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谷
民國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一場無情的大水之后,在這華洋薈萃的大都市里,可苦了靠賣力氣吃飯的車夫、馬夫和小販子們。為了一家生計,他們早出晚歸地忙碌,也難以擺脫困境。但是,他們中也有走運的,我父親一位遠(yuǎn)房表弟李青山就是一個。那時,他二十二歲,為人忠厚老實,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托我父親擔(dān)保給他租輛黃包車?yán)?。李青山是做慣了農(nóng)活的人,憑一身好骨架子,拉洋車,一天掙上幾角塊把錢,每月除掉交車租、吃喝盤纏之外,還能給家里捎回一、二塊大洋,對他說來,這是很美的差事了。每逢初一、十五他還給我父親買瓶酒和幾盒“哈德門”香煙。每當(dāng)提起李青山,父親總是念道他“好人吶”。按父親的邏輯,好人會得到好報的,可他只說到“好人”就無下文了,一聲長嘆,搖搖頭,陷入沉思之中。
一車夫李青山誤投羅網(wǎng)
在素有九省通衢之稱的江城武漢的河南路特一號門前,停著一輛擦得干干凈凈的黃包車,車輪子的雨板上吊著的一盞玻璃罩煤油燈,閃動著時明時暗的光亮,漸漸地熄滅了……特一號公館漆黑的大門緊閉著,車夫一動不動地坐在車桿兒上,他就是李青山。他在干什么?等那個坐他車的女人。約摸九點鐘,公館漆黑的大門打開了。
“黃先生,請慢走,我不遠(yuǎn)送了?!惫^的女主人說。
“姚小姐,請留步。改日請您到寒舍一敘。”
黃先生走后,李青山慢步上前開口:“小姐?!?/p>
“嗬!”姚小姐會心地一笑,“有事嗎?”
“沒有。只是,您的車錢……”他很靦腆。
“車錢?不是給你了嘛!”
“是,小姐。您多給了?!?/p>
“多多少?”
“我只該收五百紋?!崩钋嗌竭呎f邊將一塊銀元遞過去,“這么大的錢,我換不開?!?/p>
“你拿著吧。明天上午九點我去會個朋友,你準(zhǔn)時來?!彼捯粢宦?,提腳進(jìn)門,“哐啷”一聲,那扇門關(guān)上了。
第二天,李青山早早起床,擦好車,草草吃了點東西,準(zhǔn)時來到公館門前等候。
姚小姐身著玉蘭色西裝,戴一頂巴拿馬帽子,白手套,手腕吊一個烏黑牛皮小包,腳蹬白色高跟鞋。她落落大方,急匆匆從臺階上走下來:“車夫!”
李青山急忙掀起遮陽布,她在車內(nèi)坐定,他問道:“小姐,您上哪兒?”
“熊廷弼大街,黃洛山公寓?!?/p>
“是,小姐。”李青山扶起車把,小跑速度平穩(wěn)而有節(jié)奏地把她拉到目的地。李青山解開遮陽布,姚小姐從車?yán)镒呦聛頃r正好和他碰個滿懷。“對不起,小姐?!崩钋嗌侥樕暇p紅。
“沒什么,是我趕急了。”她定睛瞄他一眼,抿嘴一笑,“你姓什么?”
“小的姓李,叫青山?!?/p>
“多大年紀(jì)?”
。
“小的二十三歲?!?/p>
“很好?!彼吡藘刹接值暨^頭來,“過兩小時到這里接我。”說完丟過一塊銀元。
“不不,您昨天……”
“記住,過兩小時來接我?!?/p>
“是是,過兩小時來?!?/p>
李青山拉車拐個彎停下,坐在車把上點支煙,深深吸一口后閉目養(yǎng)神,心里很不平靜:“好富貴的小姐,多和氣的小姐……”煙頭燒到指頭了,只覺指頭火辣辣的才趕忙把它扔掉。他下意識扭頭看看自己編了號的衣服:“青山哪青山,別做夢吧?!?/p>
過了一個時辰,李青山把車拖到黃洛山公寓前。姚小姐從黃先生家出來,李青山與黃先生眉目相聚,是自愧還是恐懼,他一時弄不清,把頭低下了。
“黃先生留步。”姚小姐轉(zhuǎn)身,微笑著看李青山拖車過來。“你真準(zhǔn)時。”說著,她提步上車。
“李青山,你好像要說什么?”她在車?yán)镉行臒o心地問。
“回小姐話,小的沒什么要說。請小姐坐穩(wěn),前面人多?!崩钋嗌綇囊魂嚒岸_硕_恕睈偠拟徛曋?,好似看到小姐穿著的皮鞋的尖尖腳趾按鈴鍵的優(yōu)美姿式,與此同時,一陣清香從身后飄來……突的,他聽到一聲驚叫?!靶〗?,怎么啦,您受傷了吧?”他趕緊放下車把,回頭一瞧,是左車輪陷在小坑里了。
“怎么啦?”她在車?yán)飭枴?/p>
“沒什么。您坐好?!崩钋嗌街匦路銎疖嚢眩瑢④囶^右打四十五度,身往下躬,兩腳用力蹬地,猛地一拉,車子躍出小坑。“沒事吧?”
“沒事。你呢?”車子平穩(wěn)地朝前行駛。她夸他:“你的車?yán)谜婧?,遇到別人,今日我非從車上掀下來不可?!钡搅怂议T口,她又給他一塊銀元。
“不不,這是萬萬不可的?!?/p>
“算我給你三天的車費行吧?!彼M(jìn)門,又轉(zhuǎn)過身說,“你明天晚上七點來我這里。”
第二天他準(zhǔn)時把她拉到座落在南京路上的維多利亞公園。紅綠燈在葡萄架下、梧桐樹上閃爍跳動?!缎∫骨?、《漁光曲》伴隨瘋狂的爵士樂,把一群雍容華貴的男男女女?dāng)嚨萌绨V如醉。
李青山坐在墻外的車把上冥想:假若有一天我也走進(jìn)這座花園,與姚小姐跳一次舞那該……
夜總會也散場了,李青山起身將車?yán)脚魅烁?。姚小姐與一位四十左右的男人說了幾句話,分手后,一腳踏上車。她打破沉寂:“李青山,今天還回家睡覺嗎?”
“是的,小姐?!?/p>
“不回家行不?”
“那……”
“到我家里來睡?!?/p>
“不不,那不行?!?/p>
“我家有空房。怎么,怕我把你吃掉?”她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家里等我回去?!?/p>
“你的家不是在鄉(xiāng)下嗎?”
李青山一時語塞,心想:她怎么曉得我是鄉(xiāng)下人?他開口答道:“我指的是我表哥的家?!?/p>
她心中有數(shù)了,用腳輕輕點一下車鈴:“你愿長期替我拉車嗎?”
“愿意,我愿意?!?/p>
“我說的是,要雇你到我家里來?!?/p>
“那……這好嗎?”
“怎么不好。我家只我一人,怪悶的?!?/p>
“我怕不——太——方便?!?/p>
“只要你心正,有什么不方便?!?/p>
“不,我要和表哥商量一下。”
“好吧。今晚不留你,明天上午十點到我家來。”她以主人的口吻,說,“來時不要拖車子?!?/p>
“那車子……”
“我給你錢買部新的?!?/p>
第二天,李青山準(zhǔn)時到河南路特一號門口,等了半個時辰門才開,只見姚小姐穿一件長長的睡衣,裸足拖雙素花緞子皮底拖鞋,不施粉黛,勝似淑女,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微睜著,櫻桃唇啟處,一排糯米牙展示在他的眼前。
“青山,還站著干什么?”她身上散出一陣襲人的清香。
“不開門,我進(jìn)不去?!?/p>
“按按這玩藝兒?!彼w纖的指頭往門上的按鈕上一點,“記住了?”
“記住了,小姐。”他含羞點頭。
李青山低頭擦著門框走進(jìn)去后,門,馬上關(guān)了。
他尾隨她來到小客廳。她示意他坐下,自己走到內(nèi)室,脫下睡衣,露出貼身內(nèi)衣,上身著件絲質(zhì)長衫,透過長衫看得見兩個蓮蓬,下身著一件肉色長褲,姍姍步入客廳。
“青山,下午將新車買回來。”她吩咐道。
“是,小姐。”李青山低著頭,不敢正視。
她看他一眼,說:“今天你是客人,不是車夫?!彼冒啄鄣氖州p輕地托起他的頭,“別這么羞答答的。今天,我要親手為你做幾樣菜,為你接風(fēng)?!?/p>
“小姐……”他不知說什么好,漲紅著臉,“我?guī)湍鲂┟词?”
“行,幫我摘豆芽菜吧?!闭f著,她先給他做示范:先把豆芽理順,去掉豆瓣和根,爾后用根細(xì)銅絲將萊梗捅穿,一點點兒地塞進(jìn)燕窩末兒。做完示范,她說,“只要二三十根。手腳放快些,我等著下鍋?!?/p>
她走進(jìn)廚房打開電爐,將調(diào)理好的菜肴烹調(diào)起來;炒好海米菠菜,又在小銅鍋里投進(jìn)兩杯水,開了,將弄好的豆芽菜放入滾水里,片刻起鍋,倒進(jìn)瓷花湯碗——銀絲燕窩湯做好了。
小圓桌上放了八萊一湯,玲瓏剔透,既是一桌美味佳肴,又好似擺出的精美藝術(shù)品。李青山大開眼界:我的天,這八菜一湯不夠我一人吃的!
“喝點酒吧?!?/p>
“不會,小姐?!?/p>
“三色酒,甜的?!辈坏人_口,她給他倒了一小杯,“來,碰杯!”
李青山看她一眼,舉杯,無奈地一飲而盡。
“再來一杯?!?/p>
“不不……”
又是一杯。
三杯兩杯,李青山招架不住,昏昏然的,不聽使喚的兩只眼直往她身上瞄。她,不看他或者說她已經(jīng)看清楚他了。
“吃菜,吃。這叫見面禮,往后,我們的日子長得很?!彼f。
“小姐,我、我李青山,愿為您效勞……一輩子為您……效勞……”
他很老實,目前身體很虛,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引導(dǎo),會好起來的——她想。
“小姐,您、您真是個好人……我今生今世……忘、忘不了您今天……今天的款待……”話未說完,李青山打個噴嚏,險些將牙簽噴到她臉上,連忙拿手巾擦,當(dāng)擦到她手背時,全身像通電般抽搐了一下,醉態(tài)頓時全消。
她把手伸過去讓他擦弄,嘴里輕言細(xì)語:“你呀,今后上席不要貪杯也不要性急,一貪一急就會打噴嚏。今日在家,沒旁人,若上了大場面,這是丟面子的事。”
“是,小姐?!彼麖乃砩下劦揭还蓳浔堑姆枷?。如癡如醉、亦幻亦夢的他,明白一點,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女人住在河南路特一號。她姓氏名誰?他隨口問一句。
“我姓姚,叫芳麗?!?/p>
他大吃一驚:“她就是有名的芳麗小姐?”
他上下重新打量她,街上照相館櫥窗的大幅照片與眼前的人,兩相對照,人更美。道聽途說,芳麗小姐是富有的宦門之后,因爹媽早逝,獨自撐著門戶,性情孤傲。“今日今時,真可謂前世的一段不了情緣?!毕氲酱耍痔а劭此?,她正抬眼看他,四目相視,倆人心驚肉跳一回。
這對奇怪的主仆,好似等待著什么,姚芳麗心里明白。李青山納悶:她這么年輕、漂亮,房子這么大,又有錢,成天在家無事做還雇傭人,是個拉車的男人。人說“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她除了那位黃先生偶爾光顧,可說孤苦伶仃,她——怪可憐的。
李青山成了姚芳麗私人車夫,每月工錢固定,吃喝不愁,不出車時他成了看門人。活路閑散,心不紛亂,李青山起了明顯變化:黑黃的臉逐漸白里透紅,消瘦的身子逐漸壯實;主人有時開點小費,他攢著做了幾件好衣服,買了雙細(xì)毛呢面料的鞋子,把舊氈帽換成了盛錫福的禮帽。未進(jìn)公館時,要么一天拉幾次,要么幾天不拉,如今每天拉屎準(zhǔn)時、順當(dāng),這些變化換來了他對主人的一片忠心:我做牛做馬不忘小姐的恩情。
姚芳麗把他的床安排在一墻之隔的耳房。李青山心中有數(shù),全力地護(hù)著她和這個家。她深表滿意。
姚芳麗偶爾到某處赴約,會會朋友逢場作戲跳跳舞,一個月內(nèi)這種事次數(shù)不多。她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住在熊廷弼大街的黃洛山,據(jù)說,他的父親是她父親的家庭郎中,兩家的老人過世,但交情仍在,她有小痛小病,或上黃家診治,或請他上門醫(yī)治。說也巧,黃洛山年過二十六未組織家庭,據(jù)姚小姐講,黃先生的太太與他結(jié)婚不到兩年就死了,過著鰥夫生活,這也許是他們保持接觸的另一個原因吧!他們各自守著門戶,過著隱居生活,似乎有某種契約,這只有他知、她知。
據(jù)李青山觀察,他們的交往是清白的,每月初一定期見次面,但從不在對方家過夜。據(jù)姚芳麗講,這是他們父輩立的“規(guī)矩”。李青山對這些內(nèi)情從不對外講,甚至對他表哥也不講。
二貴婦巧示胴體
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一天,她對他說:“青山,今天陪我到‘大京班聽?wèi)蛉ィr坐馬車。”晚上真地坐馬車去了而沒叫他拉車。還有一次,她又說:“青山,你到后城馬路印章鋪刻個私章,今后到全城錢莊取錢就用你的私章,這事,我已向劉老板談妥了?!彼康煽诖?,只得照辦。特別使他不解的是,有一天小姐洗澡忘了拿衣服換,喊他將衣服送進(jìn)浴室。主人吩咐只得照辦,如何照辦,難住了他。他只好從門縫遞進(jìn)去,豈知,她接衣服時將門打個大開,赤條條的小姐晾在眼前,嚇得他直冒冷汗,她卻若無其事。
不知從哪天起,她倆吃飯不僅同桌而且相對而坐,她給他夾菜,給他添飯。開始時李青山有些不自然,后來習(xí)以為常了。
一天,吃罷晚飯,李青山收拾飯桌后,照常回到自己臥房,打開收音機聽?wèi)颍〗阃蝗粊淼剿坷?,他起身讓坐,她笑笑,坐下了?/p>
“青山,幾個月來,生活習(xí)慣嗎?”
“習(xí)慣,小姐?!?/p>
“想家里人不?”
“不想,小姐?!?/p>
“為什么呢?”
“因為……老話說‘端人碗,受人管。小姐像我的再生父母,我……”
“說哪兒去了。你不是吃我的飯,是吃你自己的飯。這家沒有你,早就被壞人占了,我還有什么家喲!”她用手帕擦擦眼皮,喉頭發(fā)顫。
“擔(dān)當(dāng)不起。沒您的恩典,我還是個出苦力拉車子的,如今……真不好意思。”
“青山……”她親昵地、深情地望著他。
“在,小姐?!?/p>
“別叫我小姐好嗎?”她語氣懇切,“叫芳麗。”
“這……”
“好吧,明天見?!彼叱鲩T還擦著眼皮兒。
他送她出門。她掉頭看他一眼,輕聲對他說:“你明天把早點送到我房里去?!?/p>
他點點頭。這一夜他睡得好香好甜……雞叫五更,他起床到湯包鋪買了一籠湯包,又到西點店買半磅牛奶,回到家,太陽才露頭兒。他輕叩主人房門,門開了,跨進(jìn)門,門又關(guān)了。這一開一關(guān)是他始料不及的。進(jìn)門后,他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穿一件三角褲頭,兩支修長的玉腿,婷婷而立;披散的秀發(fā)飄然噴香。
他不敢抬頭看她。
她靠近他,用手接過牛奶并有意捏他一下:“湯包,你吃。別走,就在這兒吃。”
她上床,扯過毛毯蓋住下身,露著乳胸,喝牛奶時,她的上身全部呈現(xiàn)給了他。
他木訥地站著,兩眼直愣愣看著她將牛奶往嘴里倒,喉管慢慢蠕動……啊!她終于喝完了——李青山依然木訥地站著。
她失望了?!斑@個窩囊廢”——她嘀咕著。
“青山,你還站著干什么!”她板著面孔大聲地喊。
“是是是,小姐?!彼\惶誠恐轉(zhuǎn)身出門,門已反鎖上。
“站住!”她翻身下床,伸手“叭叭”地打了他兩個耳光,“你口口聲聲把我當(dāng)救命恩人,今天有你這樣對待恩人的嗎!”
“是是,我有罪,我不是人!”他撲通跪在她面前,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自己的臉,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
姚芳麗又用光光的腳板一腳朝他身上蹬去,李青山往后一仰,兩眼直呆呆地瞄著她。
“還呆著干什么!”
“小姐、小姐,您老人家饒了我,從今后小人再不敢莽撞……”
她用手在條桌上一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起來起來!”
他站起身,戰(zhàn)兢兢地:“小姐,您……”
“傻瓜。去,洗個澡,洗了來我這里?!?/p>
這“傻瓜”二字像一把鑰匙把他的“腦竅”捅開了。
洗完澡的李青山,穿上女主人為他準(zhǔn)備好的咖啡色金絲絨睡衣,腳穿皮革拖鞋,邁著方步踱進(jìn)臥室,此時的他,體魄健美,在她眼里還數(shù)不上風(fēng)流,卻煥發(fā)著英氣。
“小……”他馬上改口,喊了一聲,“芳麗?!?/p>
這聲“芳麗”,反到把她叫得惶惑不安了。
“你坐,不,坐沙發(fā)上?!?/p>
倆人默默地坐了片刻,她慢慢倒在他的懷里。
他用睡衣裹住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光潔、滑潤、白嫩。良久,兩只粗壯有力的手托起她輕盈的身子,緩步朝床邊走去,輕輕地放下,猛地?fù)渖先?,但他撲了個空,他不解地瞪大眼。
她嫵媚的眼沒離開他,笑盈盈望著他。
他魂不附體,又不知如何行事。
“青山,你同意的話。”她兩只手撫摩他健壯的胸脯,“明天請黃先生為我們證婚?!?/p>
“證婚?您不后悔!”
“我……青山,你真傻……”她雙目微閉,任他親吻……
李青山穿一套咖啡色暗條西裝,白色襯衫的硬領(lǐng)下結(jié)一條絳紫色領(lǐng)帶,腳穿白黃相間的牛皮鞋,豐腴的臉龐,海波浪的發(fā)式。他在落地鏡前一亮相,一年前的黃包車夫變成闊佬了!只待今天舉行婚禮,就是河南路特一號姚公館的仆人,又是主人,就躋身這座大都會的上層,身價百倍,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但是,這位新富豪也有苦衷,妻子姚芳麗對他來了個約法三章:一,與家人只可有少許金錢關(guān)系,不可有其它關(guān)系;二,社會交友必由她認(rèn)可,過去的難兄難弟一概斷交;三,勤儉理家,深入簡出,力避張揚。這三條經(jīng)證人黃洛山公證,列入夫妻協(xié)定。他今天衣冠楚楚站在公館門前等著黃洛山來,突的,他腦子里跳出這樣一個懸念:她為什么嫁給我這窮光蛋?難道她是暗娼,蕩婦?不,不是。訂婚三個月來,她不曾有這方面的行為。那天早晨的事,不是她的錯,是自己癡呆不懂那事……他好像進(jìn)了一座迷宮,無法自解。這時,黃洛山姍姍跨進(jìn)了公館。
“青山老弟,這身行頭走到哪里都搶眼,姚小姐好眼力、好眼力。老弟你的艷福不淺喲!不過,得把握住喲???大喜的日子,我講這些閑話干什么哩。”
“該講、該講?!毖笱b在身的李青山一時改不了做仆人的習(xí)性,點頭哈腰,“您一是證人,二是兄長,三是貴賓,四是芳麗的故交。小弟有不周之處,還望老兄你多多指教才是?!?/p>
姚芳麗從廚房迎出來,從煙盒里抽出一支“哈德門”遞給他,點上火。李青山端來茶。
“青山弟,芳麗常對我稱道你為人厚道,人窮志長,不貪錢財,還說你品行正大,是姚氏門宗選配的理想女婿?!彼鸺页?,“咳!想我姚黃兩家,兩代故交,到我們這一輩苦于門丁不旺,今日之喜,姚氏門宗有希望了……”
李青山頓覺凄涼:“黃兄,小弟不懂人世,今后仿就把我、芳麗當(dāng)作親弟妹看待,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悄意?!?/p>
黃洛山伸出手掌重重拍一下他的肩膀:“對呀,我們姚黃李三姓要像一家人,齊心攜手奔個好前程!”
三庸醫(yī)診斷花柳
河南路特一號李青山公館——門口正式掛上銅質(zhì)牌子五個月了。銅牌在太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可公館內(nèi)男女主人并非風(fēng)平浪靜,小波大浪時有發(fā)生,只是大門緊閉,家丑沒外傳。黃洛山對“深宮之隱”略有所知,因涉及小夫妻隱私不便多問,暗里笑笑:“難辦難辦?!?/p>
五個月前婚配那天,他們?nèi)伺e杯痛飲,不會飲酒的青山不得不陪著你一盞來我一杯去,黃洛山和姚芳麗當(dāng)然是樂此不疲的里手,酒從晌午喝到掌燈,酒后,黃洛山打道回府。李青山夫婦收拾杯盤,淋浴后進(jìn)洞房行婚夜新歡,豈知,他一見她玉肌般的裸體,耐不住情欲刺激,傾刻完事。他內(nèi)疚。她抱怨。李青山自卑感一天天加重。正值春華的姚芳麗怎能平靜!
“青山,你得滋補好身體?!边@話如芒刺背。
李青山愧容滿面,暗自買人參、鹿鞭調(diào)養(yǎng)。他心情舒暢、精力飽滿時,往往失敗。他完全悲觀了。
姚芳麗時而嘆息,時而佯裝笑臉,心煩意躁,坐立不定。
轉(zhuǎn)眼夏去秋來。
一天,姚芳麗在家里翻出一張發(fā)黃的報紙,走到李青山身邊正經(jīng)地通告他:“青山,你聽說‘人壽保險的事嗎?”她指著報紙登的一則“人壽保險”廣告說,“你看,我們辦個‘人壽保險吧。”
“太太,你辦吧?!?/p>
“不,我替你辦。”
“我?”李青山想說:我身體很好,不必辦。但他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改口道,“太太,你看著辦好了?!?/p>
“好,說辦就辦?!彼谒~頭上吻了一下。
他倆乘車徑直到“人壽保險”公司辦理保險事宜。
公司執(zhí)事將他倆上下打量一番,詳細(xì)給他們介紹保險規(guī)則、投保須知、投保金額及應(yīng)繳的投保金。
“保險金額根據(jù)身體、資財而定,一般在十萬至二十萬,投保人可依據(jù)具體情況適當(dāng)提高,保金最高不得超限三十萬,年金繳納三千塊?!?/p>
“那么多呀!”李青山一驚。按此累計投保十年,一次應(yīng)繳納金三萬塊,這是一個黃包車夫一輩子的勞苦錢。
“行。值!”姚芳麗卻一諾千金。
兩眼溜動的執(zhí)事最后把眼珠定在李青山身上:“李先生,本公司信譽第一,收費最合理,您拿定主意喲。您看——‘自愿、信譽、保險是本公司的宗旨?!?/p>
“好啦!為我先生投個保吧?!币Ψ见惤舆^執(zhí)事遞上的“小美麗”香煙,悠悠地點燃,悠悠地吸一口,悠悠地吐出一圈煙云。
李青山無奈,只得跟執(zhí)事上三樓檢查身體。姚芳麗不安地等待丈夫。
“李太太,好啦!您先生健壯如虎……”
“好、好、好呀!”姚芳麗驚喜交加。
一筆三十萬元的交易就這么成交了。
執(zhí)事目送他倆款款而去,百思不解地?fù)u搖頭:嘿!這些有錢人啦——不過,用錢買個平安,也是一種活法。
姚芳麗喜形于色:“青山,我們可以過十年的太平日子了!”
回到家里,舊事依然纏繞在李青山心里,只好暗地去到黃洛山家,求他幫忙治自己的病。
“洛山兄,小弟有件事請您幫個忙?!?/p>
黃洛山胸有成竹,不用猜就知道要幫的什么:“只要做得到,為兄一定盡力。你說吧!”
“就是,就是芳麗和我……”
“怎么,不和嗎?”黃洛山佯裝不知。
李青山無奈,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出了合房之事。
黃洛山面部留下的表情是對方察辨不出的:“行。家父是花柳科郎中。您太太的令尊,年輕時也染上了這種病,后來我父親做了他的私人醫(yī)生。直到四十多歲才有了您太太,這事您太太一無所知,你也絕不能把話說給她聽噢!”
李青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這事從來沒聽她講過?!?/p>
“家丑不外傳嘛!”黃洛山做個鬼臉,“你說是不是呀老弟。”
“那是。我這事煩勞老兄幫忙,詳情也請保守秘密。”
“見外見外。”黃洛山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號脈、翻眼皮,翻出一疊陳舊病歷,操起羊毫寫劑藥方交給他,說,“你按這個方子配三付藥,每三劑為一療程,連服五個療程后,我再開幾針針劑,想必兩個月之后就有大的起色?!彼nD片刻又說,“針劑注射要留神,否則藥不到位也是白搭,這就應(yīng)了一句老話‘藥不夠,針來湊?!?/p>
李青山用紅紙包了十塊大洋遞到黃洛山手里說:“請老兄盡力?!?/p>
黃洛山接過銀圓,略有所思:“針劑有些反應(yīng)的,但不要怕,數(shù)天便會消失的?!?/p>
從此,李青山治起“病”了!
說也奇,經(jīng)過幾個療程,李青山的體質(zhì)、精神有明顯的好轉(zhuǎn)。
姚芳麗對丈夫也在作細(xì)致觀察,在飲食、生活方面主動配合,體貼關(guān)照,脾氣發(fā)得少了,夫妻間縫隙在逐漸彌合。
李青山對太太感激在懷,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高興,只是在房事上仍有所戒備。這是他惟一的心病,可是,他還沒有認(rèn)識到這種“心病”。
四樂園新富豪登場
一天中飯后,姚芳麗對丈夫說:“青山,還記得維多麗亞公園嗎?”
“忘不了,太太。”李青山對那豪華的樂園記憶猶新,那時,他是個窮車夫。?!拔衣犝f新近從上海來了個‘波依也洋樂隊,今天舉行首場演奏會招待社會賢達(dá),你去不?”
“社會賢達(dá)!我們能進(jìn)去?”
“黃先生神通廣大,請他出面一定能。”見丈夫作出反應(yīng),她馬上撥電話給黃洛山,電話一通即合。她把電話中“能進(jìn)”的允諾告訴他,擔(dān)當(dāng)起了教他跳舞的差事。
經(jīng)幾個小時調(diào)教,李青山從不會動腳到跳得很好,使姚芳麗喜之不盡:別看他平時表現(xiàn)一般,今日里他不笨哩!
李青山本不是個笨人,況且跳舞也并非難事,幾個小時的學(xué)習(xí),哪有不會之理!
掌燈時分他倆乘坐一輛華麗馬車來到“維多麗亞”公園,下車后,他倆款款步入。黃洛山迎上前去,他旁邊站著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也跟了上去。姚芳麗用余光掃她一下,挽著李青山走到掛滿彩燈的露天舞池。這時,眾人目光焦聚他倆:啊,江城美女姚芳麗來了!新富豪李青山來了!
姚芳麗青春煥發(fā),亮麗可人,有壓倒群芳之勢。
李青山在燈紅酒綠中舉杯、談笑、縱情,很瀟灑。
樂園里高雅的風(fēng)韻,噴香的舞池,馥郁的鮮花,動情的音樂時而悠揚,時而瘋狂,一群文雅的男士和美麗而風(fēng)騷的女士,狂歌亂舞。
李青山用戴滿戒指的手摟著婀娜多姿的姚芳麗,翩翩的舞步傾倒眾人……這舞會一直跳到凌晨三點,新貴李青山夫婦成了全場的王子和公主。
李青山嘗到有生以來的最大歡樂,也了卻他一生的宿愿:黃包車夫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了!
回到家,姚芳麗脫下晚禮服,疲乏地躺在床上,見丈夫毫無倦意,她又起身走到他坐的地方,倒在他懷里默默無語。他雙手抱起她輕盈的身子,平攤在大腿上看著那美麗的臉蛋兒。
“太太……”李青山兩行熱淚流下,噗嚕嚕落在妻子白嫩的面頰上。
她詫異地說:“青山,這是為什么?”
“太太,我的好太太?!彼盟环烙脙芍挥辛Φ氖直劬o緊抱住她,從頭發(fā)吻到腳尖,又從腳尖吻到頭發(fā)……許久、許久……“我不是你的丈夫,我不配做你的丈夫。我還是伺候你吧,為你拉車,一直拉到死?!?/p>
“不不,青山,你是我的丈夫,我的好丈夫,我惟一的親人。青山,只要你喜歡,你要什么我都給,我這個家,都是你的。”她將兩只光膀子吊在他的脖子上,“別說傻話了,你不能死,要活,我的心肝兒?!?/p>
好親密,好熱情,好溫馨。
“青山,我漂亮嗎?”她柔情似水。
“太太您漂亮,您能干?!?/p>
“今天你看到跟黃先生跳舞的那位女士,好闊氣?!彼┧谎?,“五年前她是‘維多的皇后,脖子上那串寶石項鏈值多少錢,你猜猜?!?/p>
“三百塊。”
“整整六百!”
“是嘛,我給您買一串。用八百塊!”
“是嘛!”她抿嘴一笑,“說大話。”
“我李青山有的是錢。這叫‘借花獻(xiàn)佛?!闭{(diào)整心態(tài)后的李青山粲然一笑。
“我何時接受夫君的饋贈呢?”她嗲聲嗲氣。
“我們結(jié)婚一周年的日子,一定?!?/p>
“想不到你還蠻浪漫的?!?/p>
“這不是跟太太你學(xué)的嘛!”他捏一下她,說。
她將身子完全投到他懷里。這一夜,他倆睡得很香甜很平靜。
第二天,李青山起床洗漱完畢,匆匆忙忙直奔黃洛山公寓。
黃洛山看到這位昨天光彩照人的新富豪,放下手中的書說:“青山弟昨晚好風(fēng)光啊!”
李青山笑臉作答:“今日趕早來看你,嘿嘿。我那事辦得順手不?”
提到這事,黃洛山面帶慍色:“老弟保密不好啊。你太太反應(yīng)好強烈……”
“這事我挑明了,只是說到‘花柳病她受不了。女人怎么見得這種病嘞,今后就別提什么‘花柳就是了?!崩钋嗌酵A似蹋皳?jù)芳麗說,我不是那病?!?/p>
黃洛山有些納悶兒,但馬上控制?。骸八朗裁?,嗯!凡房事上的病都屬性科。性科是什么?說通俗點兒就是‘花柳病嘛!你以為得了梅毒才算?太無知太無知了!”他口氣緩和一些說,“我又查了查,三劑針?biāo)幉荒苓B續(xù)注射,打一針等五天,觀察觀察,再打第二針,觀察觀察,再打第三針,那時可說藥到病除了。”
“行,就按你的方案行事,不過……”
“算了算了,這事她不懂!”
李青山不便多說,從兜里掏出十塊銀圓送到他手上就匆匆趕回。他發(fā)覺黃洛山與姚芳麗——這個所謂的“姚黃”世交并非那么親密,特別是去“維多麗亞”公園后情況更不妙。
按照醫(yī)囑,他按時到黃洛山家中打針。一針、二針,待打第三針時,捎上妻子姚芳麗口信,說:太太要把第三針帶回家打。
黃洛山一怔,難道她要親自動手?若如此,他放心了,于是爽快地答道:“那好,請你太太慎重,針頭一定消毒,拜托了!”
姚芳麗對丈夫身體上的不正常反應(yīng),心中是有數(shù)。
李青山對第一針打下去的反應(yīng)很大,頭昏眼花,四肢無力,在床上睡了兩天,但為了治病不得不遵照醫(yī)囑。第二針打后,又如此往復(fù)一番,不同的是腸胃不暢,胸郁。對此,姚芳麗看在眼里,心中卻想到“維多麗亞”那幕光彩照人的?。豪钋嗌綉?yīng)付自如,風(fēng)流倜儻不亞于人;他的靈氣、他的悟性、他健壯的體魄和他對自己的忠誠,像一把鐵錘猛烈地碰擊著她的心。也正是那晚,看到黃洛山及那個形影不離的交際花時,她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厭惡感。從比較中她發(fā)現(xiàn)李青山是塊金子,正是這塊“金子”撞擊了即將泯滅的良心,她很后悔,因此,在丈夫打前兩針時,殷情伺候,助他渡過難關(guān)。
李青山停止打針后,精神時壞時好,壞時,昏昏沉沉,好時,有強烈的性沖動并很難克制。姚芳麗聲色不露地等待、觀察,更多的是觀察重于等待,一旦發(fā)現(xiàn)他精神振奮,便將自己潔凈的身子緊緊地裸裹在他健壯的裸體下,他亢奮不已。姚芳麗大驚失色。正是這個始料不及的意外,她才第一次在他身上得到一個女人應(yīng)得到的快樂。一年多來,她太需要刺激了。
“啊,啊——!青山,我的好男人,你終于給了我……”
“不,不!太太,是你給了我,是你、是你……”他攬著她送過的裸體……是報答?是需要?是條件反射?還是一種病態(tài)反應(yīng)?一時間,他倆誰也說不清。
李青山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美麗、富有的女人身上放縱地表達(dá)了一個男子漢的勇氣。
姚芳麗此時以英雄待他,在她心目中他至高無尚。與此同時,一個新的計劃也在她心里躁動。
五奇女設(shè)計李代桃僵
結(jié)婚周年紀(jì)念的日子已經(jīng)來臨。
李青山對太太為何要親自替自己打第三針又遲遲不打,很納悶兒。
那一夜風(fēng)流過后,姚芳麗心海難靜:脫離江湖,過一種平淡清白的生活是她久有的夙愿,這要冒極大的風(fēng)險,稍有不測,李青山將陪她成為荒郊野鬼;若繼續(xù)沿預(yù)計的路走下去,美滿和幸福將一去不復(fù)返,但她舍不得李青山,她需要李青山。在生與死、情與欲之間,她決心為自己的選擇冒一次險……
“太太,你怎么哭了,為什么,嗯?”
“青山,你不懂……”
“不懂!你要我懂什么?”
“別問了?!彼吭谒砩希窕ù布?,默默不語。片刻,她將被子蓋住他,準(zhǔn)備給他打第三針——她認(rèn)為有必要這么做了。
朦朧中的李青山的知覺告訴他,太太給自己打針了。“太太,最后一針是送我上西天還是返老還童?”
姚芳麗甜甜一笑:“俗話說,醫(y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她笑,是因為她把針劑作了重新配制,不是要他死,而是要他人不知鬼不覺地活在世上?!澳憔蛣e多想了。世上許多事是說不清楚的?!币Ψ见惓槌鲠橆^,站在原地愣愣神。
“好,不說了也不想了,一切由你安排?!崩钋嗌酱┖靡路?,著意打扮一番后吻吻她蒼白的臉,說,“今天我們要好好慶賀一下?!?/p>
“青山,你怎么啦?”姚芳麗瞪大眼睛,懷疑丈夫是不是那個老實巴交的黃包車夫。
“沒事,我很好。按原計劃進(jìn)行。”
“什么計劃?”
李青山不假思索:“給太太買幾件好首飾,比黃洛山情婦的首飾好,待我死后留個紀(jì)念。”
聽到這話,姚芳麗身子一陣哆嗦:李青山李青山,別讓我錯看了!否則,自己就處于十分危險的境地……假如,假如他是另一路高手……我的天!
“走,太太!”
“青山,有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不,不夠?!?/p>
“我說的是真的。我的身子都是你的了?!?/p>
李青山舒了一口氣,哈哈大笑起來。
這狂放的笑聲與他平素的恭謙,判若兩人。哪是真,哪是假,她更加不安,犯疑。一陣昏眩的她,晃晃蕩蕩摸著沙發(fā)坐下,手觸到茶幾上一張舊報紙,報紙上“白公館桃色新聞驚世錄”幾個赫然大字映入眼簾,她脫口喊聲:“青山!”
“太太,我在這兒。你不舒服?”他憐愛地問。
“不……是……有些不舒服。你怎么樣?”她語無倫次了。
“我好多了?!?/p>
她狂躁不安:“不,不可能!你這忘恩負(fù)義的小人,敢在老娘身上?;?你跟黃洛山那個流氓合伙算計我,你說,說清楚!否則,老娘和你沒完!”
“太太,是他要我這么做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叫你做什么,你說!”
“他說我害了花柳病,教我……”
“花——柳——病。就這么簡單?”她冷笑一聲,“我早說過,你不是花柳病,也沒有病!黃洛山那個狗雜種,我叫他不得好死!”
“太太,他也是為我好?!?/p>
“狗屁。狗——屁!”她歇斯底里后,冷靜地梳理一年來的所作所為。對李青山的種種安排均按計劃演變著,近來的突變,他不適應(yīng),她自己同樣也不適應(yīng):入道難,出道更難。這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她感嘆起來,但,她決心已下要做個自由之身。
她陪著丈夫李青山,乘一輛小汽車徑直來到漢口后城馬路“豐豐珠寶”店。
店老板喜笑顏開迎著這對貴人,把他們接進(jìn)店堂內(nèi)廂坐定,沏上茶,熱情地介紹種種名貴的金銀玉器。姚芳麗接過玉器一一過目,選了一對產(chǎn)地南洋的玉手鐲、兩枚金戒、一對金翡翠耳環(huán),另加一個項圈 (帶護(hù)身符的。這是為腹中小生命準(zhǔn)備的)。店主扒拉算盤:一仟八佰九拾伍元銀洋。以示優(yōu)厚,老板去掉了伍元銀洋并把金銀珠寶打包放好,雙手捧給她。姚芳麗一一點清放進(jìn)手提包里,這時她發(fā)現(xiàn)提包內(nèi)的錢票沒了。這錢票就是同城一種兌換現(xiàn)金的支票。她心急火燎找遍全身,又到丈夫荷包里搜尋,毫無結(jié)果。
“對不起老板,我們的錢票忘在家里了?!币Ψ见惲髀冻鰺o奈的神色。
“沒關(guān)系?!崩习灏櫚櫭碱^,打量他們一番,問,“貴公館是……”
“這是名片?!彼蜕厦钢赋聊徽Z的李青山,“他是我丈夫李青山。”
店老板接過名片:“您就是河南街特一號李公館的李太太!請回,明天叫伙計上門去……”
“不煩勞了?!彼匆谎劾钋嗌?,“我回家取錢,留下我丈夫,稍候我就來?!?/p>
老板爽快地答道:“行。您快去快來?!?/p>
姚芳麗出門跨進(jìn)汽車,一溜煙到了家。這是上午十點鐘的光景。
她從選首飾到離開,李青山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店老板只顧生意把他忘了,待她走后才記起他,見他睡得正甜,用手摸額頭,體溫正常,分咐店伙計拿條毛毯搭在他身上,又端條凳將他的雙腿放在上面讓他躺著睡。“李先生真是個大福人。”老板笑笑,走到前店忙生意去了。
下午三點多鐘,一輛雪亮的馬車停在“豐豐珠寶”店門口,姚芳麗下車后走到店堂內(nèi)廂,見李青山還在睡,她叫了一聲,沒有回音,她用手重重拍他兩下,仍不見醒,她大聲叫起來:“他怎么啦?”
店主不知所措,用手摸了一下李青山的鼻子——他停止了呼吸。他嚇了一大跳!
“唉喲!我苦命的夫呀……”姚芳麗撲在丈夫身上,傷心地哭著,流著淚。珠寶店上下十多口人呆癡地立著。
店主用各種辦法阻止她,防備第二個不吉利的事出現(xiàn)。“人死了不能復(fù)生,李太太,趕快辦理后事要緊,我這店子是不能久停死人的呀?!?/p>
姚芳麗像被蜇了一下,嚎啕大哭起來:“我苦命的人哪,為什么不死在家里死在這鬼地方是為何喲!你把我丟下,我怎么辦呀……”
店主這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簡單,勸她盡快了結(jié)。姚芳麗馬上止住哭,給警察局打電話請快派人驗尸。警察和法醫(yī)趕到,驗尸結(jié)果:屬正常死亡,與“豐豐”無關(guān)。
“李太太、李太太?!钡昀习骞蛟谒_下哀求,“本店是本埠行商最講信譽的,絕不會做那種缺德事,警署……”
“我不管!我丈夫是在你店里死的,你用錢買通他們,如此了結(jié),我與你沒完!要向《大江報》寫狀子,將‘豐豐謀財害命的劣跡公布于眾……我要和你拼了!”她聲嘶力竭。店內(nèi)滿堂驚駭。
店老板十分無奈:“李太太,請您小聲點兒,何必動這么大火氣呢。警察是你打電話請來的,我與他們素不相識,有何買通呢。”
“別把我當(dāng)傻子。你請他們吃喝,送錢給他們,這些瞞得了我?”
“您多心了。”店老板哭喪著臉,“這點兒吃喝對他們算得了什么?那錢,是我替您付的請辦費,花了我十塊‘袁大頭呀!”
她知道,戲只能演到此,況且大事還在后頭,于是說:“好吧,我趕回去辦理丈夫的喪事?!?/p>
“那——您、您的……”
“我坐車去,你不用送?!币Ψ见惥}口不提購買珠寶首飾的一千八百九十六塊大洋。
店老板眼睜睜望著她上車遠(yuǎn)去了。
姚芳麗并未回家,而是趕往警察局找到驗尸的法醫(yī)和當(dāng)場的警察,辦理了“正常死亡”的證明后,從手提包內(nèi)拿出一張?zhí)钣小拔灏僭钡膬镀边f給法醫(yī)。法醫(yī)、法警瞪大眼睛,張著笑臉看著她——這五百塊大洋可抵上他倆一年的薪水啊!
她出了警署,馬不停蹄趕往人壽保險公司辦理了三十萬元的賠償金手續(xù),當(dāng)著經(jīng)理的面打電話給壽木店老板,將早已訂好的特制棺木取走。壽木店老板沒有怠慢,雇了四個腳夫,抬著空棺木到“豐豐”,裝上李青山的尸體,乘黑運往她指定的地點。一路上,喪車浩蕩,哀樂低沉,紙錢紛飛,好不凄涼又是何其的風(fēng)光!
一周后,黃洛山叩開河南路特一號公館漆黑的大門。他走進(jìn)門又重重地將門落了鎖。
他緊隨她后進(jìn)入臥室,像老鷹抓小雞似地將她攬在懷里,說:“我的寶貝,一年多了,好想你?!?/p>
“怎么,耐不住了?”她嬌聲浪氣,“輕點。”
“小心肝兒,這次賺了三十萬,心滿意足了吧?”他又說,“我的配合默契嗎?”
“你說些什么呀?!彼崎_他。
“你賺的三十萬……”
“吃醋了?滋味怎么樣!”姚芳麗猛擊他一掌,大聲吼道,“你給我滾開,快、快滾——!”
黃洛山并非等閑之輩,既然進(jìn)了門,就不會輕易滾開,于是,馬上進(jìn)行反擊。
姚芳麗知道他今天來,決不懷好意。那招搖過市的一手,騙得了局外人,絕瞞不過黃洛山,但她的高明之處,是他黃洛山始料不及的。
倆人廝打起來,你來我往,把細(xì)軟家什砸個亂七八糟。在姚芳麗處于緊急關(guān)頭,電燈突然滅了,黃洛山手舉板凳正朝她砸去。說時遲,那時快,一擊重拳把黃洛山打倒在地,緊接著,一雙有力的大手死死卡住他的喉管,當(dāng)他掙扎著欲再次品味人生時,就是那雙拉過黃包車的手,狠狠地一卡,結(jié)束了他可悲的一生。
深宅里兩個黑影晃動,手腳麻利地用床單裹著死去的黃洛山,出門上了一輛黃包車。車夫步履如飛,將尸體拖到姚芳麗早已精心安排的處所,那里的棺木已閑置七天,七天前從里面出來的李青山,親手將黃洛山連棺木一起,填進(jìn)了那個坑。
河南路特一號“李青山公館”的大門依然緊閉著,一個孤苦老頭守著它。據(jù)說,他就是公館主人的那位遠(yuǎn)房表叔。
熊廷弼大街黃洛山的公寓也依然緊閉著,但門上的那把大鎖卻銹跡斑斑。翌年,漢口市市府,以“無主產(chǎn)業(yè)”沒收了。
“亡夫李青山之墓”長了野草。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有人在墳頭上添上一層新土,“他”的一對著裝華麗的老友獻(xiàn)上一簇青竹,三鞠躬,口里念叨著什么,似乎是這么四個字——這是天意!
若干年后,一對神秘的老人來到河南路特一號,將“李青山公館”的門牌取走了。
又過了若干年,這塊門牌出現(xiàn)在南洋群島某個國家的“河南路特一號”的門楣上,這個故事才告了一個段落。
章回小說199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