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關鴻
我與趙無極先生討論他的自傳在中國大陸出版的可能性,還是去年秋天他在上海舉辦繪畫六十年回顧展的時候,他只在上海逗留幾天,活動日程非常緊張,但他還是安排一個上午與我見面,在希爾頓的餐廳里一起喝早茶。
他一頭白發(fā),白得發(fā)亮,眼睛笑的時候瞇成一條線,但眸子仍然透出亮光來。他的笑沒有聲音,只是含蓄地微笑。他眼角有深深的皺紋,但笑起來卻像孩子一樣單純。他的手很軟,但有力。我想是油畫筆把他磨煉出來的。他說話聲音很輕,句子簡短,神情專注。他注視你的時候,周圍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使你感到一股巨大的定力,把你和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收入他的眼底。我想他就是用這種眼神來看世界的。他已經(jīng)看了六十年,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因此,他顯得那么平淡寧靜。這是一位對自己的藝術魅力充滿自信和對藝術真諦大徹大悟的老人。
他的自傳是用法文寫的,已經(jīng)有一個臺灣中文版。但他對那個版本不滿意。我說還有更多他沒有看到的關于他的文字,造成讀者對他片面的誤解,或者對他如隔霧看花。我提出編輯一本最完備的權威性的自傳,包括所有他的文字,讓中國讀者通過他的自白而不是別人的評說對他有一個全面直接真實的了解。
他說,畫家是用畫來說話,自己說得越少越好,這是他向來的觀點。
我說,正因為他說得那么少,他自己的這些文字對于研究者和愛好者來說就更加珍貴。中國的讀者需要這樣一本書。
他笑了笑,表示理解我的想法。他說具體細節(jié)可以與他夫人弗朗索瓦茲討論,他不管這些瑣碎的事情,只管畫畫。
弗朗索瓦茲是個與他性格完全不同的法國女人,精明干練,說話直率,甚至有點咄咄逼人。趙無極的自傳就是與他夫人合作完成的。這種合作方式在西方藝術家自傳中很普遍。但它確確實實是趙無極的自傳,記錄了趙無極六十年的藝術追求和思念故土的心路歷程。
本世紀初以來,和向西方求真理的思想先驅者一樣,中國的藝術家也不斷有人去西方學習。其中影響最大的如林風眠、徐悲鴻和劉海粟等人,他們除了介紹西方藝術的功績之外,在創(chuàng)作上的建樹主要表現(xiàn)在對中國畫的改革上,數(shù)十年來影響深遠。而趙無極則走了一條相反的路線,他是以西方的油畫形式來體現(xiàn)中國的藝術傳統(tǒng)和藝術精神。如他所說,他是在西方,在巴黎,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中國,重新找到了藝術的本源。中國的傳統(tǒng)始終在他內心里活著,而使它解放出來并成為新的創(chuàng)造力的卻是巴黎。他在東西方之間走出了一條與前人不同的路,并以他特殊的機遇和個性的方式達到了前人所無的境界。因此,他成功的道路,他被人理解特別是為國人所理解的過程就更其艱難。他的自傳是理解他詮釋他的最重要的文本。如果說讀他的畫如同進入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那么,讀他的自傳可以找到一條進入這個世界的門徑。
弗朗索瓦茲還提供了一本最近出版的法文版的《趙無極訪談錄》。這是趙無極與多位西方藝術評論家對話的記錄。最早認識趙無極藝術價值的不是中國人而是法國藝術評論家。他們從多方面開掘了趙無極藝術的內涵。而趙無極也在與他們的對話中把自己的藝術見解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因此,這些對話錄成為趙無極自傳中重要的有機的組成部分。要真正認識趙無極,不能不讀一讀這些對話錄。
趙無極自傳是從他離開中國三十七年后第一次重返母校開始敘述的。他這次返鄉(xiāng)的目的是給一個全國青年美術教師講習班講學,他是想為自己日夜思念的祖國盡綿薄之力,同時,他“感覺是在為父親盡孝道”。這次旅程促使他動筆寫回憶錄,但他沒想到還有一個副產品,當年的學員、天津畫家孫建平把他的講課內容全部記錄下來,整理成文。趙無極知道有這么一個文本,但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們把這個文本提供給他。他大段大段作了刪節(jié),說當年學生們受蘇聯(lián)影響太大,千篇一律,他覺得非常難改過來,只能反復講,讓他們能接受,但講得太多了,如要發(fā)表,得刪去許多。他還是那句老話,藝術家應當多畫少講。但這份講課筆錄仍是關于趙無極的珍貴的原始資料,可以作為他自傳的補充。
有人告訴我,弗朗索瓦茲是個不好打交道的談判對手,但這一天我們卻談得很順利。這要歸功于我的朋友邢嘯聲教授。他是趙無極的老朋友,這天屈尊做我的法文翻譯,由于他的溝通,我們很快就決定了這本書的框架和所有細節(jié)。
這天的談話非常有趣,趙無極先生和邢曉聲先生一會兒講中文,一會兒講法文,而弗朗索瓦茲只會講法文,我只會講中文。當趙無極先生與邢曉聲先生談話時,我與弗朗索瓦茲只能講幾個單詞,配上手勢。四個人交錯著講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分別時,趙無極先生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
現(xiàn)在這本書快要出版了。我想這是趙無極先生認可的關于他的最完整的讀本。想必海內外的中國人都會對這本書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