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漸逵
《書屋》今年第一期所刊周澤雄先生《說說毛澤東詩詞》第一段說:“中國帝王史上真正堪稱大詩人的,只有兩位,魏武帝曹操和南唐后主李煜,其余種種,不過雅喜涂鴉而已?!雹俟缙溲悦矗糠且?。謂予不信,請看下文。
兩千多年來,我國不但帝王多,而且會做詩的帝王也不少。誠然,其中的曹操、李煜是堪稱大詩人的。然而,此二人以外的那些被周先生打入另冊的“其余種種”,是否都是些如周先生所貶的“雅喜涂鴉”之輩呢?恐怕不盡然吧!
例如,漢高祖劉邦所作的《大風歌》,就是一首獨具特色的好詩。其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詩雖僅僅三句,短短二十三字,但語句樸實,志向宏遠,氣勢磅礴,極富神韻。因此,清王夫之(船山)評贊道:“神韻所不待論。三句三意,不須承轉;一比一賦,脫然有致,絕不入文士映帶。豈亦非天授也哉!”(《船山全書·古詩評選》)
又如被毛澤東貶為“略輸文采”的漢武帝劉徹依楚歌體制作的《秋風辭》,即允稱佳構。其詩云:“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搖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此詩所感嘆的雖是人生易老,但以秋起興,意境蒼茫壯闊,情調慷慨悲涼,其藝術境界是很高的。因此,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特意將此詩收入他所編的《文選》中;魯迅先生在其所著的《漢文學史綱要》中則評之曰:“纏綿流麗,雖詞人不能過也?!笨芍^譽之甚高。這正好表明,即使在我國文學史上,《秋風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更何況他還寫過《瓠子歌》、《天馬之歌》等多首優(yōu)秀詩篇呢?
說到在我國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漢武帝還只是個別詩篇而已,但魏文帝曹丕卻不同,他的詩雖不像乃父曹操的詩那樣慷慨激昂,豪情橫溢,悲涼蒼勁,但在我國文學史上,他的詩卻猶如一顆璀燦耀眼的明星,是有其重要地位的。在流傳至今大都作于鄴下的曹丕四十多首詩篇中,數量最多且最富藝術特色的,則是寫夫妻離別、行役征夫的詩作。這類詩大多刻劃細膩,工于言情,較真實地反映了底層庶民的思想感情。如他寫的《燕歌行》,其一云:“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全詩通過對一女子思念遠行久別丈夫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下層平民的深切同情,把思婦心理感受刻劃得真切細致,或借景言情,或直抒胸臆,氣氛凄涼,感人至深,且每句七言,句句有韻,一韻到底,故對后世七言詩影響極深。難怪王夫之評道:“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殆天授,非人力。”(同上)
隋煬帝楊廣,這個黃袍加身的皇帝②,雖是我國歷史上一個以弒父奪位,勞民傷財,好大喜功,荒淫無道著稱的昏暴之君,且寫過不少輕薄浮艷的宮體詩,但在其詩作中,也有少數堪稱佳作,如他寫的《野望》一詩,就頗不同凡響。請看!“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以清新樸素的詩句,表達了明凈優(yōu)美的意境。陳隋詩音靡靡,此詩尤為可貴。
詩至唐代,堪稱鼎盛。唐代有好幾位皇帝都會寫詩,如太宗、玄宗、德宗就做過許多詩。雄才大略、治國有方的唐太宗,這位被毛澤東貶為“稍遜風騷”的有道明君,《全唐詩》錄其詩一卷,共六十九首,與毛澤東的詩詞數量正好一樣。他的詩做得怎么樣呢?茲舉王夫之《唐詩評選》中太宗五律《詠桃》一首為證。其詩曰:“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粧。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王夫之評道:“絕代高唱,結語深煉,妙于浹合?!逼滟澴u可謂至矣!對此,我輩豈敢作月旦評乎?
誠然,南唐后主李煜在我國帝王史上,是堪稱大詩人(精確地說,當稱大詞人)的。然而其父李璟的詞卻也很著名,在其僅存的四首詞作中,以[浣溪沙]傳誦最廣,其詞曰:“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备裾{雖低沉,但寫悲秋念遠之情卻很深,且構思新穎,情景交融,語言流暢清新,全詞層次轉折多,靈活跳蕩,意境廣闊,概括力強,令人頗感旨意深遠。難怪南唐大詞人馮延巳極贊名句“小樓吹徹玉笙寒”(見馬令《南唐書》卷21),連王安石也對過片兩句推崇備至,以為比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還要好些(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59引《雪浪齋日記》)。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起拍兩句頗有《離騷》中“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李璟這種融進感時傷亂、憂愁難已的慨嘆,滲透了國事風雨飄搖的悲苦情懷和擺脫浮艷氣息的詞風,對其子李煜后期的詞作,影響顯然是頗深的。若無其父,豈有其子乎?
以上所舉的,是我國歷史上幾個著名皇帝的詩作,前三例和第五例還是名作。在我國歷史上,有的皇帝雖不著名,但其個別詩作卻的確寫得不錯,如遼道宗耶律洪基所寫的《題李儼黃菊賦》就是這樣。其詩曰:“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馀香,冷落西風吹不去。”其構思之奇巧,寫法之新穎,韻致之盎然,誠堪令人嘆服,誰說這不是好詩?
我國的帝王詩還有一些佳作,因篇幅所限,故本文僅舉數例,不過嘗鼎一臠而已。前人評我國帝王詩者甚多,茲于王夫之《古詩評選》(自漢至隋)中擇要錄之,請看這位明清之際的詩評名家是如何評的。王夫之評曹丕《雜詩二首》曰:“楊子云所謂不似從人間得者也。”評梁武帝蕭衍③《擬青青河畔草》曰:“于此體中允為佳唱。”評其《紹古歌》曰:“與《河中之水歌》足為雙絕。”評梁簡文帝蕭綱《烏棲曲》曰:“遠思逸韻,為太白《橫江詞》所祖。”評其《蜀道難》曰:“小詩得如許高深,豈非絕唱!”評宋孝武帝劉駿《登作樂山》曰:“得之于悲壯而不疏不野,大有英雄之氣。”評隋煬帝《泛龍舟》曰:“神采天成,此雷塘骨少年猶有英氣。”評其《春江花月夜》曰:“四句兩聯,特有貫珠之妙。”須知船山眼界甚高,于詩決不濫評。
綜上所論可知,以作詩而論,我國帝王,除曹操、李煜以外,還是有個別大詩人(如曹丕)和若干佳作可稱道的。因此,周先生將曹、李以外的帝王詩人統(tǒng)統(tǒng)打入另冊,一律貶之為“其余種種,不過雅喜涂鴉而已”的“涂鴉族”,顯然是與事實不符的。須知,涂鴉一詞,語本盧仝《示添丁》詩:“涂抹詩書如老鴉”,乃喻書法拙劣或胡亂寫作也。更何況有的帝王作詩未曾操觚,乃是口占,并非涂鴉呢?如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就是在漢十二年(前195年)擊敗黥布叛軍,回師途中,返歸故鄉(xiāng)沛時,于飲燕席上,酒酣耳熱之際,即興口占的,何來涂鴉乎?
二○○○年三月三日寫于長沙蛾術莊
注釋:
①周澤雄先生大文將乾隆列入涂鴉族,誠如是也。乾隆作詩雖四萬五千多首,但多不足稱,茲舉其《中秋日作》以證之:“夏杪秋初兩月馀,雨旸時葉(xiè 協(xié))實非虛。不惟齊左江右界,多報中豐上稔書。此際登場慶已定,誠然祈歲望為舒。以何偏滯凱音奏,目騁西南總惄如?!逼渌魅还盐叮嫒缃老?。
②黃袍加身:隋制,皇帝常服黃袍。唐沿隋制,唐高祖武德初,詔令禁士庶穿黃袍,黃袍遂專為皇帝之服。南宋王楙《野客叢書》八《禁用黃》,對此曾作專論,可參閱。周先生大文第一段作“皇袍加身”,顯誤。
③梁武帝蕭衍對我國詩歌的主要貢獻在于其樂府詩頗有成就,如他的《采蓮曲》《莫愁歌》就寫得意境優(yōu)美,在六朝文學史上有其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