著了。
這樣潦倒街頭的日子一連過了好幾天,恰在這時我又病倒了。那晚當J再一次準備去一家場子試唱時,我終于忍不住說:J,我病了,再也走不動了。J聽完我的話突然發(fā)起脾氣來。他非常不耐煩地說:怎么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生病呢?說完他扔下我頭也不回就走了。望著J決然的背影,我立刻感覺到一種徹底的絕望。我想起了J來昆明前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我的心里涼透了。
正當我虛弱地躺在路邊的長椅上等待死神的召見時,卻見J又回來了。我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他的背包癟了下去,而他的手上卻揚著幾張鈔票。J過來拉我,說:張好,走,咱們?nèi)ベI藥。我去摸J的背包,問他:J,你的演出服呢?J輕描淡寫地說:當?shù)袅耍院笤墼儋I新的。我的眼淚“唰”一下子奪眶而出,一滴一滴全落在了J的手背上……
我在昆明唱了大概有三四個月之后,我的一位朋友在廣州開了一家廣告公司,邀我去做他的助手。臨行,我去叫J跟我同行。J說他已經(jīng)去過廣州了,不想再回頭,他想到西藏去看看。
流浪的旅途中,我如那歷經(jīng)風雨的小草漸漸地挺拔起來
和J分手之后,來到了廣州,我才知道朋友的廣告公司小得跟麻雀窩一樣,所有的員工加上我總共4個人,而所接業(yè)務(wù)也不過是別的廣告公司挑剩下的??杀M管如此。我還是準備幫助我的朋友好好大干一場。
廣告相對于我來說是從未接觸的學科,這就逼迫我一切從頭學起。通常是別人都睡下了,我仍在抱著厚厚的專業(yè)書刊挑燈夜讀。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大概在我去公司半年多之后,我為一家化妝品廠設(shè)計的廣告在報紙雜志刊登后一炮打響。從此公司的業(yè)務(wù)滾雪球般日益紅火起來。年終慶功宴上,朋友重重拍著我的肩,動情地說:如果沒有你,我們公司絕不會有今天的成績。讓我為你的才華干杯吧……
可正是我的這位朋友,當我們的事業(yè)剛開始有所發(fā)展時,卻席卷了公司的所有財物,逃之夭夭。
那天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廣州市的大街上,心里孤獨極了。這時我想起了J,很想去找J,可我無法確定J是否真的去了西藏,或是到了別的什么地方?
我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廣州火車站,這里有很多列車分別通往不同的地方。可我不知我該坐上哪趟列車,我不知哪一條路是屬于我的。
最后我選擇了去深圳。因為我聽說深圳是一座很寬容的城市,它可以包容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人??墒俏以谏钲诔吮灰粋€叫娟子的東北女孩騙得精光之外,并沒收獲別的。
當我坐上開往首都北京的列車時,我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身心疲憊。我弄不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為什么有時是那么的親近,有時卻又那么的遙遠?;蛘?,人真的跟很多動物一樣,當搬運食物時,大家會齊心協(xié)力,可是當分配食物時,卻
又自相殘殺。我坐在車廂一角,望著周圍每個人臉上的那種隨時都在防備別人的冰冷表情,很想笑,卻又想哭……
在北京,我找到一家川菜館做服務(wù)生。當我去登古長城時,正好碰上天下大雨。厚厚的烏云一層一層地壓在我的頭頂,一陣一陣的狂風仿佛要將我連根拔起。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是如此渺小而不堪一擊。我躲在一個洞穴里,看見了山巔的小草在狂風暴雨的襲擊下,依然高昂著不屈的身子。
離開北京后,我又去了天津、石家莊和太原等地方。每到一處,我都唱歌給別人聽,或是到別人的公司做幫手,并以此換來每日的糧草和棲身之地。而我,在這些流浪的旅途中,不僅增長了見識,更增強了膽識。幾年下來,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J身后羞于展現(xiàn)自己的小雛了。面對生存環(huán)境中隨時都可能遭遇的挫敗和不測,漸漸地,我變得從容不迫而又自信起來。
夢想開花的時候,我依然執(zhí)著
當我再次回到重慶,已是5年以后。
我沒回家,打一出來,好像就從未產(chǎn)生過再回去的想法。我在重慶一家夜總會找到了一份娛樂部經(jīng)理的差事,同時兼那里的節(jié)目主持人和歌手??墒?,我在那里沒干多久,那家夜總會就關(guān)門了。幾乎一夜之間,我成了一個無事可做的人。
那段日子我寄居在一位朋友家里。每天提了一包花里胡哨的演出服出去碰運氣。可由于全國娛樂業(yè)普遍不景氣,幾乎每一家夜總會都改成了卡拉OK廳,不再需要歌手和主持,每天都只能失望而歸。大概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待業(yè)在家??仗摰臅r光幾乎使我快瘋了。
后來朋友終于打聽到一家歌舞廳需要一名男歌手。我們當晚便去了。那是一家設(shè)在地下室里很破舊的歌舞廳。老板說:我這里廟小,出不了高價錢,每個月給歌手的報酬只能是450元……我知道你是不會來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450元,在以前,只能是我每天的出場費,可是現(xiàn)在,卻成了我惟一的救命草。我立即說:450塊,挺不錯!可是老板卻說:對不起,我們還得研究研究,你們明天再來吧。第二天我們一早就去了。那老板說:我們這里女歌手的月薪是300元,如果你要來,也只能是這個價……我頓時有一種被愚弄和欺騙的感覺??晌疫€是咬著唇咽下了沖入眼眶的淚,強顏歡笑道:300就300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第3天我如約去了。我的朋友也為我重新找到事做感到高興。走到那家歌舞廳門口,卻換了個人擋住了我們。那人挺為難地說:實在抱歉,我們這里已經(jīng)不準備再請歌手了。聽完這句話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所有的酸楚和委屈一并涌上心頭。我把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不想讓我的朋友看到我狂瀉而出的絕望的淚水……
我是在報紙上看到重慶幾家電臺電視臺要舉辦一次“節(jié)目主持人”大賽的消息的。我把我準備去報名參賽的決定告訴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對我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甚感吃驚和意外。他善意地勸我:張好,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鳳凰啊?干嗎非要讓自己用頭去撞南墻……聽了朋友的話,我很不服氣。我冷靜地說:如果我不是鳳凰,而只是一只小小的鳥,我,也同樣想試試自己能飛多高多遠。
那次“主持人大賽”是重慶有史以來第一次,專門邀請了中央電視臺資深節(jié)目主持人沈力老師來做評委和現(xiàn)場主持,參加的人多極了。第一天進考場,望著滿屋子擁擠的參賽者,我不知自己算其中第幾號角色??墒羌热粊砹?,我沒想退出。
考試氣氛很緊張,考試題目也很難。可我這個在當時年齡最小的選手卻一路過五關(guān)斬六將,順利得如履平川讓人不可思議,到最后居然還有“最佳主持人”的獎杯給落在手中。
后來我從一位評委老師那里才知道我之所以獲獎,并非因為我的普通話比別人地道,也并非因為我的形象和嗓音比別人出色,而是——我即興回答時的那種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幾乎給所有的評委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與我這幾年的闖蕩經(jīng)歷是絕對分不開的。
那次大賽之后沒多久我便成了重慶電臺一名節(jié)目主持人。更令人意外的是,我竟再次遇到了J。有一次領(lǐng)導安排我去采訪一位在全國正走紅的歌手。待見到那位歌手后,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要采訪的竟是J。J見到我同樣一臉疑惑。但隨即我們都仿佛一切都明白了似地朗聲大笑起來。原來J從西藏回來后也直接去了北京,他成了一家唱片公司的簽約歌手。J現(xiàn)在的名字是他進那家公司之后給改的。J的藝名如今已響遍神州大地的每個角落。
那晚我和J開懷暢飲。我們仿佛都有太多的話要說給對方聽,同時又特別關(guān)心對方這幾年的經(jīng)歷。J問我:張好,你說你一生只想找一個沒有紛爭沒有欺騙的“理想園”,你找到了嗎?我說:我找到了,在我的電波里,那里充滿了陽光、鮮花和人間溫暖。J說:所以說一切的苦痛一切的艱難都會過去,就看我們是否執(zhí)著,是否一直堅持自己最初的夢想。
J問我這些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脫口而出:一直向前,永不回頭——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來。
張好,1973年生,重慶人民廣播電臺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青春美文作家,已創(chuàng)作出版了《杏樹下的守望》等散文集兩本。
(陳坦、覃優(yōu)恒摘自《涉世之初》199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