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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了把官

        1999-05-31 16:33:28牛錦生
        章回小說 1999年5期
        關(guān)鍵詞:陶瓷廠善堂阿明

        牛錦生

        一切會好

        全廠職工大會從下午兩時一直開到五時,也沒有立刻結(jié)束的跡象。

        要是往常,人們早就溜得差不多了??山裉?,誰也沒有借上廁所或其它什么理由中途離去,全場秩序井然。

        阿明坐在靠側(cè)門的地方。這里是害怕開會的人的必爭之地。阿明通常比別人早進會場幾分鐘,自然很容易占領(lǐng)這里的一席之地。早到幾分鐘,早退一兩個小時,不是很劃得來嗎?

        這會兒阿明可沒心思開溜。剛才遲廠長關(guān)于陶瓷廠經(jīng)濟形勢的報告很嚇人。從這個月起,不僅不能指望發(fā)工資,而且還要有百分之八十的職工下崗,每個月一百三十元的生活費。如果形勢再進一步惡化,上級主管部門就要審議破產(chǎn)事宜……

        每月只拿一百元(無論如何也要扣除三十元的煙錢)交老婆,堂堂一百多斤的漢子,掙的錢都養(yǎng)不起自己,還要靠老婆那份工資養(yǎng)兒子,像話嗎?

        怨誰?自己嗎?出滿勤,使盡力,問心無愧。怨廠長?遲廠長這人不壞,當(dāng)這幾年廠長,從來沒見他亂花過廠里的一分錢,至今仍住在廠宿舍樓里小搞適銷對路的產(chǎn)品?剛才供銷科錢科長發(fā)言時講得很清楚,成品庫還有價值幾百萬的積壓品,眼瞧著有賺錢的項目,沒有錢啥事也干不來。

        周書記講話了。他宣布兩項決定。一是有辦法自謀出路的,可以離職;沒多大把握的,保留廠籍,每月發(fā)一百三十元生活費。二是誰有辦法銷售產(chǎn)品,獎給銷售額的百分之一,誰有門路誰當(dāng)供銷員。

        會場頓時引起一陣騷動,久久沒有平息。

        阿明對第一項決定不感興趣。離開陶瓷廠,他能到哪兒謀生?惟一的生存之路就是繼續(xù)蹬神牛(一種人力三輪車)。最富于吸引力的是第二項決定。過去,當(dāng)個供銷員是他的奢望。一個裝運工,能說去就去嗎?

        現(xiàn)在機會來了!“誰有門路誰當(dāng)供銷員”,這話是周書記說的,全廠幾百號人聽得一清二楚。我阿明若有門路推銷產(chǎn)品,書記能不叫我當(dāng)供銷員?

        有人在擤鼻涕,接著是抽泣聲。

        這聲音打斷了阿明的思索。他不禁轉(zhuǎn)頭去看,瞧見了一雙淚汪汪的眼睛。他不知道這個小寡婦是什么時候坐在自己身后的。

        “珍姐,哭什么?”阿明問。他最怕看女人流淚,尤其怕看珍姐流淚。

        “阿明……你說……這樣下去……咱廠會黃嗎?”珍姐用衣袖擦著眼淚。問道。

        阿明覺得女人家就是想得太多,這么大的廠子能說黃就黃嗎?可笑!于是,他大聲說:“不會!國營廠……要不,還算社會主義嗎?”阿明自認(rèn)為,這是最淺顯的道理。每月不是還發(fā)給一百多塊的生活費嗎?

        珍姐沒做聲,旁邊的人也沒做聲。

        珍姐在阿明心目中是全車間最好的女人。除了長相(他覺得極像鞏俐,尤其她笑的神態(tài))叫他憐愛,他還特喜歡她的性格,說起話來慢條斯里、尖聲細氣的,女人腔十足,而且還有一副觀音菩薩的心腸。她見阿明穿鞋廢,廠里發(fā)勞保鞋的時候,就要了一雙阿明尺碼的鞋交給他,還說:“我穿不穿沒關(guān)系。你天天推料,鞋破了愛扎腳?!庇袝r,她會悄悄塞給阿明幾張職工食堂的飯票:“拿著,全車間就數(shù)你飯量大?!?/p>

        珍姐丈夫三年前得白血病死了,丟下一個兒子和一個多病的老母。阿明如果不是有婦之夫,一定會立即娶她??伤荒茉嚼壮匕氩?,那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但他也不能把珍姐當(dāng)成一般的工友。于是,在她干重活的時候他會幫幫手,下夜班時送她回家,快開學(xué)時多蹬幾趟神牛買些方格本自動鉛筆之類的小玩意兒送給她上小學(xué)的兒子……如此而已。

        捫心自問,他承認(rèn)愛她甚于愛自己的老婆。這個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的秘密,常常叫他害怕、內(nèi)疚。

        不過,無論怎樣,他希望她日子過得好些,臉上笑容多些,膚色紅潤些。

        這回珍姐更慘了。一百三十塊錢,卻要養(yǎng)活三口人。廠工會雖然有時給她一點補助,可現(xiàn)在連工資都發(fā)不下來了,唉,難吶!

        想到這兒,阿明想當(dāng)供銷員的念頭更迫切了。廠里有了錢,也就有了希望,珍姐也就有了活兒干,就可以領(lǐng)到全額的工資,還有獎金。

        當(dāng)然,這個美妙設(shè)想暫時還不能告訴珍姐,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再次回頭看看那雙紅紅的眼睛,用輕松的口吻說:“別哭,一切會好的……”

        慢慢商量

        桂榮說話不好聽,但做的菜卻很合乎阿明的口味。

        一盤豆腐,上面淋了一層帶蔥段的醬,一青二白,鮮美得很。一碟油炸花生米,脆而不焦,再撒上些雪白的精鹽,誰見了誰饞。還有一根“春都”火腿腸,專供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兒子享用。

        除了火腿腸,其它都是便宜貨。阿明不知道這些東西的營養(yǎng)成份。他才不管什么蛋白質(zhì)、維生素呢。他認(rèn)為,只要是三碗米飯落肚,渾身便有使不完的勁;倘若再能喝上兩盅“花園白”,更添了移山填海之力。

        他伏下身拾起飯桌下的酒瓶,搖了搖,空空的,一滴也沒有。

        “想喝酒?也不撒泡尿照照,有本事掙個萬八千的,我頓頓供你喝個夠……看看隔壁的王科長,哪回收拾破爛不是弄下一大堆易拉罐……

        真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搖那個破瓶子,惹得桂榮借題發(fā)揮,數(shù)落的難聽話像刀子般戤阿明的心。

        阿明默默地扒拉飯,豆腐已失去了鮮美的味道,眼睛也不再瞧那碟花生米。

        有什么辦法呢?一個堂堂男子漢被老婆數(shù)落,而且句句都是大實話,能好受嗎?

        桂榮沒有歇嘴,還喋喋不休地罵著不知罵過多少次的話:“……世界上哪有你這樣的大傻瓜,別人落在神牛里的皮包,你卻還給人家,你說你傻不傻?老天有眼,給你的財運不要,想當(dāng)雷鋒啊……”

        阿明的目光移向了他們結(jié)婚照鏡框的左下角,那里別著一張名片。

        那還是幾個月前的一個傍晚,他蹬著神牛車載著一個胖大款。到了目的地,那人扔下五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阿明喘了口氣,喜滋滋地要整理一下座位,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皮包。拉開一看:好家伙,一部黝黑的手機,一沓百元鈔票,還有一些信箋、票據(jù)等物。阿明坐在神牛車上抽起了煙。有人要坐車,他說在等人,那人扔了句“有病”就悻悻地走了。十一點、零點……終于,電話鈴響起來。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丟包的人含著感激的淚花,傾盡所有的鈔票,塞進阿明的手中。阿明又搖搖頭,說句:“你瞧不起我?”那人沒再堅持,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阿明,并拍拍他的肩膀說:“拿著,以后有事來找我!”黑暗中,阿明只知道那人叫于善堂,是個什么副主任。

        那時的阿明,由衷地覺得,自己也是富有的……

        于善堂這個名字突然叫他樂得直打哆嗦!于善堂!你這救星,你可別是個忘恩負(fù)義的小人,阿彌陀佛,你可別搬家……

        他扒完最后一口飯,沒瞧桂榮一眼,撂下筷子,直奔廚房,接了一盆水,用一塊“飛天”香皂把身子擦洗兩遍。然后換上一身平時舍不得穿的白襯衫和藍褲子。沒有皮涼鞋,穿拖鞋去人家踢踢嗒嗒地穿堂入室是萬萬不能的。他躊躇一會兒,猛然想起床底下還有一雙雪白嶄新的旅游鞋。那是廠工會去年獎勵他的,因為他們?nèi)囬g代表隊在廠職工籃球比賽中得了第一名。

        桂榮愕然地打量他,問:“不去拉神牛,上哪兒?”

        “做買賣,賺大錢!”他大聲回答.卻很有分寸,沒有流露出賭氣的情緒。

        阿明敲門足足敲了三分鐘,里面絲毫也沒有反應(yīng),他又拿著名片對照門牌,分明沒有錯。透過門縫往里看,有燈光,他正要懊喪地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門旁有一個紅色的按鈕。

        門很快開了。阿明一眼認(rèn)出,是于善堂。

        于善堂茫然地看著阿明。

        “于大哥,不認(rèn)得我啦?我是阿明?!?/p>

        “阿明?啊啊!屋里坐!”

        于家很清雅。阿明一坐進沙發(fā)里,就覺得屁股和腰板發(fā)熱、冒汗。

        “熱吧?”于善堂轉(zhuǎn)過身,拿出遙控器,對著西墻一指。一會兒,阿明就覺得一陣清爽。原來,房間里在許多南方灌木的掩映里,還有一臺空調(diào)呢!

        沙發(fā)旁有一臺玻璃門的電冰箱,里面花花綠綠擺滿了易拉罐。于善堂打開冰箱門,回頭問:“喝可樂,還是啤酒?”

        阿明真想說“啤酒”,卻說:“您別客氣,隨便?!?/p>

        于善堂“砰”地打開一罐可樂,插上一根塑料管,擱在阿明面前的茶幾上。

        “于大哥,最近忙么?”阿明問。

        “閑不著!”于善堂的手開始擺弄空調(diào)遙控器。

        這家伙怎么啦?不認(rèn)識我還是裝胡涂,要不是為了當(dāng)供銷員、為了珍姐,我說什么也不上你這來呀!

        “說吧,找我什么事!”于善堂仍舊擺弄著手里的遙控器,也不看他一眼。

        “廠子眼瞅著開不出資,還有廣大一堆貨沒處賣昵!這不,于大哥見識廣,認(rèn)識的人也多,想請您幫幫忙,幫著推銷點……”

        “這就難了?!庇谏铺谜f著,放下遙控器,把兩只手伸向腦后,揚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艾F(xiàn)在可不比搞計劃經(jīng)濟那陣,只要一個批文、批條就好使。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所有商品都放在一個市場里比賽,要是沒有適銷對路的產(chǎn)品,就是天王老子也沒招兒。……”

        媽的!我還沒說推銷啥呢,你就封門啦!阿明嘴上卻說:“我們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在全國都很有名氣,還是出口的免檢產(chǎn)品咧!”阿明自己都覺得可笑,免檢產(chǎn)品還一堆一堆地賣不出去?

        “哦……”于善堂眨了眨眼,再沒說什么。

        阿明雙肘抵住雙膝,探下身子問:“于大哥,您說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賣點東西咋這么難呢?”

        “這個嘛……”說起來很復(fù)雜。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一切產(chǎn)品的生存都要取決于這能否適應(yīng)這個市場。于善堂邊說邊用兩只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圈,“就像是股市,沒有人可以很準(zhǔn)確地預(yù)料它……不過,產(chǎn)品積壓是暫時的,要相信政府是有決心的。社會主義嘛。不會餓死人的。哈哈哈……”

        阿明覺得“哈哈哈”的笑聲很討厭。飽漢不知餓漢饑。說不定珍姐正在家里嗚嗚地哭呢!

        阿明堅持要把自己的話說完,也好死了這條心:“廠里規(guī)定,誰能推銷產(chǎn)品,誰做供銷員,就不下崗……”

        “這個嘛。我實在是愛莫能助。要是缺錢花,我給你,要不?”

        “你以為我是來敲竹杠,來要飯的嗎?”

        “哪兒的話。阿明,我是真地沒有辦法?!?/p>

        剛才你不是還說政府有決心的嗎?

        “那也得等等呀,慢慢來,急不得的喲?!?/p>

        阿明無力地垂下他的頭。完了,美妙的設(shè)想就這么見鬼去了?!?/p>

        一罐可樂喝光了,于善堂又給他打開一罐,煙灰缸塞滿了煙蒂,清雅別致的客廳里充滿一種難堪的氣氛。

        “……”這樣吧,阿明。你先拿一千塊錢去花,解決燃眉之急……”于善堂語氣懇切,一派長者風(fēng)范。

        阿明呼地起身,嚇了于善堂一跳。

        “好啦,姓于的,這回我算認(rèn)識你啦!你這是嫌我窮,一個蹬神牛的,咱們又沒多大情分,我頂多也就算個拾金不昧的吧!行,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阿明把牙咬得咯咯響,喘著粗氣,朝門外走去。

        “等等,阿明!慢慢商量?!?/p>

        大功告成

        廠子徹底停下來了,但沒有人不來上班。

        阿明和幾個工友在玩撲克。一抬眼,看見質(zhì)檢室的何工程師正和珍姐說話呢。

        這個何工程師,在車間工作認(rèn)真出了名,質(zhì)量不好的產(chǎn)品混不過他的眼睛。四十歲出頭仍未萋,這種忍勁也出了名。可最近,阿明好幾次發(fā)現(xiàn)何工的小眼球在厚厚的鏡片后總是癡癡地偷看珍姐,并且常常借查看產(chǎn)品質(zhì)量為名,在珍姐面前磨磨蹭蹭。

        按理說,何工和珍姐倒是挺好的一對兒,何工收入高,人品好,是會讓珍姐過上好日子的。阿明也希望他們早成眷屬。但是,阿明同時也產(chǎn)生妒意,好像珍姐是屬于他的,嫁給任何人都覺得痛惜。

        “阿明!”珍姐突然在遠處尖聲喚他,并悄悄指指身旁的廠辦秘書。

        阿明說了句“你們玩”,就徑直向珍姐這邊奔來。

        “廠部有你的電話,是個大人物?!睆S辦秘書不陰不陽地說。

        “電話?我的?”阿明感到不解。以前根本沒有人喊車間的工人接電話。

        于善堂!對,肯定是他!要不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廠辦秘書能給找嗎?

        他撒開腿直奔廠部辦公室。

        “喂,于大哥嗎?我是阿明?!彼M屋抓起電話就喊。

        “阿明,關(guān)于你的事情,晚間六點,我在北山賓館五樓餐廳等你。”

        北山賓館?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于善堂就擱了電話。

        阿明回家刮了胡子,洗過臉,換了衣服,又背著桂榮向街口的食雜店借了二百塊錢。朋友為咱辦事,能讓朋友請客嗎?

        在北山賓館兩扇茶色玻璃門前,阿明剛想伸手推門,沒料到門“唰”地自動開了,嚇了他一跳。

        好涼爽啊,好像走進林蔭蔽日的山谷中??照{(diào)果然是好東西。假如三車間的窯爐旁也裝臺空調(diào)呢?他覺得這個念頭很好笑。那樣一來,恐怕人們都要爭著當(dāng)窯爐工了。就像不少人都爭著當(dāng)官一樣。來這里吃飯的人都特別斯文,不猜拳行令,也不大喊大叫。桌子鋪著耀眼的臺布,杯子里插著雪白的餐巾,宛如一朵朵盛開的玉蘭花。他想到蹬神牛的時候,到了中午,在抻面館前,人們蹲在腌漬的長板凳上,敞開懷,兩塊錢一碗的粗面條,邊吃邊抹汗……人的生活在錢的作崇下該有多大的差別啊!

        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

        “于大哥!”他回過頭,像走失的孩子遇到了親人,好不歡喜地嚷道。

        他們在門上掛著“牡丹亭”匾額的地方停下,一位穿紅裙的小姐為他們打開門。這里十分寬敞,墻壁上掛著巨幅的“國色天香”工筆畫,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從金黃色的天花板垂下,把牡丹亭映照得富麗堂皇。

        他們坐下,于善堂把菜譜推到阿明面前:“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

        阿明翻開本子,拿起筆,打算按照二百塊錢的開銷原則,隨便點幾樣萊。他往各種萊的金額欄掃了一眼,不禁咂舌,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七十塊,總不能就要兩個菜吧!他遲遲不能落筆。

        于大哥呀,你明知我是個蹬神牛的,怎么還這樣宰我?他瞟了眼于善堂,見他正悠然地抽煙。

        紅裙小姐就叉手站在他身邊。阿明捏筆的手已經(jīng)出汗了,粘乎乎的。這時,于善堂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取過筆和本,仿佛看也不看一眼,嚓嚓嚓地打了幾個勾。然后又翻到飲料一頁上,抬起眼問阿明:“喝什么?”

        阿明真想說“花園白”,卻沒說出口。

        于善堂又劃了個勾。紅裙小姐一聲“多謝”,翩然而去。

        于善堂遞給阿明一根“555”。阿明說道:“于大哥,我們廠徹底停產(chǎn)……”。

        于善堂手一揮,打斷他的話:“先不要談這些,等一會兒再說?!?/p>

        阿明咽了口唾沫。

        菜陸續(xù)上來,很豐盛。酒也端上來,是一瓶“茅臺”。好家伙,阿明徹底懵了。

        這時候,于善堂打開手機,說:“……來了,過來吧!”

        阿明聽著興奮,端了端身子,不停地朝門口處張望。

        于善堂說:“來人叫林紹成,是韓國DD公司的。你不要多講話,一切聽我的了。”

        “行!”阿明很堅定地回答。

        林紹成走進來。阿明馬上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伸出那只碩大的手。林紹成瞟也沒瞟他一眼,坐下來只顧著和于善堂耳語。

        阿明一陣臉熱,又坐回來。

        “現(xiàn)在廠子有多少成品?”林紹成突然問。

        “大約……大約能有……幾百萬!”阿明怯怯地回答。

        于善堂看出了阿明很驚詫,笑著說:“林老板是華裔,海外赤子嘛!”

        林紹成從皮包里掏出一個袖珍計算器,又拿出產(chǎn)品報價單,按動著按鈕。過了一會兒,林紹成揣起計算器,把報價單擱在桌上說:“善堂兄,雖說你我是摯交,可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這件事不好辦?。 ?/p>

        阿明很焦急,看于善堂。

        于善堂不慌不忙地說:“好辦的事就不找紹成啦!銷售一事請老弟務(wù)必斟酌,將來你在這邊的投資,我也會心中有數(shù)。”

        接下來是沉默。

        “林先生,銷多少都行,我們幾百號人就要下崗了?!卑⒚鹘K于按捺不住。

        沉默又持續(xù)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林紹成打了個響指,不無豪爽地說:“五百萬!我全部吃進!產(chǎn)品賣不出去,工廠就要倒閉,幾百號人就沒有飯吃。我林某人雖然身處海外,但愛國之心未泯,我個人受點損失算不了什么!”

        阿明非常感動。眼前坐著的不正是一個憂國憂民、視金錢如糞土的海外赤子嗎?他除了一個勁地咧嘴傻笑,連一句感謝的話也說不出來。

        于善堂擰開“茅臺”瓶蓋,把三只高腳杯斟滿:“來,為了海外赤子,干杯!”

        “對對!干杯!干杯!”阿明說。

        阿明喝慣了四十度“花園白”,叫這火辣辣的“茅臺”嗆得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誰也沒多說話,吃萊、喝酒。

        阿明雖早已饑腸轆轆,但不敢多吃,并且很謹(jǐn)慎,以免碰翻杯子或把萊汁濺到桌布上。偶而,他也學(xué)著于善堂和林紹良的樣子,拿餐巾抹抹嘴,擦擦手。

        美妙的設(shè)想,已經(jīng)大功告成。他希望宴會能立即結(jié)束,好把這個喜訊盡快告訴遲廠長、周書記和,珍姐。

        于善堂和林紹成卻沒有散席的意思。他們默默地抽著煙,品著菊花茶。

        于善堂突然說話:“我是一手托兩家。紹成老弟在推銷上蒙受些損失,但用另一樁生意可以補救回來,你不是苦于在東南亞沒找到合適的企業(yè)為你生產(chǎn)壓電陶瓷嗎?這下好了,他們這家企業(yè)可擔(dān)此重任,中國是陶瓷的故鄉(xiāng)嘛。阿明,你不是曾說陶瓷廠的產(chǎn)品出口都是免檢的嗎?那就為林老板生產(chǎn)壓電陶瓷吧,這么有實力的企業(yè)應(yīng)該有用武之地?!?/p>

        “若是那樣,那可再好不過了?!绷纸B成高興地看著阿明。

        “我只是個工人,沒權(quán)拍板。不如這樣,我立即找廠長跟你們談?!卑⒚髡f著興奮地站起來。

        于善堂搖頭,笑著說:“阿明。你太實在啦!讓別人插手這件事,還會有你的功勞嗎?基層的干部我見得多了,急功近利,不擇手段?!?/p>

        “我不在乎功勞不功勞的?!卑⒚髡f。

        “那百分之一的提成獎你在乎吧!”于善堂注視著阿明。

        林紹成說:“這樣吧,阿明,你帶一份合同意向書回去,叫他們討論。行,簽字;不行,拉倒。你告訴他們:生產(chǎn)壓電陶瓷是包銷五百萬陶瓷品的先決條件,并要保證按時交貨,我預(yù)付二百萬定金……”

        阿明聽得直懵,碩大的腦袋直搖:“您說的這些,合同里是不是都寫著?”

        “阿明,你負(fù)責(zé)此事,別人就不要涉及。這樁生意對你們廠將是一次機遇和挑戰(zhàn),好好把握吧!”于善堂有力的手再次按住阿明的肩,讓阿明感到沉重。

        阿明聽著心慌。這么大的事,我能代替廠長?但看見于善堂炯炯的目光,想想那幫就要下崗的弟兄們,特別是想到珍姐,阿明默默地對自己說:媽的,干!

        最后,叫他擔(dān)憂的事情發(fā)生了。于善堂一聲“買單”,招來了拿賬單的虹裙小姐。賬單正好就撂在阿明的面前。

        阿明瞧一眼賬單上的金額,頓時魂飛魄散。我的媽,一千塊!

        他的心怦怦狂跳,脊背簌簌冒汗,腿也在打顫。他偷眼瞟下他們,只見他倆正若無其事地捂著嘴剔牙呢!

        過了漫長的一分鐘,林紹成接過了賬單。

        一步登天

        阿明推開廠部小會議室虛掩著的門,一步邁進去。

        煙霧繚繞的會議室里,共十幾個人,有遲廠長、周書記,還有各部門的正、副科長。他們圍坐在一張長桌旁,抽煙,喝茶,記筆記。周書記正激動地說著什么。

        好!頭頭腦腦全齊了。阿明怕逐一請示,再拿他當(dāng)“皮球”踢。

        人們都發(fā)現(xiàn)了阿明,紛紛扭過頭議論,周書記皺起眉頭呵:“什么事?”

        “有銷路啦!”阿明說。

        “我早就說過嘛,職工的主人翁責(zé)任感要充分認(rèn)識到?!敝軙泴Π⒚髡f,“你是哪個車間的?推銷多少先不說,單就這種精神就很難能可貴嘛!”

        “我是三車間的,叫阿明。咱廠積壓的產(chǎn)品,我全都推銷出去啦!”

        “哈哈哈……”阿明一席話,引來在場人的哄堂大笑。供銷科錢科長說:“你好大本事呀!”

        阿明瞟他一眼,從懷里掏出林紹成給他的合同意向書,“啪”地摔在桌子上,說:“我說過,貨我全賣了,對方先付二百萬的定金!”

        “什么,是真的?”遲廠長霍地站起來。

        這是合同,上面全寫著呢!信不信由你們,人家可要三天內(nèi)答復(fù)喲!”阿明有點激動,后邊的話是他自己杜撰的。

        會場“噓噓”一陣騷動,有好幾個人把頭湊過來。

        “五百萬的銷貸款,乖乖?!?/p>

        “條件還是加工壓電陶瓷,好一塊肥肉!”

        “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除非這件事是假的,要不,這家DD公司的老板肯定是個笨蛋。”

        人們花了整整一小時討論事情的真實性。最后一致認(rèn)為:先簽了再說,。二百萬要是進到我們的賬戶,那一切就都是真的了。

        最后,他們?yōu)樯a(chǎn)壓電陶瓷的若干問題又進行了討論。

        “行嗎?”周書記問旁邊的技術(shù)科長。

        技術(shù)科長略加思索,說:“全力以赴,也不是不可能的?!?/p>

        遲廠長拿出袖珍計算器,按了一會兒鍵鈕,說:“這筆生意,不僅使全廠職工都能重新回來上班,而且我們還有了上新項目的資金。好小子,阿明!你為廠子立了大功!”

        “這份文件和票據(jù)留下,你回車間吧,沒你的事了?!卞X科長說。

        “那這筆生意呢?”阿明問。

        “我們科里會聯(lián)系的?!卞X科長回答。

        嗬!果然不出于大哥所料,這家伙要把我一腳踢開。阿明認(rèn)真地說:“你就先試著聯(lián)系吧,行不通的時候再來找我?!闭f完,站起身就朝門外走。

        遲廠長連忙說:“等等,你再呆一會兒?!闭f著示意錢科長給DD公司駐本地的辦事機構(gòu)打電話。

        會議室立刻安靜下來,人們都豎著耳朵聽錢科長講話。

        通話完畢,錢科長說:“真是怪事,DD公司說不認(rèn)識我,沒話可談,但又承認(rèn)有生產(chǎn)壓電陶瓷和購買五百萬產(chǎn)品這回事……”

        遲廠長似乎看出所含的內(nèi)情,說:“阿明,你就不要回車間了,就全權(quán)負(fù)責(zé)此事,我決定啦!”

        會場里“噼哩啪啦”地鼓起掌。

        實在是高

        二百萬元貸款匯入陶瓷廠的賬戶,猶如純凈健康的血漿,注入陶瓷廠衰弱不堪的肌體。機器開始轉(zhuǎn)動,燒窯重新燃燒。

        遲廠長及時做出一個振奮人心的決定:補發(fā)工資!遲廠長還同時宣布,提升阿明為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于是,歡歌笑語響徹陶瓷廠的每個角落。

        一些諳熟人標(biāo)關(guān)系的人們開始調(diào)查阿明的社會背景,不論是直系的,還是旁系的,隸屬關(guān)系都要弄清……力求尋找其神通廣大的根源所在。

        總之,全廠上下干部職工在得到補發(fā)工資的消息后,阿明就成了他們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對這件事給予高度肯定,并明確表示:這次加工出口合同的簽定,是當(dāng)前全市工業(yè)普遍不景氣的強心劑。希望各部門積極配合,順利地完成這次加工出口任務(wù)。屆時,市里還要組織大規(guī)模的慶典……

        阿明開始算計那會讓他的心跳出嗓子眼兒的提成獎:兩萬元!要是一張一張疊起來該有多厚?

        這么多錢,拿來該怎么辦?存銀行吃利息?當(dāng)然,不論怎樣,也要拿出一部分改善改善生活。買一臺電冰箱、一臺洗衣機……還要給珍姐一些……

        “阿明。”周書記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盯著阿明的眼睛說,“你對那筆提成獎是怎么看的……嗯?”

        阿明吃了一驚,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是新提拔上來的副廠長啦,領(lǐng)導(dǎo)干部嘛……”周書記說話的語氣很遲緩,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

        阿明覺察出問題的嚴(yán)重性,呼吸開始變得像蹬神牛時那樣急促。

        “原則上,我們應(yīng)該把提成獎一分不少地給你,但是目前我廠還很困難,僅僅有了一個良好的轉(zhuǎn)機。所以,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繼續(xù)為廠分憂,我相信你是有這個覺悟的?!敝軙浽捳f得字正腔圓。

        “廠里所有的干部職工都是蠻信任你的嘛,副廠長同志!”遲廠長在一旁有些打諢地說。

        阿明此時完全領(lǐng)會了兩位廠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了:阿明你應(yīng)該主動提出不要那筆獎金。這樣既不讓你占到便宜,廠領(lǐng)導(dǎo)也免得落下“不認(rèn)賬”的口實。再說,職工大會上也沒說給副廠長這個頭銜。

        到了這一步,阿明還能說什么呢?他嘟囔著:“是你們當(dāng)初說給提成獎的,我又沒說一定要……”

        “好!”遲廠長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站起來。

        “這就對了!阿明,你的行動實際上是給那些跟廠子講條件、講客觀、吃里扒外的家伙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光榮的先進事跡,一定對我們廠今后的政治思想工作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高尚啊,同志。實在是高!”周書記有些語無倫次。

        阿明沒心思聽這番高談闊論,丟了那筆提成獎,無論如何也叫他痛心疾首。因為,那錢來得正當(dāng)。又因為,那是他的夢想。

        “我可以走了嗎?”他想立刻離開廠長辦公室,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呆一會兒,去體味一下自己選擇的得失。

        這時,遲廠長笑瞇瞇地說:“一分錢獎金都不給你,也欠妥當(dāng)。阿明,你看這樣好不好……”

        立刻明白

        阿明兜里揣著五千塊錢高高興興地回家。

        剛邁進門檻,桂榮就樂滋滋地迎出來。那張臉像綻放的花朵,這是阿明好久沒有看過的了。桂榮“咯咯”地笑個不停,拽著阿明的手走進房間。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大衣柜:里面掛著一套嶄新的西服,還有一條紅紅的領(lǐng)帶。在阿明的記憶中,好像只有結(jié)婚時才系過一次領(lǐng)帶。

        “你買的?”阿明憨憨地問。

        “不是,是遲廠長派人送來的?!惫饦s的語氣中充滿了甜蜜和崇敬。

        如果不是手觸摸到很質(zhì)感的西服,他真懷疑這是不是幻覺呢,世界仿佛就在剛才一下子全顛倒了。

        桂榮忙于張羅飯菜。阿明還立在大衣柜前發(fā)呆。

        萊肴是豐盛的,還有一瓶“花園白”。桂榮喋喋不休地說盡好話。這里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夸贊他。二是檢討自己以前的不是,譬如脾氣不好,對他不夠體貼等等。

        一切抱怨、痛苦都煙消云散。只有和諧、親情在復(fù)蘇。吵歸吵,鬧歸鬧,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人非草木,何況他阿明?

        然而,他又隱隱約約感到一絲悲涼。假如沒有這套西服呢?假如自己不是副廠長呢?假如他又變回蹬神牛的窮光蛋,她還會如此這般嗎?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要是珍姐呢?她絕對不是這種淺薄之人。去年車間有人給珍姐說媒。對象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生意人。媒人自然首先介紹那人的家產(chǎn)有多少萬,最后對珍姐說:“年紀(jì)大一點兒沒關(guān)系,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哩?!闭浣悴焕洳粺岬鼗卮穑骸拔矣植皇琴v價的牲口,有錢叫他上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去吧?!鼻魄?,多有骨氣!

        總之,桂榮跟珍姐沒法比。

        自從珍姐有病,阿明就一直惦念她。珍姐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上班了??伤嵌嗝聪M刻於寄芸纯此?

        他萌發(fā)一個念頭:上珍姐家!

        這念頭叫他心慌。那年第一次和桂榮約會,他也這么心慌過。那滋味沒法說清楚,不是喜悅,也不是害怕。

        趁桂榮在廚房,他急忙掏出那個裝有五千塊錢的紅紙包。取出五百,想了想,又抽出五張,塞進褲兜。

        “這四千塊錢是我的獎金,交你。”阿明對正在洗碗的桂榮說。

        桂榮足足把紅包呆看了半分鐘,幾次張嘴想說什么也沒說成。她一邊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一邊把濕漉漉的手往那塊滿是油漬和污垢的圍裙上狠狠擦了擦,接過紅包,快速抽出鈔票,哆嗦著一張一張使勁地數(shù)起來。

        她的樣子叫阿明可憐,也叫他鄙視?!皯?yīng)該是五千,拿出一千請客了?!?/p>

        “哦、哦,應(yīng)該、應(yīng)該的?!惫饦s沒有抬眼,仍然一張張地數(shù)鈔票,當(dāng)她尋思過味兒,猛地抬起頭問:“請那么多?”

        “頭發(fā)長,見識短?!卑⒚髦徽f這一句,便轉(zhuǎn)身走出家門。

        “你去哪兒?”

        “到老朋友家去?!卑⒚髡f了真話。

        阿明在水果攤前買了幾樣水果,拎著它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覺得很愜意。晚風(fēng)習(xí)習(xí),帶著夏夜特有的濕潤和芬芳,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

        已經(jīng)看見珍姐家了,于是,她加快了腳步。他很輕地敲門。

        他聽見珍姐在房里應(yīng)聲說:“來了……看你,怎么這么早就來了。”嗔怪中充滿少有的快活。

        她怎么知道我來呢?阿明疑惑時,門“吱”地開了。

        阿明的血都凝固了。面前的珍姐,已不是從前在車間看到的珍姐,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圓領(lǐng)衫,領(lǐng)口開得很低,露著堅挺的胸脯,裙兒很薄且不及膝蓋,嬌娜的身姿,在逆光下一覽無余。她臉頰泛著紅暈,旁邊有濕漉漉的烏發(fā)。

        他聞到一股很香的氣味,這股味兒直鉆他的心頭,叫他騰云駕霧。

        珍姐在開門后的剎那也和他同樣吃驚。她后退半步,慌亂地說:“是你?我不知道……等等,對不起。”說著,轉(zhuǎn)身跑進屋。

        阿明立在門外發(fā)呆。真不好意思!來的不是時候,人家可能剛洗完澡。然而,他又是多么希望把剛才的珍姐多看幾眼。他從沒見過這么好的身段!以往,是那厚厚的工作服把珍姐這撩撥魂魄的姣好線條給掩藏起來了。

        一分鐘后,珍姐從后屋出來,換了一身藍色的套裙。

        他們坐下來,阿明搜腸刮肚,也找不到話題。倒是珍姐,尖聲細氣地夸阿明是廠子的救星。阿明想說些謙虛的話,卻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兒。

        墻上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地敲了幾下。阿明發(fā)現(xiàn)珍姐身體好像動了動。他趁珍姐沒注意的時候,把手伸進褲兜,打算掏出那疊錢,但馬上又縮回手。這樣不好,太唐突了,臨走時再給吧。

        “阿明,還有別的什么事嗎?天這么熱,咋不陪桂榮和孩子散散步呢?”珍姐問。

        他聽出珍姐話里的意思。莫非她在等著何工?

        心里難過

        “你好!副廠長?!焙喂みM門怔了一兩秒鐘后,對阿明點頭致意。阿明知道“副廠長”這個稱謂絕不含嘲諷的意味。何工這人有個習(xí)慣,喜歡稱呼別人的職銜,但稱呼職銜顯然有一種距離感。

        何工徑直到后屋搬出一把椅子,在珍姐旁邊坐下。瞧他這熟路的樣子,阿明知道他已是這兒的??土恕?/p>

        何工掏出一盒“石林”,剝開錫箔封口,用手向盒底拍了拍,幾根煙順勢從盒里彈出小半截?!罢?”何工將煙遞到阿明面前。

        阿明懂得這種經(jīng)較客氣也挺體面的敬煙方式。他以禮還禮,把露出最高的那根按下,抽出較矮的一根。

        接過煙,就不能馬上告辭,得等抽完這根煙再走,這是起碼的禮貌,可再坐一根煙的工夫,又該多么難熬!夾在一對情人中間,算什么事呢!

        “副廠長,真巧,我正打算明天找你呢?!焙喂ふf。

        “找我?什么事?”

        “壓電陶瓷的事?!焙喂ざ⒅⒚鞯难劬φf。

        “壓電陶瓷怎么啦?”阿明吐了個煙圈兒。何工馬上用手在空中朝珍姐相反的方向輕輕扇動,驅(qū)散煙霧。這個動作叫阿明很反感,盡管他也不愿珍姐被煙嗆著。

        “有問題?!焙喂ふf。

        “這話是什么意思?”阿明很不客氣地說。到目前為止,對于這筆生意,上至遲廠長、周書記,下至全廠職工,沒有誰提出過非議。這何工大概眼紅,故意挑刺兒,好在珍姐面前爭爭面子。何工呀何工,你跟珍姐好上,盡管好吧,我不會挖墻角的,我阿明不是那號人。我這就定,絕不妨礙你們。

        阿明站起身,沒看何工一眼,對珍姐說:“我告辭了?!?/p>

        珍姐顯得很慌亂,她也站起身。

        “阿明,我沒別的意思,真的,這批壓電陶瓷確實有質(zhì)量問題?!焙喂び悬c畏懼,語調(diào)里有抱歉的味道。

        “質(zhì)量問題?”阿明問。

        “我在檢驗樣品時,發(fā)現(xiàn)憑現(xiàn)有的技術(shù)指標(biāo),那些壓電陶瓷只配做發(fā)聲玩具上的蜂鳴器?!?/p>

        “不會吧!”阿明有些緊張。

        “怎么不會?阿明,你可能不太懂。陶瓷素坯要軋成像紙一樣的薄片,然后燒結(jié),并在它的兩面做上電極,通上強直流電,使陶瓷片的無數(shù)微小晶粒在電磁場的作用下整齊地排列,陶瓷就有了壓電性。它廣泛應(yīng)用在聲納、超聲加工、魚群探測、導(dǎo)彈引爆……我用自己發(fā)明的儀器對一些壓電陶撓進行了耐性檢測,發(fā)現(xiàn)有些數(shù)據(jù)沒有達到應(yīng)用這些領(lǐng)域的技術(shù)要求。也就是說,這批產(chǎn)品的技術(shù)指標(biāo)相當(dāng)不穩(wěn)定。而且有極高的隱匿性,在使用幾分鐘之后,技術(shù)參數(shù)就會呈階梯式大幅下降。邊樣的產(chǎn)品一旦啟用,會給用戶造成潛在的重大損失。

        阿明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何工。

        “我是個質(zhì)檢工程師,有責(zé)任對產(chǎn)品質(zhì)量負(fù)責(zé)。以前,我多次向廠里提出技改方案,可他們要么說沒錢,要么說不實用。其實,有些不一定要花很多錢,比如重視科技投入,……阿明,你給咱廠找到個多么難得的機遇,可惜他們不重視產(chǎn)品質(zhì)量,自食苦果??!”何工長嘆口氣。

        “這件事你還告訴誰了?”阿明說著,掏出兜里的煙,也學(xué)何工的樣子敬煙,并為何工點上。

        “我告訴車間主任,他不信,后來我給他打出個檢驗報告,他就叫我來找你?!?/p>

        “找我有個屁用,他不還在生產(chǎn)?!?/p>

        “他也太那個了,就不能先停一下?”珍姐說。

        “沒辦法。他說廠長催得緊,過期交不了貨要被對方罰款。他得聽廠長的?!焙喂た嘈χf。

        阿明沒心所下去了。要立刻找遲廠長,看看有什么辦法挽救……

        阿明再次告辭。珍姐和何工都沒有挽留,珍姐默默地把阿明送了一段路。

        晚風(fēng)很猛,也很清涼,還帶著濕潤。珍姐走在迎風(fēng)的一邊,跟阿明相距一尺左右。阿明又聞到了香味,大概是珍姐身上特有的氣息吧。他突然想起褲兜里的一千塊錢,就停下來。珍姐愕然地看著他。

        阿明掏出錢,塞到珍姐手里:“我得了獎金,你家有困難,拿些用吧!”

        珍姐觸了電似地縮回手,猛擺手說:“不!不!我不要!”

        阿明一把捉住她的手,急切地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這時刻,握在手中的那雙柔軟的小手,給他帶來一種奇妙的快意。

        “阿明,別這樣,求求你!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要你的錢,況且,老何知道會不高興的。”

        “關(guān)他什么事?”

        “我們好了很久,快結(jié)婚了?!?/p>

        阿明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松開手,把錢塞回自己的褲兜。

        “哦,哦,何工這人很好……祝你們幸?!鋵嵨覜]別的意思……我真心想你過得好些……”

        “我知道!阿明,我們是好朋友。過去是,將來也是……”珍姐主動握了握阿明的手,然后往回走去。

        阿明望著珍姐的背影,心里難過,這難過還包含了對那不合乎質(zhì)量要求的產(chǎn)品的擔(dān)憂。他長嘆了口氣。

        心亂如麻

        還沒走進遲廠長家的客廳,阿明就聽到一陣噼噼啪啪的麻將聲。

        遲廠長夫婦、錢科長、財務(wù)科長老金,圍坐在一張很考究的麻將桌旁。

        “和!”老金猛地喊了一聲,惹得遲廠長心疼地“嘖嘖”,嘆氣說:“就差碰這個八萬,要不早就‘自摸了?!彼薹薜叵磁疲ь^看見了阿明,“噢,什么事?”

        “關(guān)于那批壓電陶瓷……”阿明說。

        “哦,我知道了。”遲廠長沒再看阿明,雙手開始“嘩嘩”地洗牌,“坐呀,阿明?!?/p>

        “何工真是多事,其實,就他發(fā)明的那個狗屁玩意兒,能好使嗎?”錢科長說。

        “貨主可能是把它用在很尖端的項目上,一絲一毫也差不得。”阿明說。

        “噢!”遲廠長洗牌的手停下來,“阿明,你知道?”

        “從他們要求的技術(shù)指標(biāo)看,絕不會只用做玩具上的蜂鳴器。”阿明學(xué)著何工的口吻說。

        “事到如今,你說咋辦?”錢科長說。

        “延誤了交貨日期,別說那五百萬銷貨款泡湯,按合同規(guī)定,我們還要交雙倍的罰金啊!”老金很是緊張。

        遲廠長做了個手勢,遲妻便把麻將牌利落地收拾進匣子,離開了客廳。

        遲廠長低下頭,一個勁兒地吸煙,想了一會兒說:“一面之辭,何工的話尚需考證?!?/p>

        “現(xiàn)在怎么辦?”阿明問。

        “還能怎么辦?就這么著唄!”錢科長說。

        “得把情況向貨主講清楚,請求延期,重新生產(chǎn)。”時明急切地說。

        “你瘋了!五百萬我們還沒拿到手,還有生產(chǎn)的成本呢?他們再向我們索要巨額罰金,一槍仨眼兒,賠了夫人又折兵?!崩辖鹫f。

        “這里面一定有內(nèi)幕。當(dāng)初我就懷疑,看來還真沒那么簡單!”錢科長瞟了阿明一眼。阿明打了個寒顫,他明白錢科長惡毒的意思。

        遲廠長一直沒吭聲,他半瞇著眼睛斜倚在藤椅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

        “事兒是我聯(lián)系的,我去找他們?”阿明再次問遲廠長。

        “我不能獨斷專行,明天廠部開會討論后再決定?!边t廠長說話時的臉色不大好看……

        阿明出了廠長家,走下樓的時候,又聽見廠長家傳出了麻將聲。那硬梆梆的麻將牌仿佛一下子搓在他的心頭,叫他感到了一陣陣痛楚。

        陶瓷廠的信譽,就要毀在這些壓電陶瓷上。他阿明這個旁觀者該怎樣做?假如事情只關(guān)系到他那五千塊錢和副廠長這個頭銜,毫無疑問,他一定會挺身而出保護陶瓷廠的信譽。可是,問題遠不止這么簡單。、假如去找于善堂,把事情講清楚,結(jié)果真像老金說的那樣,豈不等于倒子陶瓷廠碗里的肥肉?等于把陶瓷廠的一線生機給掐了?等于給雄心勃勃的遲廠長當(dāng)頭一棒?等于……這不叫廠里的人吐唾沫淹死才怪呢!俗話說:寧犯天條,不惹眾憎。遲廠長都沒當(dāng)回事兒,自己犯得著嗎?

        第二天,遲廠長沒有召開廠部會議討論阿明昨天提出的問題。

        阿明中午沒有回家吃飯,買了兩個饅頭趴在光禿,禿的辦公桌上啃。晚飯的時間也過了,肚子又開始叫喚,但他還沒有回家的打算。

        回家沒好處。要么天天接受桂榮那俗不可耐的殷勤,做個什么也不用管的大傻瓜;要么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從而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一想到要從桂榮手里要回四千塊錢,他就打怵。當(dāng)然,這場“戰(zhàn)爭”一定要打贏,要不贏還叫男人嗎?但他知道自己不會贏得輕輕松松。她會大罵,會大嚎。興許她還會扔下“離婚”的“核彈頭”。她一定會這樣說:“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是天下第一號的大傻瓜……”真離婚了怎么辦?兒子歸誰固然是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多丟人啊!人家會以為他亂搞,或說他戴綠帽子,說他是錢鬧的,有的還會說他性無力……無論怎樣,總是丑事。唉呀呀,怎么辦?

        阿明斜躺在岸堤的沙丘上,時而看看天空流動的云,時而看看已經(jīng)上漲的河水。一包煙已經(jīng)抽光,咽喉大概腫了,咽口水都有點疼。

        “哎,我說,你在這兒已經(jīng)躺了兩個鐘頭啦,也許還不止,我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意你了……有孩子吧,想想孩子,心就會寬的。做人雖然好艱難,但也是有樂趣的??次遥灹艘唤锒?,嘖嘖……鯽魚燉豆腐,甭提多美啦!你年紀(jì)輕輕的,還沒到那一步呢!走吧,要不,上我家喝兩盅?”

        阿明仰視這個老態(tài)龍鐘的釣魚人,不禁一陣心熱,同時又覺得可笑。他翻身坐起,苦笑著說:“老伯,您就放心去吃鯽魚燉豆腐好了,我哪會跳河自殺呢!我在想工作的問題?!?/p>

        老人打量他一會,點點頭,扛著魚桿,拎著魚桶,悠閑地走了。

        阿明又重新回到心亂如麻的境地。

        他下崗了

        阿明推著自行車,沿著河邊慢慢地走。

        工廠的大鐵門緊閉,只留一扇小側(cè)們開著。他把車子推進去,收發(fā)室老頭正在院里閉目叩齒、意守丹田做著氣功,做完一套動作后才沖著阿明的背影打招呼。

        阿明推著車子沒理他,卻無意間瞥見路邊新的一期黑板報。一行巴掌大的美術(shù)字在路燈的映射下赫然入目:“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的一代英?!薄?biāo)題下畫著一個表情嚴(yán)肅的裝運工,背景是火紅火紅的窯爐。顯然,板報宣傳員希望畫得盡量維妙維肖,竟把阿明腮幫上的那顆黑痣也畫上了。

        當(dāng)他轉(zhuǎn)上三車間的土路時,就看見質(zhì)檢室里燈火通明。突然,一股奇怪的力量注入阿明因饑餓而變得無力的肌體,他身不由己地向這邊大步走來。到了質(zhì)檢室門口,他收住腳,轉(zhuǎn)到一個窗戶前,踮起腳扒著窗欞往里窺望。

        他首先看到了珍姐。這個病體剛愈的小寡婦正站在何工身旁,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不停地翻閱,啊,原來她是在幫何工查找資料哩!雖然在燈光下她的面貌輪廓更加分明,但卻具有一種寧靜的、柔和的、從容的神情,她的臉燃燒著蓬勃的生氣,看起來要比以往更加楚楚動人。

        何工埋頭在用電烙鐵焊著儀器的元件,嘴里不時吹著氣以使焊錫盡快冷卻凝結(jié)。汗水從他的臉頰流下來,珍姐在用手帕給他擦拭。

        阿明癡癡地看著,覺得他們是那樣的自如和自海。他們用不著為提成獎而鬧心,也用不著為副廠長這個官銜而暢快,更用不著落到今天這樣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境地。在這兒,他們就憑默默無聞的工作,就會獲得人們尊重和自身的愉快。也許這樣,他們就不覺得自己是平凡的或者卑微的;他們就能長久地保持內(nèi)心平衡和滿足,不至于為那艱難的生活感到委屈和不幸,不至于為別人的富有而感到抱怨和焦臊。那是一種默默的希望在支撐著他們。

        阿明這時開始覺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各有其位。如果位置顛倒了,這個世界也該亂套了。副廠長絕不是他的位置,他的位置應(yīng)該在迸射火焰、熱浪滾滾的窯爐旁。

        他輕輕推開門,朝他們走去。

        何工告訴阿明:他已經(jīng)快研制出一種新型的陶瓷建材,非常適合當(dāng)前市場需求,若試驗成功,將來形成規(guī)模生產(chǎn),就可一舉扭轉(zhuǎn)陶瓷廠的虧損局面……

        “……他們真不管?!焙喂っ臀艘豢跓?,問阿明,“你打算怎么辦?”

        “左右為難,我想把事情說清楚,又怕廠子人罵我砸了陶瓷廠的飯碗?!?/p>

        “砸了飯碗?給廠里賣了幾百萬塊錢貨,賺幾十萬就算救陶瓷廠啦?”何工說著猛烈地咳嗽起來。

        “這還不算救陶瓷廠,什么才算?阿明愕然地看著何工瘦削的臉。

        “阿明,如果這樣不合格的產(chǎn)品蒙混過關(guān),毀的可是咱陶瓷廠三十幾年的金字招牌啊!”何工狠狠地扔掉煙頭,用腳跺了跺。

        “老何說得是理。阿明,幾十萬塊錢和陶瓷廠將來的生死存亡,哪頭輕,哪頭重,可能連小學(xué)生都會算。不錯,假如你告訴貨主真相招致退貨,廠里會有不少人駕你??裳酃夥胚h看,給客戶豎起來的是信譽和質(zhì)量的牌子,做的是挽救陶瓷廠聲譽的大好事哩!”珍姐情緒激動,但說起來還是那么慢條斯理、尖聲細氣的。

        “給人駕幾句有什么關(guān)系,罵完也就過去了。阿明,眼一閉,牙一咬,不就挺過來了?人們將來會理解的?!焙喂ふf完朝阿明的肩膀猛地一捶。這是一種友好、鼓勵的表達方式。

        好吧,我阿明就是個裝運工,一個蹬神牛的,本來就沒有升官發(fā)財?shù)拇蛩悖瑳]什么得失值得可惜的。人生在世,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朋友,還叫人嗎?”

        當(dāng)晚,阿明,何工就帶著有關(guān)資料到于善堂家去了……

        由于陶瓷廠生產(chǎn)的壓電陶瓷部分技術(shù)指標(biāo)沒有達到要求,使五百萬購貨合同被DD公司宣告終止。在于善堂的百般斡旋下,陶瓷廠避免了因違約賠款而蒙受的巨額損失。

        現(xiàn)在,阿明已不再是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了。他向廠部遞交了辭呈。遲廠長也認(rèn)為他的才干還是在裝運方面,而不在供銷。于是,在廠里一片咒罵、挖苦、疑問、同情、同時也有贊揚聲中,阿明默默地回到三車間。

        他又開始過上了窮日子。他把五千塊錢一文不少地退回廠部,那套西服和領(lǐng)帶也原物奉還。

        阿明在供銷領(lǐng)域摸索著行進,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沒得到什么,也沒失去什么,歡喜和煩惱猶如過眼煙云隨風(fēng)而去。不過有一點還是值得慶幸的: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以前對陶瓷廠的貸款求援不大理睬,這回卻給予高度重視,不惜采取行政干預(yù)的措施,為陶瓷廠籌措了技改項目資金,并組建了新興陶瓷研究所。何工有幸擔(dān)任該研究所的副所長。

        陶瓷廠決定減人增效。于是,阿明成了下崗職工,每月領(lǐng)取一百三十元的生活費。

        他又干起了老本行。早出晚歸,雖然辛苦,也有回報,一家人其樂融融。

        自然,阿明也知道,桂榮的話還會不好聽,日子還會很艱難??墒牵@有什么可怕的?記得何工給他講過一個外國人曾經(jīng)說過——生活先有信心然后才能使生活延續(xù)下去。而所謂信心,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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