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蘭
我和丈夫加里帶著5個月大的孩子蒂米從紐約乘飛機去夏威夷。這是蒂米第一次去見姥姥姥爺。親人們團聚本該是開心事,我卻憂心忡忡。過去5年,我?guī)缀鯖]有跟父親講過話。他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關(guān)愛孩子可又十分嚴厲,對我要求很高。我們婦女倆雖長得很像,卻一點都不親密。
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要我以母親的言行舉止為楷模。可是母親愛熱鬧,喜交際,,我卻好靜,愛看書。父親要我跟他朋友的孩子來往,我則堅持自己擇友。父親一心希望我繼承母親的衣缽,先進當(dāng)?shù)氐拇髮W(xué)讀師范,然后嫁進一戶像我們家一樣世代居住夏威夷的華裔人家,再像他和我母親那樣安安樂樂過日子。
可是,我讓他失望了。我的脾氣和父親一樣倔,后來逃到了加州大學(xué),更在那里愛上了一個“外族人”籃眼金發(fā)白皮膚的加里。我告訴雙親,我和加里就要結(jié)婚,婚禮將在加州的柏克萊舉行,不在夏威夷。結(jié)婚儀式會盡量簡單,既不豪華,也不盛大。直到婚禮前兩天,我的父母才飛來見加里。婚后不久,我們倆搬到紐約,為的是要盡量遠離夏威夷而又不離開美國。
我和外族人結(jié)婚,父親很不高興,再也不理我,我也不睬他。他沒來看我,我也沒去看他。母親打電話給我時,父親從不要求讓他跟我談幾句;我也一直沒要求請他聽電話??礃幼痈概畟z或許就那樣僵下去,二人越來越疏遠。后來蒂米誕生了,我感到突然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我回夏威夷去。
在回夏威夷的漫長旅途中,孩提時代的記憶像決堤河水滾滾涌來。我小時候像是父親的影子,3歲那年,父親在一個有很多種植園的鎮(zhèn)上教書,我常常隨他在蕉樹路上前行,他在前面漫步,我跟在后面奔跑,到我跑累了,他就讓我騎在他肩耪上,一面走一面唱歌:“你是我的陽光,惟一的陽光。天空昏暗時,你逗我開心?!蔽夜笮?,毫不客氣地收下他的關(guān)愛。
現(xiàn)在流浪女兒帶著第一個外孫——淡褐眼睛、淺黃皮膚的混血兒——回家了,父親會有什么反應(yīng)?假如他像不喜歡我那樣不喜歡蒂米,父女之間的裂痕就永遠無法彌補,我此生決不再回娘家。
飛機降落了,蒂米因為肚子餓,又哭又鬧。母親迫不及待地伸出雙臂把蒂米抱了過去,我開心又感激。這個姥姥立即無條件地疼上了她的外孫。
父親面無表情,令人難以揣摸他的情緒。他客氣地招呼我們:“路上好嗎?”然后不動聲色地瞧著蒂米。蒂米立即又哭了起來,父親警覺地后退一步。他是否不愿承認眼前這個啼哭的小陌生人就是他的親生外孫子?
在父母家晚飯之后,我和加里回我以前的臥室休自息。母親把蒂米抱進另一房間,放在一張借回來的嬰兒床上。
4小時后,母親把我從夢中喚醒。通常蒂米會在這個時間醒來要奶吃,可是我沒聽到他的哭聲,也沒聽到他尖叫。相反,我聽到一陣陣孩子咯咯笑聲,悅耳又賞心。
我輕手輕腳沿過道走向起居室,看見蒂米躺在起居室地板上的一圈燈光中,身下墊著個枕頭,看來很開心,胖胖的小手小腳在亂舞亂動。小家伙端相眼前的那張瞼:那是張亞洲人臉,給夏威夷的陽光曬得黝黑,眼角上有笑紋。父親在給蒂米喂奶,一面用手輕撫蒂米的肚子,一面柔聲歌唱:“你是我的陽光……”
我不想破壞這個氣氛,只站在暗處看著,過了會兒才又悄悄回到自己房間。此時我終于想到:父親或許和我一樣一直渴望言歸于好。他向來木訥,自尊心又強,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化解嫌隙,我也不知道。蒂米成了父女間重新溝通的橋梁。
在我們逗留夏威夷的日子里,父女間的緊張漸漸消釋。我和父親并沒有直接談?wù)撨^以前的嫌怨。多虧蒂米,我們沒必要談了。父親認了他的混血兒外孫之后,已經(jīng)摒棄舊觀念,不再認為異族人不可成為他的家人。褐眼卷發(fā)的蒂米只因為是外孫,就贏得了老人的愛。
翌年夏天我們又回到夏威夷。這時蒂米剛學(xué)會走路不久,常常跟姥爺?shù)胶_吶蛩?。第三年夏天,他們倆用撿來的木料在樹上造了幢小屋,漆成藍色。
父親很喜歡他的外孫,蒂米4歲那年,他提前退休,為的是要多些去“紐約新家”。我兒子和我父親一起走路的時候,予人一種很溫馨的感覺——一個快活的華裔老人走在前面,身后跟著一個蹦蹦跳跳、外貌與他很不同的影子。
[摘自美國《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