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俊是我先生李書城的胞弟
1920年,我從家鄉(xiāng)松江到上海念書,由父親的朋友介紹我寄居在書城、漢俊的家里。那里是一所上海人稱作三樓三底的房子,坐落在法租界三益里。當(dāng)時黃興的遺孀徐宗漢住在貝勒路的一處房子,請了一位湖南老先生當(dāng)家庭教師,我便同她的子女一美、一球等一起從老先生補習(xí)功課,準(zhǔn)備投考學(xué)校。不久我上了民生學(xué)校,與邵力子的姨妹王秀風(fēng)同學(xué)。邵家住在我們的斜對門。
書城當(dāng)時是廣東軍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委員,因為沒有什么具體工作而常住上海。漢俊這時已經(jīng)畢業(yè)于日本東京帝大,回國后與書城住在一起。那時,與他們同住的有母親王氏,書城的長女聲韻、次女聲韺、次子聲茂(后改名聲宏)和漢俊的兩個孩子聲簧、聲馥。書城的長子聲華在日本念書,曾于1920年夏回國探親,小住一段即回日本。幾年后,直到他畢業(yè)回國,我們才又相見。
在三益里居住時,書城與外界往來甚少,不大出門,來訪的人也不多,整天在家看書。漢俊則與他相反,每天都很忙。他住旁邊樓下,我住中間樓上,常常能見到朋友們找他。經(jīng)常來的多是與他年齡相仿、穿長袍的先生,也有一兩位比他年長,還有兩位剪短發(fā)、穿裙子的年輕女姓給我印象較深。但除了邵力子之外,其他來客我都不知道姓名。
我是剛從家鄉(xiāng)到上海,對外界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革命之類的事。但是我覺得漢俊的這些朋友很異常,他們在一起經(jīng)常發(fā)生爭論,有時像是在吵架,有時我以為一定是鬧翻了,可第二天這些人還是照常來,從表情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愉快。他們常深更半夜才出門,總是弄得聲響很大。我對有這么多人來找他感到很奇怪,書城說:“漢俊他們的事,你不要去管。”可見他對漢俊的事是有所了解的。
書城先生早年投身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活動,但他對以后袁世凱的篡位、國民黨的退讓以及軍閥混戰(zhàn)的狀況深感失望,將希望寄托在他弟弟身上。早年因家境窮困,漢俊從小就受到書城照料,并隨他去日本讀書。漢俊以優(yōu)異成績從東京帝國大學(xué)工科畢業(yè)以后,因國內(nèi)根本沒有搞建設(shè)的條件,便從事革命活動。對此,書城不僅從不干涉,而且總是予以支持和鼓勵。他們兩人的性格都很剛直,脾氣都不好,但他們之間卻很友愛和睦。書城母親的規(guī)矩很多,她特別喜歡清靜,對別人行動的要求是“輕手輕腳”,對說話的要求是“輕言細(xì)語”。全家一日三餐都是在一張大桌子上,大家都遵照母親“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定,能夠例外的只有書城兄弟。他們總像在討論什么似的,一般總是漢俊先說些什么,然后書城點頭同意。漢俊對他的哥哥也十分尊敬。
1920年秋天,母親要送三個靈柩(書城、漢俊的父親及他們二人的前妻)回湖北潛江老家安葬?;厝サ挠新暬伞⒙暶?、聲馥、聲韺。漢俊也送他們?nèi)?,不久后返滬。由于家里人口減少,為節(jié)約房租(每月需七八十元),就把家搬到貝勒路樹德里106號,即現(xiàn)在的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紀(jì)念館館址。那是一所兩樓兩底的石庫門房子。我和書城于1921年春結(jié)婚(他的前妻甘世瑜于1917年患肺病去世),住在西邊亭子間,前面房間是會客的地方。漢俊住在東邊樓上,一間房隔為兩間,前面為臥室,后面放箱子等雜物,還設(shè)有洗臉架。其后面的亭子間是聲韻和娘姨(安徽人,30多歲)住。東邊樓下置一長桌為飯廳,飯廳后面是洗澡間,備有日本式的洗澡大木桶。西邊樓下前面的房間是警衛(wèi)梁平(20幾歲)和一位姓廖的廚師(40多歲)的住所,后面為廚房。前后房中間是過道。上樓共用一個斜度較大的樓梯,因而必須經(jīng)過漢俊的房間才能到我們屋。大門從來沒有開過,進(jìn)出都走后門。
我此時已在博文女校就讀,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下午放學(xué)后除了看電影,一般都呆在家里復(fù)習(xí)功課。我發(fā)現(xiàn),搬到新居后,漢俊的朋友比三益里時來得更多了,幾乎每天不斷。人少時就在他的房間,人多時就在飯廳聚會。還有一位長得挺漂亮的陳小姐經(jīng)常單獨來找他學(xué)外語,我們還以為這一定是未來的弟媳。漢俊白天也常出門,不然就是在家里寫東西。晚上客人走后他仍要寫得很晚才睡覺。我很驚異他哪來的那么多精力。漢俊吃飯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是完成一件任務(wù)。有一次我們因為飯做生了都沒有吃,他卻已經(jīng)吃光了,還說:“我怎么沒有吃出來呢?”還有一次吃飯時他見我戴了項鏈,便毫不客氣地指著說:“你這不是把自己鎖起來了嗎?”我就再也不戴了。
漢俊童年就去日本留學(xué),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才回國,他卻沒有一般留過洋的人那種“洋派”。平時老是穿著布長袍,在家有時與書城一樣換上日本和服,據(jù)他們說是因為比較舒服。除了一副金絲眼鏡外,看不出他是一位大知識分子。他生活儉樸,除了抽香煙別無嗜好。他平時寡言,好像不善談吐,但和朋友在一起時則總聽到他滔滔不絕。
黨的一大是在我們家召開的
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我們家召開時,書城不在上海,到湖南主持討伐湖北督軍王占元的軍務(wù)去了,隨去的有警衛(wèi)梁平。我與聲韻留在上海。此外,家里還有娘姨和廚師,連漢俊一共五人。至于黨的一大的召開,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因我文化程度低,對革命并無了解,而且漢俊和朋友們常在家聚會,都可以稱是開會。我只是記得,有一天我回到家,一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天井里有些燒剩的紙灰。廚師老廖告訴我,有法國巡捕來搜查過二先生(指漢俊)的房間,并說沒有抓人。這時漢俊不在家,我上樓到他房間看了一下,除了書架上的書比較凌亂以外,沒有別的跡象。其他房間據(jù)老廖說巡捕連進(jìn)都沒有進(jìn)過。因為書城曾要我少管漢俊的事,所以漢俊回來后我什么也沒有問,他自己也不提這件事?,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次可能就是剛開過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
解放后,看到有些人的回憶文章說一大是在樓上開的,有的說是在樓下開的。雖然開會時我既沒有看見又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那個據(jù)說是開會用過的大長桌一直是放在樓下的。因為樓梯狹窄,長桌不可能搬到樓上來,而且樓上也沒有可容納這張桌子的地方。
不久前,我看到李達(dá)夫人王會悟的回憶文章,說一大前是她找到李漢俊,商量借他哥哥的客房作會場的,因為李書城到外地避暑,客房空著。還說,“李漢俊聽了,怔了一下?!?在另一篇回憶里她又說,“李漢俊一口答應(yīng)了?!?這件事我認(rèn)為她講得不大合乎情理和實際。首先,根據(jù)許多當(dāng)事人的回憶,李漢俊當(dāng)時也是籌備一大的負(fù)責(zé)人,安排在家里開會完全可以由自己作主。其次,開會用的飯廳是全家用餐處,不是書城的客房。書城當(dāng)時也并非外出避暑,而是赴湘請兵援鄂。王會悟還提到,一大舉行時,她在樓下放哨,突然有個“侄少爺?shù)呐笥训哪吧恕毕驑巧献呷?。其實,家中的“侄少爺”聲宏或聲簧?dāng)時均只有五六歲,并且都已隨祖母回老家去了。
此后過了一段時間,漢俊要離開上海去武漢。臨走前,他交給了我一張當(dāng)票,說:“你以后有錢就把它贖出來,沒有錢就算了?!彼吆蟛痪?,書城托小姑爺張國藩接我們?nèi)胰ノ錆h。我拿了一百元錢去當(dāng)鋪把東西贖出,原來是他前妻遺下的一些首飾(這些首飾,以后漢俊又給了他后來的妻子)。當(dāng)時我很納悶:漢俊在外據(jù)說是教書兼寫文章,總該有點收入。他從來分文不交給家里,連他和他孩子的全部用度都是由書城供給,他自己生活又儉樸,幾乎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沒有什么用錢的地方,何至于還要去當(dāng)鋪?現(xiàn)在我想,他的這些錢大概都用于革命之需了。
約1923年初,我們也到了武昌,住在牙厘局街,母親、漢俊及孩子們已先于我們住到那里了。我和聲韻住前后房,漢俊住在對面。他在武漢的學(xué)校里教書,還是和在上海時一樣忙。
陰歷年前,漢俊經(jīng)書城的朋友萬聲揚(武定)介紹,和萬的姨妹陳靜珠結(jié)婚。書城從北京趕來主持婚禮?;槎Y在武昌青年會舉行,參加的約有二三十人。漢俊因沒有像樣的衣服,就穿上書城亡命美國時做的燕尾服。在婚禮進(jìn)行過程中,有人提出要新娘報告戀愛經(jīng)過。新娘小聲說:“請漢俊代答。”漢俊說:“我和新娘今天是第二次見面,不知她要說什么,請諸位原諒。”大家一笑了之。漢俊與他的前妻(姓陳,已去世五年多)感情很好,過去大家勸他續(xù)娶,他就聲稱對方一定也要姓陳,而且要志同道合;如果找不到這樣的,就找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陳靜珠連字都不認(rèn)識,并且是一雙“解放腳”,還戴著耳環(huán)、手鐲、戒指,“全副武裝”。我們曾為他們是否能合得來而擔(dān)心,可出乎意料之外,他們之間的感情一直很好。他們婚后不久,書城便回北京去了。
一天深夜,家人都已睡熟了,突然聽見有人急促地敲漢俊的門。我開了一道門縫,看見一個身著短褂、工人模樣的人,他提著馬燈輕聲喊:“李先生、李先生,趕快離開這里?!辈灰粫?,漢俊便和那人一起出門走了。第:二天清早,我發(fā)現(xiàn)一個行跡可疑的穿長袍的人,老是在街的對面(街很窄)走來走去。隔了幾天漢俊才回家。陰歷年后,不知什么原因,漢俊也只身到北京去了。
隨后,我們?nèi)乙策w往北京,住在豐盛胡同。漢俊在外交部工作,干秘書或是翻譯之類的事。這時全家的生活費用還是由書城負(fù)擔(dān)著,每月需二百元左右。1923年夏,漢俊回武漢一所大學(xué)教書。他離開后不久,我們就搬到榆錢胡同去住。書城任陸軍總長時就住在這里,他辭職后又搬到按院胡同。以后漢俊又來北京和我們住了一段,臨走時提出把孩子(聲簧、聲馥)帶回武昌讀書,他們一家便去武昌了。后來漢俊又獨自來過北京一次。
1926年我們也回到武昌,住在水陸街。漢俊一家住三道街,彼此經(jīng)常往來。不久,漢俊當(dāng)上了省教育廳長。與他交往密切的有我們熟識的耿丹和財政廳長詹大悲。
1927年國共分裂。是年冬,胡宗鐸、陶鈞的軍隊到了武漢。書城提出要漢俊和詹大悲去日本避難,并給漢俊二百元現(xiàn)洋讓他先去上海。漢俊卻要等陳靜珠生了孩子再走,而暫時避居日本租界。我們當(dāng)時也已遷居漢口漢中胡同益壽里。一天晚上陳靜珠突然來我家哭著說,漢俊被抓走了。我馬上坐人力車去大智門一家旅館找書城(他和孔庚躲在那里)。書城聽到這消息后說:“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回來。”但我剛到家不久,本家老爹跑來告訴我說:“大先生(指書城)和孔庚一起被抓走了?!辈⒄f是關(guān)在衛(wèi)戍司令部的樓上。我當(dāng)即去找耿伯釗(他當(dāng)時是漢口的一個局長),他表示沒有辦法??礃幼铀埠芎ε?。這時真是晴天霹靂,無法可想。后來書城和孔庚因為都是國民黨的元老,經(jīng)馮玉祥、程潛等人多方營救才免遭毒手,但被關(guān)押了一百多天??蓾h俊在被捉去的當(dāng)天,未經(jīng)任何審訊就被槍殺了。與他一同遇害的還有詹大悲。后來聽說漢俊與詹大悲被抓前正在下棋,有一位危誥生先生在旁觀看也被捉走,以后亦遭殺害。
漢俊的尸體陳放了幾天,不準(zhǔn)親人收尸。后來還是由書城的副官周惠年(后改名為周輝林)冒著生命危險去收尸的。先寄靈于武昌大東門長生觀,到1932年才由書城出面將遺體安葬在武昌卓刀泉的廟后。漢俊死后不久,陳靜珠生了一個女孩,我為她取名聲(香奇)。
書城失去了他親愛的弟弟,簡直痛不欲生,一提到漢俊就悲痛萬分。書城一直想復(fù)仇,但幾次反蔣都沒有成功,以致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期精神十分苦悶,以學(xué)佛來求得解脫。后來他轉(zhuǎn)將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將漢俊的長子聲簧帶到上海去讀書。以后聲簧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