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64年12月召開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周恩來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以較長篇幅表彰了大寨的先進事跡,樹立為依靠人民公社集體經(jīng)濟發(fā)展生產(chǎn)的典型,提倡學習大寨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精神和愛國家、愛集體的思想、風格。
12月26日毛澤東71歲生日時,請陳永貴吃飯,稱贊他是“莊稼專家”,勉勵他不要“翹尾巴”,對他寄予厚望。
就在這時,一篇反映大寨干部抵制“四清”運動,少報耕地面積的《記者反映》,擺到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面前。
新華社出有一種在黨內(nèi)交流工作的刊物《內(nèi)部參考》,主要登一些暫時不便公開報道的情況和不成熟的經(jīng)驗。當時通過機要部門發(fā)行,范圍比較小,只提供給地、師以上領導參閱?!队浾叻从场酚质恰秲?nèi)參》中最機密的一種,只送中共中央最高領導人參閱。
這篇《記者反映》是新華社山西分社記者李玉秀、田培植寫的。新華總社《內(nèi)參》編輯組副組長夏公然后來對分社的馮東書講,劉少奇看了大寨耕地不實的情況后說,這涉及一個勞動模范的品質(zhì)問題。劉少奇講話傳到總社,攝影記者拍不拍毛主席接見陳永貴的照片就猶豫了。后來決定先拍再說,這才有后來發(fā)出的毛澤東和陳永貴握手的照片。可見此事引起的風波不小。
陶魯笳在《毛主席與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一文中說:“周總理當即找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山西省長衛(wèi)恒和我三人去中南海,專門詢問此事?!敝芸偫碚劦竭@件事的嚴重性時說:“如果確有虛假,《政府工作報告》公布后,外國記者把它捅出去的話,這樣國際影響就很不好?!币虼耍爸芸偫硪覀兞⒓磁扇说酱笳闪客恋?,核實糧食產(chǎn)量?!?/p>
“國際影響很不好!”就是要影響到領袖、總理的聲譽。寫《內(nèi)參》的記者哪能想到有這么嚴重的后果!
如果《內(nèi)參》反映的事實屬實,就說明大寨是個欺上瞞下的假典型,也欺騙了全國人民和世界輿論。
這件事引起中國領導人如此高度重視,始料不及,弄得陳永貴極度緊張。
全國勞模李順達等的眼力
這篇《內(nèi)部參考》所反映的問題,最早提出來的是幾位全國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
當時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有兩項硬指標,一項是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的天數(shù)要多;再一項是所領導的生產(chǎn)隊產(chǎn)量高,交售公糧多。1963年陳永貴這兩項指標都冒了尖。他一年勞動日達到300天,大寨糧食畝產(chǎn)量達到774斤。
當時國家提出全國農(nóng)業(yè)發(fā)展《綱要》,糧食畝產(chǎn)量的目標是四、五、八,即黃河以北400斤,黃河以南500斤,長江以南800斤。這是第三個五年計劃的奮斗目標?,F(xiàn)在黃河以北的大寨已經(jīng)達到774斤,真是令人鼓舞的高產(chǎn)奇跡!
當時山西省在全國有名的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是李順達、武侯梨、郭玉恩。他們所在的大隊和大寨一樣,都是太行山的土石山區(qū)。他們或農(nóng)林牧副全面發(fā)展,或耕作精細,或經(jīng)營管理有方而令人信服。有的在毛澤東編的《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中介紹過,受到過表揚。如今,陳永貴超過這些全國勞模,這對他們震動很大,壓力也很大。1963年初全省勞模會期間,他們就和陳永貴約好要到大寨“取經(jīng)”。
春播后,6月14日,以李順達為首的晉東南地區(qū)勞模,包括平順、陵川、陽城、武鄉(xiāng)、晉城等17個單位、24個勞模,乘火車,轉(zhuǎn)汽車,不遠千里來到大寨參觀、學習。作者隨同參觀采訪。
這些勞模不同于機關干部,參觀完了回到本地區(qū)傳達貫徹一下就完事;而是要和大寨比著干,見實效,爭高低的,因此格外認真。他們在大寨住下來,聽介紹,參觀現(xiàn)場,還要求解答具體問題。陳永貴也知道他們都是農(nóng)業(yè)老行家,又是自己過去學習的對象,不僅熱情接待,而且認真介紹。
聽完了陳永貴介紹大寨的情況和整地、耕作方法后,勞模們就到叫“后地溝”的地塊參觀。這里原來是牛羊出沒的河溝,如今是一片十多畝的良田,玉米苗全、苗壯,長得齊刷刷的。郭玉恩跳到地里,手指插到土里量活土層厚度,又用米尺量間距、行距,計算株數(shù)。陳永貴趕緊解釋這溝地透風差,種植密度不及坡地。李順達把話題引開說:“對!你這里溝地和我西溝的河灘地一樣,洪水一沖,既有水,又有肥?!焙┖竦奈浜罾鎻拇笳鐔T手里接過镢頭,使勁往下刨,又用手指插到松軟的土里,一量是7寸深。大寨的活土層確實比較厚。
又來到叫“趕牛道溝”的地塊,這里種的是谷子,他們一起蹲下來量垅寬,算株數(shù)。
山頭上坐下來休息時,他們請陳永貴介紹東、南、西、北的地界。大寨的地域和耕地一目了然。這是對大寨耕地面積的目測。郭玉恩還要陳永貴介紹玉米怎樣下糞,怎樣下種,又如何深刨、保墑?;氐酱謇?,又到堆放秸稈的地方看高低、粗細。
這時大寨還未受到毛澤東的首肯,勞模之間還可以平等交流,互相切磋。15日晚,大寨舉行聯(lián)歡會,請李順達、武侯梨、郭玉恩分別介紹了西溝、羊井底、川底三個大隊發(fā)展生產(chǎn)的情況。16日召開座談會提問題,請陳永貴解答。17日又參觀。到狼窩掌,順著3里長的溝往里走,一路看到護地壩又高又堅固,有的七八尺高,而圍著的地塊也不過七八尺寬,李順達等連連稱道:“真費工!”“如果這樣干,我們那里真有修頭。”
請陳永貴解答問題的會,真像讓碩士、博士答辯一樣認真。
提出的第一個問題:1962年災情嚴重,為什么還能增產(chǎn)13%?陳永貴從三方面作了回答:一是“一年莊稼兩年鬧”;二是肥料一年比一年多;三是耕作精細,不錯過節(jié)令。郭玉恩說:“我的話多,再提一個問題:大寨一年莊稼兩年鬧,光耕地就三次,哪次深,哪次淺?什么時候最好?”陳答:“春耕不能深于二寸,但秋季越深越好。”
李順達提了個早就在思考的問題:來參觀的人,這么多,接待任務很重,又經(jīng)常外出開會,你怎么一年能做300個勞動日?
陳永貴沉思后答:有這個問題。隊里的工作一般在夜里、下雨天辦。接待集體參觀就要耽誤些時間。陪參觀一小時,介紹兩小時,耽誤的時間,我以早出工晚收工的辦法補起來。社員也照顧我,讓我干些包工活、近地活,有的隊干部還到地頭幫我干點活。壘壩我一個人頂一個半。去年出工270天,實際做勞動日290個。大隊長、會計和我有補貼,別人不補。去年給我補了50個工,全隊干部補貼工占社員投工的O.3%。
郭玉恩又提出一個問題:大隊如何實行集體領導?
陳答:黨員20個,團員20個,貧下中農(nóng)積極分子20個。這些既是生產(chǎn)能手,也是積極分子。一個決議,誰擁護,誰反對?靠他們反映。
這些勞模對大寨下苦功夫整修土地,精耕細作,心服口服,對大寨干部參加勞動也很稱贊;但認為大寨的耕地和畝產(chǎn)量,與介紹的數(shù)字大有出入。
這不是故意挑剔,而是要作為學、趕目標所作的測算。農(nóng)村的耕地面積,特別是山區(qū)的耕地面積,本來就難以計算精確。像大寨這樣逐年整修土地,里切外墊,肯定畝數(shù)會增加。是否要把增加的土地如實上報,也不會有人計較。從保護種田人積極性出發(fā),也不去認真追究。但是陳永貴既然把畝產(chǎn)量公布出去,而且已成為全省的學、趕目標,這對別的勞動模范,已成為任務。上級黨委會問:“大寨能達到的水平,你們?yōu)槭裁催_不到?”因此他們就要認真考察。但是作為勞模之間的觀摩,他們不宜在大寨干部面前談這個問題,只能對他們認為比較公正的記者談他們的看法。我聽了這些勞模的意見以后,不能不加以重視。向分社匯報后,副社長馬明要我如實寫出,供省委領導參閱。
于是,我就寫了一篇《記者來信》。當時寫這篇稿子目的是,希望省委有關領導啟發(fā)陳永貴報產(chǎn)量要實事求是,讓李順達這些勞動模范心服口服,以利于學大寨,趕大寨。這完全是正常工作,不是挑毛病,更談不上什么反大寨,而是維護大寨。
李順達、武侯梨、郭玉恩這些勞模真有眼力。大寨的耕地面積,陳永貴曾經(jīng)作過解釋。他說,合作化十多年來,每年整修土地,畝數(shù)有所增加,后來把增加的120畝耕地種了果樹(不算耕地)。他只說到這里,但是來大寨的人卻很少看到果樹,因為大部分還是樹苗。善于利用土地的陳永貴,正式耕地的地角、地邊都不空,難道果樹苗地能讓它空著嗎?這些土地不計算耕地面積,但長的莊稼并不差,收的糧食照數(shù)算在總產(chǎn)量內(nèi)。這么一來,這120畝地就作了“無名貢獻”。
后來到大寨、昔陽調(diào)查了20天的農(nóng)業(yè)部長廖魯言心里更清楚。他既堅持實事求是,又保護陳永貴的積極性。他采取正面引導的方式,說“不要追求畝產(chǎn)量”,“主要是總產(chǎn)”。陪同調(diào)查的山西省副省長劉開基也表示同意這種看法。
為了從宣傳上加以引導,廖魯言特意向作者講,要注意不要過分強調(diào)單產(chǎn)。說畝產(chǎn)700斤以上就可以了,不要過分強調(diào)。因為黃河以南達到這個水平的也不多!
所以這樣,都是啟發(fā)和引導陳永貴要量力而行,不要追求高指標。這是保護勞模的好主意。但陳永貴要“大災之年,奪取大豐收”,畝產(chǎn)一舉過“長江”。
農(nóng)業(yè)還是“一半靠天”的時代,糧食產(chǎn)量有所波動是正常的。然而陳永貴要用產(chǎn)量證明自己“路線正確”,領導高明,產(chǎn)量只能“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數(shù)字可以按政治需要進行“技術處理”。
但是,他只想到這樣做的好處,沒有想到還會帶來麻煩!
陳永貴“很想咬李玉秀一口”
1963至1964年,人稱是比、學、趕、幫之年,涌現(xiàn)出的先進單位真不少。有大慶、大寨、空軍,還有周總理表揚的石圪節(jié)煤礦等五個勤儉辦企業(yè)典型。這些典型接連在報紙上出現(xiàn),引起很大反響。
1964年4月24日新華社傳達劉少奇指示:“最近報紙發(fā)的典型多了些。各地對典型要核實一下,免得有浮夸?!?/p>
根據(jù)這個指示,中宣部專門發(fā)了一個通知,要求各新聞單位對報道的單位和個人,一定要核實準確,如有差錯,追究記者和有關領導的責任。社里傳達這個指示精神時,編輯部負責人提示,大慶報道已經(jīng)“出籠”,下一步報道要扎扎實實,哪些好就說哪些,不要說過頭話。
宣傳大慶要防止浮夸,宣傳大寨呢?
這時反映大寨產(chǎn)量不實的《記者來信》送到省委負責人手里了,未見有什么反響,但我作為記者已盡了責任。沒想到,一位編輯從一篇公開報道——《大寨之路》中發(fā)現(xiàn)了“漏洞”。
1964年9月,北京農(nóng)村讀物出版社要將我們分社采寫的《大寨之路》出單行本。編輯從文章中發(fā)現(xiàn)兩個問題未交代清楚:一個是陳永貴的經(jīng)歷,他哪一年到大寨?哪一年在外打工?哪一年入黨?須核準;二是大寨的耕地面積,在合作化初期是802畝,往后十多年,每年整修,每年擴大,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是802畝?要求我們核實后,寫出書面報告,以保證按期付印、發(fā)行。
出版社通過新華總社國內(nèi)部農(nóng)村組編輯莊重轉(zhuǎn)達這兩個問題時,帶有批評采寫稿子記者的意思。當我作出解釋時還批評我有袒護“老鄉(xiāng)”之嫌,我為此事和領導吵了起來,鬧得收不了場。
分社領導對這件事很重視,決定派《大寨之路》的執(zhí)筆者莎蔭和我到大寨核實。莎蔭是自尊心很強的人,自己寫的稿由自己核實無異于自我檢查,他堅決不去。但又必須有作者參加核對,最后決定由分社采編副主任李希孟和我去大寨核對這兩個問題。
到大寨當天晚上就開支部會核對這兩個問題。陳永貴主持,賈進才也參加。大家七嘴八舌,議論、回憶。說到陳永貴的經(jīng)歷和入黨時間,都說不準年月日,只記得人黨是那年秋后或初冬。但說到大寨的耕地面積時,陳永貴像早把話擠到口邊,一句話作了回答:整地多出100多畝,種了果樹,這樣一增一減,現(xiàn)在耕地正好是802畝。
對陳永貴的經(jīng)歷說不準,縣委就讓我們到縣委組織部查閱陳永貴檔案。從《黨員登記表》中看到,陳永貴人黨時間是1948年;在“參加過什么反動組織”一欄內(nèi),寫有“興亞會”。這是意外的發(fā)現(xiàn)。
回到太原向領導匯報時,分社副社長李玉秀好像還不放心,鄭重地講,如果大寨有浮夸,新華社要承擔責任。我因為第二天要下去搞“四清”,就把大寨黨支部提供的情況寫出來,交給了李玉秀。隨后就到了原平縣平地泉大隊,從此離開機關將近一年。
一個月后,李玉秀、田培植到大寨采訪,這時晉中地委派駐大寨的“四清”工作隊進村不久。
昔陽縣被列為山西省八個社會主義教育重點縣之一。派到大寨的“四清'212作隊和對待“三類隊”一樣,照上邊的要求,訪貧問苦,扎根串連,因此很快聽到一些對陳永貴和大隊干部不利的情況,包括耕地畝數(shù)不實、干部強迫命令等問題。這一下激怒了陳永貴和大寨干部,說工作隊專找落后社員搜集材料,企圖整垮干部。陳永貴把“四清”工作隊整理出的問題一條一條駁回去,搞得工作隊下不了臺。工作隊成員卻認為陳永貴和大寨干部抵制、對抗“四清”運動。
工作隊與大寨干部正頂著牛,又來了一位山西省副省長王中青。他聽了工作隊匯報,認為大寨問題很嚴重。他和工作隊成員一起跟李玉秀、田培植談話時說:“大寨的旗桿上生了蟲蟲”,要在這次“四清”中進行教育、整頓。
談到大寨的耕地面積,工作隊提供了山西農(nóng)學院科研人員在這里測算的數(shù)據(jù)。大寨從土改到合作化報的耕地面積一直是802畝,而這位農(nóng)科人員從播種的種籽推算,可能是1200畝,這就比大寨報的802畝多出50%。土地面積多了,平均畝產(chǎn)就少了,由此引出大寨單位面積產(chǎn)量不實。
兩位記者聽了副省長、工作隊提供的情況,就到北京向總社匯報??偵缇庉嫴款I導認為應該把情況如實向中央反映,但不要擴大影響,只登《記者反映》。后來田培植對我說,他們寫稿時用了我那篇《記者來信》中李順達等認為大寨耕地不實的材料。
周恩來總理看到《記者反映》,講明這件事對國內(nèi)外的影響后,華北局、山西省領導人知道此事關系重大,立即派山西農(nóng)林廳長康丕烈和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劉貫文,帶著一批助手,到大寨丈量耕地。
1965年1月,由國務院、華北局、山西省、晉中地區(qū)、昔陽縣共同組成工作組進駐大寨,這就是當時稱的“五級丈量隊”。他們對大寨土地進行丈量,對糧食進行清庫核實,對賬目進行清理查對。
陳永貴和大隊干部滿肚子委屈。他們覺得大寨人用辛勞和汗水換來的糧食,自己省吃儉用,多向國家賣糧,如今上面卻興師動眾來丈量土地,這本身就是對自己的不信任。同時也擔心:丈量出少報的土地,自己怎么下得了臺,怎樣交代?難怪陳永貴一提丈量大寨土地就咬牙切齒,幾年后他還向馮東書講:“很想咬李玉秀一口!”
毛澤東批劉少奇,樹大寨旗
進駐大寨的工作組正會同“四清”工作隊丈量土地,1965年2月7日,李雪峰、陶魯笳剛參加了中央一次重要會議就來到大寨。照他們的說法,是著重來解決大寨的土地、產(chǎn)量和“四清”問題的。
這個時機對陳永貴極為有利。
1964年12月15日至28日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討論了正在開展的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問題。在會上,毛澤東和劉少奇就這次運動的性質(zhì)問題發(fā)生了爭論。
毛澤東對劉少奇領導的“四清”很不滿意,而毛在講話中間,劉少奇還插話解釋,說這次運動比較復雜,四清和四不清、黨內(nèi)和黨外、敵我矛盾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互相交錯著。毛對劉打斷他的話很不高興,但當時沒有給予反駁。第二天,毛澤東拿著兩本小冊子到會,先拿起一本黨章說,黨章規(guī)定黨員有發(fā)言權;又拿起一本憲法,說憲法規(guī)定公民有發(fā)言權,為什么不允許我講話?
接著毛澤東針對劉少奇的話說:所謂四清四不清,過去歷史上什么社會里也可能用;所謂黨內(nèi)外矛盾交叉,什么黨派也可能用;所謂敵我矛盾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交叉,什么歷史時期也可能用;這些都沒有說明今天矛盾的性質(zhì),因此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他明確指出,這次運動的性質(zhì)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同時他還批評了扎根串連是“煩瑣哲學”。(作者1996年問過當時的劉少奇秘書姚力文:毛澤東和劉少奇之間的分歧是什么時候看出來的?他就從這件事講起??梢娺@是毛、劉之間政治分野的重大事件,是毛澤東對劉少奇的政治攤牌。)
會議根據(jù)毛澤東這個講話,起草和通過了《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簡稱“二十三條”)。毛澤東當時的秘書田家英后來對人說,起草這個文件時,毛澤東說一段,陳伯達寫一段,毛再修改一段??梢?,文件充分體現(xiàn)了毛的意圖。
這個文件下發(fā)后對于穩(wěn)定基層干部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它不僅仍然錯誤地估計了國內(nèi)社會政治形勢,并且提出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nèi)走資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錯誤綱領?!八那濉钡膬?nèi)容也由原來的清賬目、倉庫、財務、工分改為清政治、經(jīng)濟、組織、思想。
令人注目的是,這個文件第一次以中央文件形式向全黨全國發(fā)出學習大寨的號召:“全國所有社、隊都要像大寨那樣,依靠自力更生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p>
毛澤東批判了劉少奇,又把大寨寫進了中央文件。在這個政治背景下,大寨的是非問題都和毛澤東、劉少奇之間的爭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不管劉少奇是否說過核實大寨的耕地面積和畝產(chǎn)量,這兩位新華社記者是按照劉少奇核實先進單位的指示而寫的《記者反映》;不管駐大寨的“四清”工作隊是否知道他們“扎根串連”是按劉少奇指示來的,直接聽到毛澤東批駁劉少奇講話的李雪峰、陶魯笳思想非常明確:在毛澤東樹的大寨這個典型搞“四清”,不能再按劉少奇的指導方針、作法搞,必須迅速改為毛澤東的方針、作法。正因為如此;中央工作會議一結束,他們就來到大寨。
于是,說大寨耕地不實成了一個嚴重政治問題:“大寨是毛主席樹立的旗幟,橫加挑剔是不是企圖砍旗?”精明的丈量隊人員和大寨干部采取了合作的態(tài)度。按照陳永貴的說法,大寨的耕地原來是4000多塊,經(jīng)過改造是2000多塊,怎么丈量呢?事后,劉貫文向作者講,很多地塊都不規(guī)則,只能大致量一下長、寬,地邊地角都不計算。至于那“小果樹地”,還照陳永貴的想法“不算糧田”。另一位參加丈量的大寨“四清”工作隊負責人、后來的昔陽縣委書記劉樹崗說,當時有人提出兩種丈量法,一種是從地邊丈量起,一種是從莊稼丈量起,其中一個數(shù)字是從莊稼丈量起的。當時一共丈量出三個數(shù)字,這是絕密數(shù)字。三個數(shù)字一起報給李雪峰。
政治家們和陳永貴真是遇上了難題。他們費盡心思,尋找最佳方案。
經(jīng)過陶魯笳和工作組精心研究,在陳永貴參加的碰頭會上,由山西省農(nóng)林廳一位負責人匯報核實情況:
“小果樹地和菜地不算。我們考慮有三個方面需要訂正:一、5厘以下的地塊不能算,共1.1.037畝;二、菜地12畝少了,應該是20.37畝;小果樹地也應多扣。除了經(jīng)濟作物,1964年糧田面積是750畝?!?/p>
陳永貴說:“山地和平川不一樣,地塊多啦,過去習慣不能上耕牛的地不能算地畝。”核實組尊重陳永貴的意見。
另一位農(nóng)林廳干部說:“在750畝糧田中還應扣去45畝,因為洪災后還沒有全部恢復?!?/p>
陶魯笳以安撫的口氣對陳永貴說:“小果樹地不算糧田?!?/p>
經(jīng)過這樣七折八扣,大寨的耕地面積是多少?這位核查組負責人說:
“經(jīng)過丈量,耕地面積定為796畝(小數(shù)點后四舍五人),小果樹地不算?!?/p>
“小果樹地不算耕地面積”,陳永貴報的耕地面積又打了折扣,核查結果,大寨的耕地面積比陳永貴報的802畝還少了6畝!這就使陳永貴卸下了包袱,當即表示感謝上級領導對大寨的關心和愛護。
陶魯笳向周總理匯報了大寨耕地核實結果,說丈量的結果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偫碓敿毚騿柫送恋睾彤a(chǎn)量的事,還囑咐多分些谷子,每人爭取吃到60斤小麥。
陶魯笳說:“這個事弄清楚好。今后就按弄清的數(shù)字上報和向參觀人介紹?!?/p>
陶魯笳回憶說:“當時我們一面上報周總理;一面在省內(nèi)作了通報,因為省內(nèi)不少人對此也,有懷疑?!?/p>
盡管省委作了“通報”,有些勞模仍不服氣。1965年,陳永貴去李順達領導的西溝大隊和郭玉恩領導的川底大隊參觀,他看了那里的莊稼,說:“你們的地修得好,莊稼長得好?!惫穸骰卮鹫f:“好也不行,二畝不頂一畝。”意思是大寨那一畝比別人的大。
在大寨的“四清”工作隊不僅調(diào)查耕地不實問題,還了解到大隊干部存在命令主義等問題,因此大隊干部對工作隊很反感。在李雪峰、陶魯笳參加的大寨干部座談會上,大寨干部按陳永貴定的調(diào)子,異口同聲地傾訴工作隊怎樣逼他們交代問題,又如何找“很不好”的社員揭發(fā)干部的問題。講到這里,陳永貴怒氣沖沖地說:“我參加全國人代會,干部在村里挨整?!辟|(zhì)問:“他們貪污了,還是腐化了?這樣往死里整人,只能讓地主、富農(nóng)高興?!?/p>
陳永貴在大寨是一手遮天,一言九鼎。大寨的干群關系,特別是陳永貴和群眾的關系,是很緊張的,但陳永貴把蓋子捂得很嚴。因此,陳對揭發(fā)他們問題的“四清”工作隊簡直是不共戴天。
李雪峰知道,毛澤東批判劉少奇時指出“四清”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大寨寫進了毛澤東親自主持起草的《二十三條》,說明大寨堅持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因此,他向陳永貴和大寨干部賠禮道歉。他議:,大寨已經(jīng)是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上的紅旗,中央《二十三條》文件精神,主要是整黨內(nèi)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領導權奪回來。你們是堅定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根子正,根本不需要扎根串連。工作隊來大寨,沒有把方法交代清楚,這是領導上的責任。這就是陳永貴“文革”中到處講他抵制了劉少奇的“假四清,真復辟”的源頭。
不久,山西省委下發(fā)《關于幫助大寨黨支部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65)138號文件,指出:“經(jīng)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檢驗,再一次證明,以陳永貴為首的黨支部是一個經(jīng)得起—一系列嚴重的階級斗爭和生產(chǎn)斗爭考驗的革命班子?!薄霸瓡x中地委、昔陽縣委派駐大寨的工作隊思想不明確,不敢大膽相信黨支部,機械地搬用了三類生產(chǎn)大隊的四清作法”。與此同時,決定撤出原“四清”工作隊。
如實反映情況者均遭禍害
“小果樹地不算耕地”,陳永貴如釋重負;不該在大寨搞“四清”,陳永貴揚眉吐氣。
大寨的耕地面積由懷疑多幾百畝變成少了6畝,陳永貴心里很清楚,這不是丈量出來的,而是為避免“國際影響不好”,對付“懷疑不少”的參觀人而編制出來的。按說,事情應該圓滿解決,到此為止,但陳永貴卻還要弄個“水落石出”。他當時還不知道是誰向上邊反映大寨耕地數(shù)量不實的問題,也不知道丈量大寨土地是周總理指示。他以勝利者姿態(tài)窮追不舍,四處打問:究竟是誰向上反映的?
1965年11月,作者剛從原平縣搞“四清”回來,就到大寨采訪。一年多沒見面,互不了解近況,陳永貴問我:“你知道是誰反映大寨耕地問題的?”因為李玉秀、田培植寫這篇《記者反映》時我在“四清”點上,確實不知道他們寫這樣的稿,也沒有看過稿件內(nèi)容,就如實向他說:“我不知道?!边^了幾天,他陪著一批參觀團在狼窩掌地塊停下來休息時,有人提到耕地面積,陳永貴像觸動了神經(jīng)一樣,跳起來氣急敗壞地喊:“讓他(反映耕地不實的人)給我把這6畝地修出來!”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陳永貴出氣的時候來到了!
不知是造反派打砸搶發(fā)現(xiàn)的,還是對“走資派”逼供信得到的,大寨人弄到一本《內(nèi)部參考》。陳永貴如獲至寶。隨即把寫《內(nèi)參》的李玉秀、說大寨“旗桿上生了蟲”的副省長王中青,連同在大寨搞“四清”的工作隊領導,一齊揪到大寨批斗。
批斗大會由陳永貴主持。為了給這些提供“黑材料”的“黑幫”以嚴厲懲罰,批斗他們時,對照著《內(nèi)參》一條一條追查提供材料者的姓名,還強制他們參加勞動,“修出6畝地”,有的搬大石頭砸了手,流著血,照樣干。專橫代替了民主,愚昧戰(zhàn)勝了科學。
其實,認定大寨耕地不實的,既不是這些“黑秀才”,也不是這些“黑幫”,而是和他一樣的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還有農(nóng)業(yè)科學工作者。大寨干部當眾責問李玉秀:“誰向你提供大寨耕地不實的材料?”李玉秀回答:“范銀懷?!边@就指的那篇只供省委領導參閱的《記者來信》。因此,陳永貴后來很氣憤地說我“不夠老鄉(xiāng)交情”,向李玉秀提供了“反大寨”炮彈。
而我這時還不知道別人把自己寫的材料摘進《內(nèi)參》,也不知道別人在陳永貴和大寨群眾面前把我交代出去了。有一次,我回昔陽采訪,受到冷遇,住處也沒有安排在原來地方,沒有人敢接近,更不給談情況。我納悶,就找到原來的好朋友、縣委農(nóng)工部副部長劉千和問其緣由,劉悄悄告訴我:“人家說你反大寨?!蔽也胖懒饲闆r。從此,我也不便到大寨采訪了。馮東書(分社農(nóng)村組負責人,后為采編主任)也被陳永貴說成“反大寨”,但他還得報道大寨,因為這是他的首要任務。我是工、農(nóng)、文教都涉及的“自由戰(zhàn)士”,不到大寨、昔陽采訪照樣有事干,所以,說我“反大寨”也無所謂。
馮東書幾次當面向陳永貴解釋對我的誤會,對方都不以為然。我對馮十分感激,但我一笑了之,也不以為然。
1968年,新華總社抽我參加國慶報道。我和國內(nèi)部陳保廉到京西賓館向陳永貴作禮節(jié)性采訪,陳握別時笑著向這位同行的女記者說我“不夠老鄉(xiāng)!”不過他拿我這“反大寨老鄉(xiāng)”也沒辦法。陳永貴還是給我這個老鄉(xiāng)面子的,未在公開場合點過我的名。他失勢后,要分社攝影記者董榮貴帶話給我去看他,因沒有機會未能成行。當年他是毛澤東樹的典型,只能說好不能講個不是,他也只能當“樣板戲”的演員,我們都理解他。所以他多次指責,我們對他也無反感。他登上最高政治舞臺很威風,但有時因蠻橫無知,也鬧得自己下不了臺。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斗爭矛頭由“黑幫、黑線”,引向劉少奇的“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陳永貴“宜將剩勇追窮寇”,繼續(xù)往上追查。到處作報告,講“劉少奇的資產(chǎn)階級黑司令部派黑幫、黑秀才搜集大寨黑材料,又派工作組丈量大寨耕地”。直接參與丈量工作的劉貫文對這位正紅得發(fā)紫的造反派勞模無法勸告,直到山西出版社按他的講話出書時,審稿的劉貫文才不得不提醒他:派人丈量土地的不是劉少奇的“黑”司令部,而是周總理。陳永貴才再不提這樁事了。
有些科學工作者、記者愛較真?!拔母铩敝?,大寨在虎頭山上種了一塊水稻。這確實是新聞。水是從十幾里外的郭莊水庫引來的,先蓄到池子里,再抽到稻田。稻田有多大?大隊干部說是1畝,而在這里跟蹤試驗的農(nóng)業(yè)科技工作者,通過精確測量、計算,是1畝1分。大寨要高產(chǎn),科研人員要準確,記者馮東書要發(fā)新聞。這畝產(chǎn)量以誰提供的為準?核對數(shù)字時,陳永貴大發(fā)雷霆:“又來懷疑大寨的產(chǎn)量了!”一天,大隊長賈承讓拿著一根5尺長的木桿說:“路線斗爭,就憑這硬家伙!”拉著馮東書上山,到現(xiàn)場丈量。馮很為難,執(zhí)意不去,賈強拉要去,只好跟著上去。田埂不算耕地:20塊,一塊4個邊;共84個邊,每個邊往里縮進去一點,丈成了9分地。記者只好報一個籠統(tǒng)的數(shù)字。
究竟大寨的耕地是多少?1980年11月,中宜部長王任重指示,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華社聯(lián)合組成調(diào)查組,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報告涉及土地畝數(shù)時寫道:“據(jù)現(xiàn)任大隊長介紹,大寨現(xiàn)在分成三個生產(chǎn)隊,每個隊分得320畝以上?!?/p>
照這樣計算,大寨耕地是在960畝以上,比陳永貴報的802畝多了158畝以上,照五級:丈量隊宣布的796畝則多164畝以上,與李順達等測算的數(shù)字接近。這比原來報的還“少了6畝”距離多大!但在當時,誰懷疑大寨的耕地面積和產(chǎn)量,誰就是“路線斗爭”對象。
“實事求是”在那種情況下只是個招牌。誰要堅:持真理,如實反映情況,誰就遭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