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紅
家里的東西是一天天在多起來,終于下定決心要徹底清理一下,原則是凡一年中一次都沒用過的一概扔掉,決不心慈手軟。
在一個久未開啟的底層抽屜的角落里,我又見到了那只對于眼睛和記憶都無比熟悉的手套,淺棕色的羊皮手套,內層有細細的絨毛,腕口處翻出雪白柔軟的一圈,在視覺上就是非常美麗而溫暖的。可惜只有一只。
當然,本來是有兩只的。許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由于積雪沒有及時清除,凍成堅硬的冰層覆蓋了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那年冬天我終于對自己那種孤獨消極的生活感到忍無可忍,報名參加了研究生考試。每天晚上,我從蟄居的城西的小屋趕到城東的大學里聽課,騎著自行車在光滑而堅硬的道路上歪歪扭扭地行進,最可怕的一個晚上,一路上總共摔了十一跤!手套就是在這種情境下買的,是為了抵御寒冷,也帶有一點對自己稿賞的意味——雖然辛苦孤獨中隱隱還有一點獨立擔負命運的自傲,那個冬天的寒冷凄清的灰白色調太多了——我需要給自己制造一點溫暖。
后來考上了研究生,我和唐開始走近了。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彼此一直是對方情感生活中的陌生人。雖然同樣是孤獨地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我們都是矜持而羞縮的。一個孤獨和另一個孤獨疊加,也許是一塊冰和另一塊冰的疊加,得到一塊厚度更可觀的冰而已;也可能一個孤獨是水,一個孤獨是火,一個孤獨就此消融了另一個孤獨。這兩種結局都是存在的,但我們都懼怕去試一試。唐是個電影迷,他經常來學校邀我一同去看原版片。電影散場后,我們會一起去吃點東西,散散步,或者到小樹林里的石凳上去坐一坐。
彼此之間到底怎樣呢?答案是我所不能把握的。也許電影就是電影,散步就是散步,小樹林的石凳也僅僅是小樹林的石凳;而我還是我,他還是他……想起這一切,那種孤獨的況味又涌上來,因為有了電影、石凳和夜晚的街燈做背景,這種孤獨變得更加鮮明徹骨。
又進入冬天??赐觌娪埃淞值氖室炎蛔∪?。我們在林子里相對站了一會,各自倚靠著一根筆直纖秀的杉樹。冬天漆黑的夜色之下,了無枝葉的杉樹的身姿有一種特別的簡潔動人。我們之間是兩棵樹的距離。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嗎?我們將各自與自己的天空相遭遇,對于對方,我們永遠是兩棵樹,曾經面對面站立,但毫不相干。
記不得自己強顏歡笑地說了些什么,后來他問了句:“冷不冷?”
“不冷,”我說,“這雙手套特別暖和?!比缓笪蚁乱庾R地摘下了一只手套。就在那一瞬間,他握住了我的手。
第二天去上課前,我到處找手套。我沖進樹林,那里異常清潔,連一片落葉都沒有,肯定是校工清晨已打掃過了。我找到昨晚我們曾倚靠過的兩棵樹,它們依然是沉默而簡潔的。在這兩棵樹之間,曾經掉落過一只手套嗎?
唐在廚房里忙乎,我拿著手套去找他:“要不要扔掉?”好像沒什么理由不扔,因為,一只手套是永遠派不上用場的。唐看看我,說:“留著吧?!?/p>
就讓它留下吧,留在我們日益厚實、豐盛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