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古城湘潭原有許多古香古色的故事,亦有許多奇詭艷麗的傳說,在新而又新的歲月更替中,漸漸地淡去,在記憶里塵封,似乎再無人提及。但作為文物保護的千年大廟關(guān)圣殿,屹立在古城的中央,倒常被人提及,政府的告示不是刻碑于大門之側(cè)么?那參差起落的一片琉璃碧瓦,耀亮了一方天宇。關(guān)圣殿圍在一圈灰黑的院墻內(nèi),大門日開夜閉,便留下如許寧靜。出奇的是大殿兩側(cè),各有一根兩人方可合抱的大石柱,上面各鏤空雕鑿著九條騰飛跳躍的蛟龍,彼此盤繞糾纏,宛若活物一般。九龍柱是哪朝工匠所為,已無從查考。據(jù)說,這樣的寶物,除曲阜孔廟有一對之外,天下再不可尋覓。古城子民提及它,面有夸矜之色。
忽有一日,關(guān)圣殿的大門白天黑夜都關(guān)了起來。
除老道云遠之外,多了一個班的戰(zhàn)士,黃軍裝紅領(lǐng)章與锃亮的槍械,給古廟添卻一道奇異的風景。于是代代相傳的語匯里,多了一點新鮮,名日:軍管。
一個班九個人,副班長暫缺。無軍號嘀噠,以呼喚操練、開餐、熄燈等事宜。班長杜大秋以高亮的嗓門,總管生活的節(jié)奏,日子便一天一天單調(diào)地數(shù)過去。
云遠道長已逾古稀,臉龐清奇瘦逸,下巴上留一撮淡黃的胡須。他終日沉默,目光極渺遠極迷茫,但偶爾一亮,便閃出少有的睿智。他不與軍人們同灶共餐,小廚房里幾塊石頭支起鍋鼎,自烹自食。黃昏,閑閑地坐于大殿一側(cè),旁邊是一尊石雕的巨獅,拎一管烏紅的洞簫,緩緩的吹起來,簫聲便似一條清泉,在古廟里流來淌去,當然也鉆入貼滿毛主席語錄的軍人臥房內(nèi),軍人們聳起耳朵,聽。聽了一陣,又疑惑:這是什么曲子?正如一句文縐縐的古語所言:但知悅耳不識名。到夜里,云遠點一支昏昏的蠟燭,閉目于蒲團之上,打坐靜養(yǎng),直到五更天——據(jù)傳,他一輩子沒上床躺過,所謂坐禪一夜,如彈指間。待晨上熹微,便精神抖擻持帚在大殿前后清掃,前院傳來晨操的口令、喊殺之聲,他充耳不聞,恍若隔世。他自有他的一方天地。
軍人中年紀最小的是武栓栓,從一個僻遠的鄉(xiāng)村走入火熱的軍營,不過半年。其實他還是一個孩子,年紀小,個子也小,常在舉止言談間透出頑嬉的脾性。好在不是戰(zhàn)爭年代,也就沒有誰去計較他。他倒時時感到委屈,原本希望能疾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于槍林彈雨中獲取功勛,即便倒在血泊之中,亦在所不惜??蓢@這一切全成空想,終日與一座古廟為伍,寂寞得難受。越是寂寞,想法便越跳脫,如荷葉上的露珠子,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雙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開始對大殿、九龍柱、老道云遠關(guān)注起來。上十丈高的九龍柱,看得他眼花繚亂,他弄不懂這互相嬉戲的龍,是如何雕出來的;龍頭與龍尾,總也理不清它們各自的走向,真如一個難解的題謎。他很想攀搖上去,細細地去看,重重地去撫——在鄉(xiāng)下,再高的樹也擋不住他的好奇心,他是一只活活潑潑的小猴子。但他害怕班長杜大秋冷森森的目光,這個山東侉子,嚴厲得有點不近人情,鐵塔似的個子,往武栓栓面前一站,便讓他的心思悻悻地縮成一團。
九龍柱不敢去攀,在一個夜晚熄燈后,班長到大殿值班去了,武栓栓在戰(zhàn)友的鼾聲中,悄悄摸到對面云遠老道廂房的窗前,想看一想、聽一聽這干瘦老頭子在于什么勾當。把耳朵貼上去,聽見云遠老道在悄吟:“……人在氣中,氣在人中,自天地至于萬物,無不須氣以養(yǎng)生者也?!痹谠S多年后,他讀了不少書,才知那是<抱樸子>內(nèi)篇至理卷之五中的話。但此時,他茫然不知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只覺新奇而己。便稍稍伸頭,想戳穿糊窗的厚紙看個究竟。剛欲伸出一個指頭,忽聽窗紙“叭”地洞穿出一個圓圓的孔。一股雄勁的氣流自孔噴出,吹落了他的軍帽,隨即屋里的蠟燭熄滅了。武栓栓嚇出一身冷汗,忙逃了回來,好半天心里還在亂跳。老道的功夫著實厲害!武栓栓不敢對誰說這回事。
第二天上午,在大殿一側(cè),武栓栓碰到了老道云遠。一向不搭理人的云遠,對他和靄地笑了笑,好像說:我知道昨晚是你!武栓栓忙點點頭,一溜煙跑了。
城里開始真刀真槍地“武斗”了。
不時地有槍聲傳到大廟里來。
又是子夜過后,很遠的地方掠過一排槍聲,廂房內(nèi)戰(zhàn)友的鼾聲響得此起彼落。武栓栓持槍去值班。正是初春,寒意與枯寂死死地折磨著他,手上的步槍顯得格外沉重。他緩緩地走著,腦子里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故鄉(xiāng)的山坡上,杜鵑花該笑咧咧地開了;池塘邊那棵老柳樹的枝杈間,撲啦啦驚起一片白色的鷺鷥,如散開的輕盈盈的云片……他走過院內(nèi)虬枝橫曳的古松,很芬芳的氣味撲了他一身。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九龍柱,他急迫地想去攀一攀,那是一個即待揭開的秘密,他為此而激動不已。夜色濃釅,春寒料峭,武栓栓長長地吐了一口悶氣,目光亮亮地打了一個閃,如夜貓子一般,朝后院竄去。
到了后院,武栓栓望著陰森的大殿,一片厚重的黑影壓到心上來,心不由得一顫。大殿的門上掛著一把笨重的大鎖,他曾攀著花窗打探過里面,正上方是一個很大的神臺,臺正中坐著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紅臉關(guān)云長,他的兩側(cè),分立著關(guān)平和周倉。大殿門兩邊,寫著很長很深奧的對聯(lián),講的是關(guān)云長一生的功德,白日無事,常??春妥x,竟能背誦如流。在夜色中,武栓栓見上面的字一片模糊,但他分明看見寫的是:天地一完人,文武才情忠義膽;古今幾夫子,英雄面目圣賢心。大殿建有兩層,建在離地約一米高的石臺基上,威武雄壯。武栓栓小心地拾級而上,摸索著順著殿邊的回廊,朝右側(cè)走去,膠底鞋落在石地上,聲音很輕很輕。
不一會,他站在九龍柱前了。
云縫間射出幾點星光,影影綽綽間,只見九龍騰躍,互相嬉戲,分明聽見有排山倒海的濤聲震痛耳鼓。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最高的那個龍頭的兩只角之間,有一團黑乎乎的蓬松,分明是一個鳥窩,多少日子走過來走過去,竟沒有覺察,奇怪!
武栓栓把步槍靠在石柱邊,往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擰起袖子,便攀援起來。他用手抓住一只龍角或是一條龍尾,腳蹬在凸出柱外的龍身上,石柱上的寒意嗖嗖地傳導到全身,他覺得很愜意。他一邊爬,一邊用手去撫摸那極有質(zhì)感的鱗片,以及那似在吞云吐霧的龍嘴。龍嘴里含著一顆石珠子,可惜能撥動,卻不能掏出,發(fā)出叮叮鐺擋的聲音,連夜都變得清亮起來,仿佛是歷史的回聲。他的興奮便如火一般燃起。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聽過許多關(guān)于龍的傳聞,它不怕雷公,亦不可禁錮,上天人海,具有一種不可知的偉力,可惜從沒有見過。沒想到此刻他卻在九龍之間行進。他仿佛也成了一條龍,遺憾的是他不能飛!一堵院墻,將他的活力與想象“困”住了,也不知這“軍管”的日子何時告一段落?
他終于攀到柱子的最高處了,一伸手,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掏鳥窩了。他覺得全身發(fā)熱,一種很熟稔的鄉(xiāng)情從心頭涌出,仿佛驀地又回到兒時。是八哥?還是喜鵲?最好是八哥,捉了來,將舌頭修剪一番,可以學人講話,往后便不會有這樣多的寂寞了。當然喜鵲也
不錯,可以叫出一片盈盈的喜氣。
他的手樂得有些發(fā)顫,伸上去,再伸長一點,碰到鳥窩了。鳥窩顫巍巍地振動了一下,一聲驚恐的啼叫劃破寂靜,隨即一個黑影奮力撲飛出去,那是一只老喜鵲。窩里還有三只唧唧叫喚的小喜鵲,羽毛未豐,飛不動。
他略略遲疑了一下,便伸手去捉那幾只小喜鵲。
猛聽見底下一聲輕喝:“下來!”
是班長杜大秋!
武栓栓全身一震,神不知,鬼不覺,他沒想到班長會來。朦朧中往下一望,班長威嚴地盯著他,腰間還插了支手槍。
老喜鵲還在高高的翹檐間盤旋,驚悸的叫聲如同悲哭。
武栓栓戀戀地看了看那個鳥窩,一如在鄉(xiāng)下,聽到父親的叱吼,依舊可以不予理會,便又把右手伸上去。
班長能把他怎么樣?軍規(guī)上并沒有寫不可以掏鳥窩!
他聽到扳槍機的聲音了,很脆。
“狗日的,你不下來?老子一槍斃了你這新兵蛋子!”
班長的眼里跳出兩團火,槍口正指著他。陰森森的。這可恨的山東侉子!武栓栓心里罵了一聲。
他無可奈何地縮回手,然后,緩緩地往下爬,九龍柱冰涼冰涼的,一直透入他的骨髓。我是一條蟲,永遠成不了龍。他想。
離地還有兩三尺,武栓栓準備往下跳,一雙極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他想掙扎,卻怎么也掙不脫。
班長抱著他,輕輕地走到離九龍柱不遠的地方,硬按著他坐下。
黑暗中,武栓栓的耳邊傳導過來一絲熱氣,是一句很親很親的話:“坐下,等那做娘的回窩去帶它的小崽子。”
在大殿那邊重重的暗影里,有一個人影飄忽而去,如燕子掠水,輕得沒有一絲響動。
武栓栓正要站起身來去追趕,被班長拉住了,輕聲說:“娘的,好功夫!”
武栓栓立刻明白是誰了。
“小武,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你懂不懂?”
武栓栓點了點頭。
老喜鵲盤旋著,叫喚著,見四周恢復平靜,又試探著到窩邊往返了幾次,相信已無任何險情,才放心地飛了進去。它一定會展開寬大的翅膀,給它的兒女覆蓋下一片安寧,并氤氳著一個一個美麗的夢。
武栓栓緊緊地依偎著班長,凝然不動,目光順著九龍柱攀上去,爬下來,又再攀上去。
黎明前的這一段時間,天愈見其黑,也愈見其冷。
在黑暗與寒冷中,武栓栓看見石柱上的九條龍開始飛騰起來,全身鼓脹著力,頭昂得那么高,向著浩瀚的天宇。夜,在那堅硬的鱗片上,正輕輕地滑落。
他們睡著了,睡得很香。
武栓栓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龍,沖天而起,掀起一片震耳欲聾的濤聲……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