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琪

黑夜,在上海的各種娛樂場所,總有一些年輕的女孩子,穿著的薄裳,搖曳起舞。

1999年10月的一個周末,我整夜觀察、采訪著這些女孩子和她們出入的場所,試圖看清她們的真實生活。

(場景)

10點,夜總會滿座。

閃爍的燈光,震耳的音樂,絢麗的服裝,配合著撩人的舞蹈動作,臺上有8個女孩賣力地演出,臉上掛著毫無內(nèi)容的笑容,人群中那些注視里著的男人的眼神則很有些內(nèi)容。

熱鬧的夜總會外停著一輛依維可小客車,靜靜的,沒有搖上的車窗里飄出煙霧,有個男人在抽煙。

(觀眾)

包工頭王先生慵懶地坐在沙發(fā)上,身邊坐著幾個生意場上的朋友,倒酒的服務(wù)生沖著他謙恭地笑著,他隨手給了她50元小費。他是這家夜總會的?？?飯局完了,總愛到這里坐坐,把飯桌上沒談完的事帶到吧臺上“搞掂”。

臺上女郎脫去了閃光小外套,舞蹈進(jìn)入了高潮,王先生一下子坐直了,他不懂音樂,他只覺得臺上的女孩挺年輕,也挺好看,跳舞的水準(zhǔn)嘛,好半天嘣出一句:“美!”

王先生說他喜歡熱鬧,還有臺上的美女,他抬著頭,眼睛不眨地大口喝酒。

(經(jīng)理)

“生意很好啊!”我和夜總會的沈經(jīng)理打著招呼。沈經(jīng)理點頭:“我這里的舞蹈表演都是上海灘一流的,顧客喜歡?！?/p>

“你覺得這樣的舞蹈給夜總會帶來了什么?”

“自然是經(jīng)濟效益嘍?！鄙蚪?jīng)理可能感覺我的問題很傻:“這種表演是我們的提供的服務(wù)之一,它還能帶動KTV的生意,當(dāng)然節(jié)目必須是一流的,”他解釋說:“我們對演出隊要求很高,首先要有合法的證件,還要看隊伍的演員素質(zhì),節(jié)目每個月不能雷同,合同也是一個月一簽,每個月15日審節(jié)目,合格了才簽約?！鄙蚪?jīng)理指著臺上,那上面正表演著草裙舞:“這個隊伍就是一流的,在我這里每周逢雙日演出半小時,客人蠻喜歡的。”

(在路上)

“草裙舞”演出隊半小時的表演結(jié)束了,8個姑娘擠進(jìn)了停在夜總會門口的那輛依維可小客車。

一車的脂粉味。

司機把抽了半截的煙扔出了窗外,車?yán)锏目照{(diào)壞了,女孩子們不停地扇著扇子,有人開始抱怨起這輛象悶箱似的車,摻雜著各自鄉(xiāng)音的清脆女聲不停地嘰嘰喳喳著,司機無奈地?fù)u頭,對帶隊的姚先生解釋說空調(diào)這兩天會修好,就像“面包會有的”一樣。

姚先生四十開外,他名片上的身份是某家夜總會的節(jié)目部經(jīng)理。他說這個舞蹈隊是他表姐組建的,他也跟著“跑跑業(yè)務(wù)”,這兩天表姐去外地招演員,委托他幫忙照看。

車?yán)锏呐兤咦彀松嗟貑?“姚老師,今天得跑幾個場子啊?”“還有3個,古北新區(qū)一個,仙霞一個,徐匯一個。”于是又是一陣嘰嘰喳喳,她們在打賭其中的一個場子是不是曾經(jīng)去過。

車?yán)锏墓饩€很暗,女孩子們的一張張臉看不真切,交織著的聲音聽上去都很年輕。

(上場以前)

車在一家俱樂部門前停住,女孩們一個個魚貫下車,高挑的身材,濃妝的臉,每個人拎著旅行袋大小的包,肅然走進(jìn)俱樂部,門前的保安斜斜地站著,司空見慣地注視著她們。

臺上有個女歌手在唱歌,是王菲的那首《我愿意》,歌聲挺好,人長得也夠酷,臺風(fēng)卻不入流,一直在扭來扭去似舞非舞。歌手身邊擺著幾個半人高的花籃。

女孩們悄無聲息地從大堂邊穿過,走進(jìn)了一扇小門,門很快關(guān)上了。我由姚先生領(lǐng)著坐在大堂一角,一個像是領(lǐng)班的年輕男人沖著他打招呼:“來啦。”

這時,有人往臺上送花籃,女歌手扭著下了臺和他握手,捏著麥克風(fēng)里很嗲地致謝,像在背臺詞,送花男人轉(zhuǎn)身揮著手,很得意,這人矮矮的,有些謝頂,聽女歌手讀那張花籃上附的小紙片,他像是個臺商。

(表演)

終于一陣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女孩們穿著三點式上場了,領(lǐng)舞的翻跟斗、雙腿劈叉,其他女孩像是練柔術(shù)似的擺著造型,節(jié)目的高潮是領(lǐng)舞的被同伴托起,擺個睡美人狀。身邊的姚先生問我:“怎么樣?”我點頭:“好,不錯,有專業(yè)水準(zhǔn)?！币ο袷切岬搅宋以捓锏某爸S味,補了一句:“客人愛看這個?！?/p>

臺下的掌聲很熱烈。

(經(jīng)理)

這家俱樂部的余經(jīng)理他笑瞇瞇地說:“去年我想節(jié)省開支,把舞蹈節(jié)目刪去了,結(jié)果生意就是好不起來,事實證明這里的客人有許多就是沖著看舞蹈來的。”

“這算不算艷舞?”我問。

余經(jīng)理頓時緊張起來:“艷舞──那是國家不允許的,這可不能胡來,節(jié)目要健康,我要審的?！?/p>

“上我這里來消費的港澳同胞很多,他們喜歡看演出,管這個叫Show,口味也常變化,為了適應(yīng)他們,一般一支演出隊一星期只在這兒演出兩場,要不停地給觀眾看新節(jié)目、新面孔啊?！?/p>

余經(jīng)理的感慨很多:“你別看我這里滿座,利潤剛夠付演出人員工資,能持平不錯了。我是指望這演出能帶動俱樂部的其他生意?！?/p>

余經(jīng)理笑瞇瞇地做著苦惱狀。

(臺商)

謝頂?shù)呐_商是一家公司的董事,找他說話時他正起勁地鼓掌。

“鄙人姓李?！彼酒饋?很禮貌。他身邊坐著剛才那個扭來扭去的歌手。李董事解釋說他和這歌手早就認(rèn)識,專程來捧場的。李董事很認(rèn)真地說,臺上的女孩跳舞的功底很好,舞蹈造型也好,他看過百老匯的Show,也不過如此。我笑著地說:“沒那么夸張吧?”李很嚴(yán)肅地點頭,一個勁地說:“確實,確實?！?/p>

臺上的草裙舞跳得很有些氣氛,音樂的節(jié)奏很快,前排的女孩夸張地撩著裙子,轉(zhuǎn)著身子,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些裙子,他身邊的女歌手打起了哈欠。

(跳舞女郎)

近十一點半,徐家匯的某家浴場,姚先生的演出隊的最后一個場子。

臺上的男歌手聲嘶力竭地吼著《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

我提出要采訪兩個女孩子,姚先生說只給我5分鐘。女孩子來了,面對面,我還是無法分辨那兩張濃妝背后的臉,連笑容幾乎都是雷同的。

她們都是21歲,一個是蘇州人,另一個是東北人,她們睡同一個宿舍,在同一個臺上做Show,這樣已有兩年了,她們最想去的地方是幾乎每個外地游客都去過的豫園。

“我們的生活像是在軍營,統(tǒng)一的作息時間,統(tǒng)一的飯菜,統(tǒng)一的服裝。我們張團長管得可嚴(yán)了,我們這里沒有人不聽她話的?！?/p>

“你們的舞蹈是誰教的?”

“張團長。她設(shè)計,她教,她給我們排練?！?/p>

“你們在臺上跳舞時,心情如何?”

蘇州女孩想了想:“就是想把舞跳好,把動作做到位?！?/p>

“那笑容呢?”我想起了那張張沒有內(nèi)容的笑臉。

“那也是動作啊?！?/p>

“你們怎么看臺下的觀眾,當(dāng)你們穿著極少的衣服在臺上演出的 時候?”

“我們是舞蹈演員,衣服只是道具?！?/p>

“是張團長說的吧?”我猜測道。

這時,姚先生走了過來,兩個女孩站起身,我追著問她們:“如果哪天你們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不能演出了,有沒有想過干什么?”

東北女孩回過頭:“象張團長那樣?！彼卮鸬孟喈?dāng)肯定。

我問姚先生:“你們的張團長很厲害吧?”姚先生點著頭:“她年輕時也跳舞,只是那時不懂賺錢?！?/p>

(住處)

兩天后,我穿過一個馬路菜場,盡管已經(jīng)是上午9點多鐘,小馬路上還是人聲鼎沸,在一個劃鱔絲的攤位后面,我看見了我要找的門牌,我敏捷地從裝鱔魚的水桶邊跳過去。

那像是個倒閉的小廠,掛著的木牌已模糊不清了。我從一扇虛掩的邊門走進(jìn)去,沒人管,廠區(qū)里顯得久無人跡,路邊堆滿了生銹的鐵器,灰蒙蒙的。我估量一座兩層建筑物像是能住人,一路找著門,找著樓梯,隱約間,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脂粉味,隨即看見了走廊上掛著的女人衣服,就是這里了。

突然,其中一扇門開了,一個著睡衣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扶著墻跌跌撞撞地走向走廊的盡頭,她是去洗手間。“嘿!”我招呼她,她像受了驚嚇般地回過頭,走廊上的光線很暗,那張臉看不真切。

“姚先生在哪間房?”我問,努力地讓自己看上去不象壞人:“我和他約好的?！?/p>

女人猶豫了一下,手指了指她剛走出來的那扇門,我發(fā)現(xiàn)她在仔細(xì)地打量我,突然她腳步極快地走開了,她像是認(rèn)識我。

我推開門,姚先生正半倚在床上抽煙,看見我,他頓時慌亂起來,一邊起床一邊責(zé)怪我不該這么早來,那股慌張勁,像是被我抓住了什么小辮子。

我們坐著閑扯了一個小時,走廊里開始有走動聲和女人的說話聲。

(午飯)

又過了一小時,有人敲門,一個中年婦女在喊:“姚老師,吃午飯嘍。”

吃飯是在宿舍樓下的一間大房子里,十幾個女孩圍著兩張桌子。我和姚先生走進(jìn)去時,那些女孩都轉(zhuǎn)頭看我,我開玩笑似的對他說:“美女如云啊,你這個領(lǐng)隊不是很好做的?！币ο壬恢每煞竦攸c著頭。隔壁的兩張桌子吃飯吃得很熱鬧,嬉笑聲,喝斥聲不絕于耳。一個女孩在抱怨:“又是卷心菜炒蝦米,這么低檔!”姚先生怒喝一聲:“什么檔次的人吃什么檔次的飯!”抱怨聲平息了下去。

(生意經(jīng))

飯后,我繼續(xù)坐在姚先生的房里,話頭總是給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電話那頭的稱謂不是張經(jīng)理就是王老板,聽得出來,姚先生這里的生意很好,他已經(jīng)在排下半個月的場子了。 “現(xiàn)在生意難做啊,那些野雞隊演出隊到處搶生意,價格報得極低,一個場子100塊錢都肯做,舞跳完了還三陪,還好我在這個圈子里有年頭了,許多場子都是沖我的面子給合同的,價格在上海灘也算高的,一個場次四五百?！币︻H得意地說。

“怪不得張團長非拉著你不可?！?/p>

“那是自然,連住的地方也是我找到的,這廠已經(jīng)倒閉,也沒人來買它,閑著也是閑著,我和能做主的人吃頓飯,用極低的價錢租了下來,你看這里還可以吧,還有24小時門衛(wèi)值班呢。”

他很有些大言不慚。

(排練)

“姚老師,下午要排練嗎?”一張年輕的臉探了進(jìn)來,又是那個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的女孩。姚先生朝我看看,下了決心似的說:“排!”

穿練功衣的女孩不成隊形地走出了廠區(qū),門房里有個我進(jìn)來時不存在的老頭,沖姚先生獻(xiàn)媚地笑。隊伍開進(jìn)了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操場上玩球的大男孩們吹起了口哨。排練在學(xué)校里一間挺正規(guī)的舞蹈房里進(jìn)行,大大的鏡子,柚木地板,還有鋼琴。

女孩們打起了精神,操練起來……

我和姚先生幾乎同時打起了哈欠。

(女生宿舍)

“我們回去聊吧,我想去她們的宿舍看看?！蔽姨嶙h。姚先生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后叫來那個似曾相似的女孩,讓她帶我們看看。

我們又回到了破工廠。

一看就是女生宿舍,收拾得干凈,有香味。房里能睡四個人,上下鋪,墻上有港臺男星的宣傳畫。兩個衣櫥,一張書桌,書桌上有四個女孩的合影,是在廠區(qū)里照的,笑容燦爛,背景荒蕪。桌上有封剛開頭的信: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我在這里很好,張團長對我們都很好,教了我許多,我就是有些想你們……我回頭問姚先生:“她們的父母來上海看她們嗎?”姚先生點了點頭。

“你帶他們?nèi)ヒ箍倳囱莩鰡?”我問,這次,他搖頭。我自言自語:“如果看了,總會有些擔(dān)心的?！?/p>

(告別)

女孩們都回來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出現(xiàn)在走廊里。

電話鈴一陣狂響,姚接起電話,頓時支吾起來,邊說著話邊朝我看。二分鐘后,姚掛了電話,急急地說:“張團長回來了,人已經(jīng)在路上。”我裝傻:“蠻好,我正想認(rèn)識她?！币绷?“不行的,你來的事不能讓她知道的,她不喜歡記者。你千萬不要讓我難做!”我很不情愿地由姚先生陪著下了樓。

“你不該到這兒來,只跟著看看演出不也是蠻好,也有寫頭呀?！笨磥?姚先生很擔(dān)心。

“你放心,不該看見的我自然看不見。”

到了廠門口,我問姚先生:“剛才那個女孩很面熟,她到底是誰?”

姚先生很怪地看我一眼,“你不是采訪過她嗎?”

我猛然想起:“她就是那個說以后要像張團長一樣的東北女孩!”

姚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

(思考)

我的采訪只不過揭開了這個有些神秘的圈子的冰山一角,其中還有多少幕后交易、曖昧內(nèi)情,仍不得而知。

夜總會里的綺麗舞蹈是一種最純粹的商業(yè)行為,有章可循,令人備感困惑的是這類表演團體的舊式戲班似的管理模式:封閉、高壓、無序,像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霧,籠罩著這些女孩這些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