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將將
四年前,沒有親朋好友送別的叮嚀,一個人孤伶伶地上了飛機,如果說是為了要一圓留學生夢,毋寧說是為了要躲避臺北生活的擁擠與壓力,還有那一段讓人心碎的戀情。選擇巴黎,是懷抱著對香榭麗舍大道優(yōu)閑浪漫的憧憬,以及想要使自己死心的時空轉(zhuǎn)換,而把自己放逐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其實到了巴黎以后,才知道她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美、那么浪漫。但我已是過河卒子,不能回頭了。
寧做孤魂
在書堆與油畫顏料中,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日升日落,努力地想要遺忘那一段所謂的“不倫之戀”,可是思鄉(xiāng)的愁苦讓我更加想念那個我不能擁抱的男人,無數(shù)次地想要放棄自己的堅持,寧可飛回臺北去承受情感的煎熬,但心中有個聲音告訴我:“當個客死異鄉(xiāng)的孤魂,也比做個愛的奴隸好?!?
語言的隔閡和文化的差異總覺得法國人是驕傲、冷漠的,還好,我的室友秋子是個日本人,我們是同班同學,又一樣來自東方,不久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每天下課后,我們喜歡流連在塞納河畔,坐在南岸的露天咖啡座,看著河上的船影悠然滑過。對金發(fā)藍眼的西方民族而言,我們這兩個來自東方的女孩就好像是一團迷霧.想接近卻又不敢太靠近,所以我們的朋友并不多,只有來自波蘭的馬里歐和來自法國南部的杜克常和我們一起坐在塞納河畔,吸飲著咖啡濃烈的芳香。
出國前我就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不再追尋新的戀情,所以馬里歐的浪漫與多情打動不了我的心,他總是向秋子抱怨說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一天,有名的波蔻伯咖啡館是高朋滿座,煙味與咖啡香混雜著,秋子一個人坐在角落,落寞的神情完全失去了她往日的豐采。她是一個充滿東洋氣質(zhì)的30歲女子,全身散發(fā)著溫婉的日本古典氣息。我在秋子的對面坐了下來,戲謔地問:“怎么了?”
“珍,你能不能告訴我什么是愛?”這句話強烈地戳痛了我的傷口,我從未透露曾經(jīng)有過的傷痛,以為已經(jīng)把遠在臺北的男人給遺忘了,秋子的一句話又把我推進我費盡千辛萬苦想要掙脫的深淵。
“在中國有一首古詩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意思是說人可以為愛而活,為愛而死,為愛犧牲一切,愛情是人間最美的一棵樹,所以要用最美的心去灌溉。”
“你既然這么懂得愛,為什么不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
“秋子,中國也有一句古詩說愛情是‘剪不斷、理還亂,所以我不想自尋煩惱,來到人間走這么一遭,短短數(shù)十年,要追求的事情大多了,愛情并不是我現(xiàn)在想要的?!睕]有人知道我的內(nèi)心正在淌血。
此時杜克和馬里歐走了進來,我看見一道光芒在秋子的眼神中閃爍,終于我理解了她的憂傷,原來是掉進了愛的漩渦。
讀不出的謎
從此之后的一兩個月內(nèi),秋子每天都很晚才回宿舍,疲憊的她總是一臉憂戚地坐在窗前,眼神中的落寞與茫然是我讀不出的一個謎。
一天晚上,秋子還是像往常一樣雙眼凝視著漆黑的窗外,可是看她滿臉的淚痕,叫
人無法視若無睹,我不禁趨前問道:“想家嗎?”
“不是。我想離開巴黎?!鼻镒油低档赜檬帜ㄈツ樕系臏I痕。
在我的追問下,秋子娓娓道出她想離開巴黎的原因,就像一出電視劇般地讓人感動,她為了支付杜克的學費和生活費而到酒吧陪酒,卻發(fā)現(xiàn)杜克背叛了她和艾薇亞在一起,使她頓時覺得心灰意冷。
看著秋子失去光彩的臉,不禁想起那一段我想要遺忘的戀情,我該為秋子的癡傻惋惜,還是為我自己的出走流淚呢?窗外幽寂,漆黑的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辰,9月的風吹得樹梢擺動,擺動了幾許的蕭瑟、幾許的凄涼。
自從那天晚上以后,秋子不再晚歸,上課也特別用心。畢加索美術(shù)館是她流連忘返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很興奮地拿她的新作品給我看,有時候卻又難掩眼神中的落寞與茫然,受過創(chuàng)傷的心靈不是短時間可以療愈的,我只能默默地祈禱她能夠堅強地站起來。反過來想想自己,那顆被愛情撕碎的心至今猶在淌血,我當如何去縫補?
冬天悄悄地來了,我猶自沉醉在莫內(nèi)的荷花池里,完全沒有留意到秋子的異常行為,有時候她會把整罐鮮紅的顏料倒在畫布上,然后凝視著它滴流下來。她說那是櫻花的花瓣,花謝了,凋了,飄落了滿地的嫣紅。莫非秋子的心已死,就如花朵的凋殘一般嗎?愛情的殺傷力竟是那么強大,能夠把一個人的心靈活活地殺死?是啊,我的心不是也死了嗎?
圣誕夜,宿舍顯得格外冷清,秋子也不知道到哪兒狂歡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只好早早地準備上床睡覺。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杜克滿臉沮喪地拿了一封信到宿舍來,對我說:“秋子死了,是我辜負了她,都是我的錯?!宾g天旋地轉(zhuǎn),櫻桃飄落了,那滿地血紅的花瓣就是秋子的血,為什么生命結(jié)束得那么容易,為什么愛是殺人的利器?
四海為家
秋子在寒冷的冬夜跳進塞納河冰冷的水流里,為她的生命畫下了句點,只留下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一封給杜克。
“珍,對不起,今年的圣誕節(jié)我不能陪你度過了,我知道孤獨的滋味不好受,希望你不要太感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當生命失去光彩的時候,就是人生筵席散場的時候。記得我說過日本人的櫻花精神嗎?櫻花綻放在一夕之間,當它絢麗燦爛的綻放之后,馬上就凋謝了,人的一生只要擷取光彩燦爛的那一刻就夠了,那怕只是一瞬間。我不恨,也不怨,在巴黎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雖然我追求藝術(shù)的真善美,但我也追求真誠的愛,而今愛已死,我的心也死了,就讓一切都結(jié)束吧。秋子留?!?
看到杜克悲傷難抑的表情,想必內(nèi)心的愧疚與悔恨已經(jīng)夠他受了,我又怎忍去苛責他呢?!畢竟愛情是雙方面的事,相識、相知、相惜又有幾人能做到呢?秋子選擇了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我卻選擇了逃躲,莫非是我愛得不夠,沒有勇氣和她走相同的路?還是我不忍心讓臺北的男人一生背負著和杜克一樣的歉疚?
在巴黎度過了四個春夏秋冬,課業(yè)告一段落,對臺北的思念也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漸漸淡去,秋子說過:“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巴黎雖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浪漫,我卻已覺得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了,回家又能怎么樣呢?害怕心中好不容易澆熄的愛火重新燃燒,害怕與他生活在同一個都市里,臺北、巴黎,只不過是空間的轉(zhuǎn)換罷了,生命的殤落就如櫻花凋落般的容易,只要活著,在哪不都是一樣。
在這五光十色卻又顯得有點孤寂的巴黎,我獨自坐在塞納河畔,看流水悠悠而去,任淚水奪眶而出。
[摘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