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jì)末的今天,是電視鼎盛的時代。不說別的,連在上海每周出版一份報道電視節(jié)目的小報,每期銷路也高達三百多萬份之巨,為任何出版物所不能企及。電視的作用,當(dāng)然不光是娛樂,它對傳播科技、文化、歷史知識等起輔助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我因年邁眼昏,看報刊非常吃力,便整天以電視為伴,一日不可無此君。節(jié)目看得多了,不能沒有觀感,所以揀一些有歷史內(nèi)容的電視節(jié)目略抒鄙見。
電視劇中現(xiàn)代劇和歷史劇平分秋色,而歷史導(dǎo)題材尤以清代最受編劇者的青睞。漢代衣冠的電視劇只占有十分之一二陣地,其余就都是拖辨子戴紅纓帽的男人和著旗袍、趿高盆底鞋子的娘兒們了。
這類清宮劇還可以為兩種,一種是以真實歷史為背景,說是符合歷史真實的,堪稱為歷史劇了;另一種則于歷史不過作為幌子,于史實都毫無根據(jù),那只好說是創(chuàng)作。這些清宮劇大都是根據(jù)小說改編,或由小說作者自行改編的。那些作者在港臺有金庸、高陽、瓊瑤三人最為知名,在大陸則實繁有徒,不能悉記其名。他們對編劇也有兩種態(tài)度,其一是全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雖用了歷史題材,卻不自認(rèn)是歷史劇,如《宰相劉羅鍋》的編導(dǎo)于熒屏上開頭便打出“不是歷史”四個大字,表明他們的態(tài)度,這不失為正當(dāng)?shù)霓k法。金庸寫的是新派武俠小說,當(dāng)然說不上是歷史;瓊瑤是寫現(xiàn)代小說,其著作幾乎全搬上熒屏或銀幕,后來也寫起清代小說來,但她也從未標(biāo)榜是歷史劇。惟有高陽寫了上千萬字的清代小說,他偏要自稱為史學(xué)家,對人家稱他為歷史小說家還非常不滿。
我這里著重要談的是近兩年瓊瑤所創(chuàng)作、編劇的兩部清宮電視劇:《新月格格》和《還珠格格》。后者在大陸播放時,收視率非常高,最近其續(xù)集也在播放,很受歡迎。
瓊瑤的“格格”兩字,在漢字中本是沒有這個名詞的,有之,則是一個形容詞,形容一個女子的笑聲,而瓊瑤的“格格”卻是一個名詞。那么多的觀眾,對于格格一詞的理解恐怕極為單純,即是“皇帝的女兒”或“公主”而已,認(rèn)真去探討研究“格格”的恐怕難有其人,所以我想趁此把格格和與格格有關(guān)的一些人物作一些淺釋,來作歷史知識的一些輔導(dǎo)。
“格格”是滿語,滿文為gege,譯成漢語,是小姐、姐姐、姊,滿洲貴族人家的女兒都可以這樣叫。滿洲開國皇帝太祖努爾哈赤的女兒便專稱為格格,上面加一個微號,成為大汗之女的專稱。
到了清太宗稱皇帝后仿效明制,把他的女兒改稱為“公主”,格格便降格為王公女兒的稱呼。入關(guān)以后,清宮定制,皇后所生的女兒為“固倫公主”,妃所生的為“和碩公主”,親王所生方為“和碩格格”,郡王、貝勒之女為“多羅格格”,公之女為“公格格”。到了雍正時代,進一步漢化,“和碩格格”改為“郡主”,“多羅格格”改為“縣主”,以下改為“郡君”、“縣君”、“鄉(xiāng)君”有差。因此“格格”并不是皇帝的女兒,連皇帝或皇后收養(yǎng)的女兒也不稱“格格”而稱“公主”,可見得瓊瑤的《還珠》和《新月》兩位格格,在嚴(yán)格的清代宮制上是錯誤的,還應(yīng)稱為“公主”才是。
《還珠格格》是描寫乾隆皇帝在外面私生的一個女兒的故事,這和乾隆是海寧陳世倌閣老所生一樣荒唐無稽,或許民間有這樣傳說,不得而知,應(yīng)該說是瓊瑤的創(chuàng)作。另一部《新月格格》則倒非憑空捏造,而是影射有人,此女乃是明末降將孔有德的女兒孔四貞,孔有德叛明降清,入關(guān)立了大功,封為平南親王,后來在廣西被南明的李定國打敗,闔家自焚,只有四貞逃出。清廷認(rèn)她是殉難的功臣之后,由當(dāng)時聽政的皇太后(太宗文皇后)把她收養(yǎng)在宮中長大,其初意是要把她作為順治皇帝的妃嬪,后來知道孔四貞幼即與孔有德部將孫延齡有過婚約,而孫延齡又正在率領(lǐng)孔有德的殘部作戰(zhàn),乃變計以孔四貞為太后的養(yǎng)女下嫁給孫延齡。這件事因為事涉宮闈,為大家所諱言,當(dāng)時只有吳梅村集中保留《仿唐人本事詩》七絕四首備言其事,但后來箋注吳詩的也不敢明顯的注釋本事,只說“不詳”了事。瓊瑤蠅然以新月格格影射孔四貞,故事卻任意抒寫,與孔四貞全不相侔,結(jié)尾還來個父子聚的悲劇,所以無法稱之為史劇。
孔四貞是一個貴女,既是親王的格格,又是太后養(yǎng)女的公主,但她終究是一個女人,在封建時代難逃女人的命運。下嫁孫延齡之后,吳三桂叛清,孫延齡投了吳三桂,結(jié)果又被吳氏所殺,孔四貞做了寡婦,被太后迎還宮中,后事不詳,但總難逃女人悲慘的命運是一定的。
明、清兩代公主和格格們,因為她們是皇帝的女兒,在“史例”上不能不給她們立傳,如《明史》一百二十一卷有《公主傳》,《清史稿》一百六十六卷有《公主表》,實則都只有寥寥數(shù)字,聊備一格,沒有什么事跡可述,也沒有什么有名的人物,如漢、唐以及六朝的文成公主、太平公主、山陰公主然者。然明代到要結(jié)束時,因為宮廷的慘劇和外戚的淪落,還可以從詩人的歌詠中見到公主和駙馬們的事跡和下場。在清代近三百年中眾多的公主們,便一無可知可傳的事跡可供瓊瑤們作為小說和編劇的資料;有之,便只好自出心裁來一下創(chuàng)作了。
帝王的女兒們之所以事跡失傳,便因為“生在帝王家”,命運比普通百姓家的女兒還要不濟。我濟覽一下明、清兩代的公主《表》、《傳》、大多公主、格格們都是未成年時夭折的;即使成年下嫁,也多是年輕即行去世,能活到中壽的,殊為罕見。這原因是宮中規(guī)矩森嚴(yán)、禮節(jié)繁縟,一切生活行動都付諸宮監(jiān)阿保之手,而那些保姆們又都貪婪無厭,從受保育者的身上索取好處,以致公主、格格們從小得不到母愛,很多因此受到凌虐而致夭死。即使生長成人而下嫁駙馬或額駙,也完全出于“指婚”,比民間由父母作主的婚姻更不如。數(shù)千年的婚姻,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到底還問問女婿的家世和學(xué)問品貌,而“指婚”則全是“拉郎配”,由皇帝或太后憑個人的意志,“強行委禽”,泰半還是政治婚姻,或“昭君和番”式的遠嫁到異族的邊地去。這在明代倒還是罕有的事,到清代因為蒙族極為頻繁,下嫁到塞外的公主、格格們因風(fēng)俗、習(xí)慣、氣候、飲食的迥異而不能生活下去,只有痛苦到死亡。
即使運氣好的,能被“指婚”下嫁給一個如意郎君,則陪嫁過去的便是那些從幼保育她們的保姆們。她們自恃是皇宮的人,對額駙往往居高臨下,毫無民間的陪嫁對“姑爺”的禮數(shù)。甚至于額駙要見公主一面都不容易,休說是要同房了。她們百般需索,要滿足其欲壑,才能有夫妻見面的機會。這在額駙方面還可另置姬妾為法所不禁,但在公主、格格們卻只好枯守空房而終其一身,所以皇帝的外孫兒女是為數(shù)極少的。
這個“指婚”制度是封建帝王淫威的最高表現(xiàn),每年總要由宗人府等機構(gòu)開列達婚年齡的公主及王公大臣子弟的名單由皇帝或太后指定締結(jié)婚姻。那是比“選秀女”還害人的制度,因為“選秀女”雖然是騷動一切官吏和民間的秕政,但要選的是未婚女子,因此一傳要選秀女的消息,有適齡女兒的人家便不問好歹,趕緊把女兒草草地嫁出去了,事情便了。但“指婚”卻必須等“指婚”結(jié)束后才可自行擇婚或娶婦,否則便是違法不忠,要接受重譴。
在清代末季,便曾發(fā)生一起因“指婚”而生悲劇,《清史稿公主表》上最后一位公主的事很值得一提:這位公主叫榮壽固倫公主,生于咸豐四年,她并非皇帝的女兒,《表》上說的是“文宗撫弟恭親王奕第一女”,實際上是由統(tǒng)治中國長達半個世紀(jì)的慈禧太后那拉氏所撫養(yǎng)。清文宗艱于子嗣,所生長子夭死,僅那拉氏生穆宗同治皇帝一人,她垂簾聽政之后,因為要勾結(jié)和討好其夫弟奕,便收養(yǎng)其女,稱為固倫公主。這位公主長成后,聰慧賢淑,深得那拉氏的寵愛,常侍從在側(cè)。到了同治五年,便由太后“指婚”下嫁一等誠嘉毅勇公景壽之子志端。那倒并不是那拉氏信手胡指,她寵愛養(yǎng)女,自然存心要給她擇一門佳婿,可是豁邊了眼。志端人品學(xué)問雖不錯,但是個癆病鬼,婚后只五年,志端即于同治十年去世,公主成了寡婦,又不能再嫁,便由太后命她重回到宮中生活。不久穆宗去世,德宗嗣位,因她是皇帝的長姊,得晉號為榮壽長公主。那拉氏自覺太對不起她,因愛生畏,有幾分畏懼她的心理,凡那拉氏倒行逆施、胡作非為的事,都囑咐左右不給榮壽長公主知道,以免她有所進諫。不過榮壽在那拉氏身旁多年,所匡正的事也很不少。榮壽公主在辛亥清室遜位后尚在,秉性澹泊,素服終身,在清代眾多公主之中,是值得一提的人物,也是紫禁城內(nèi)最可憐的女子。
另外還有一位公主,是清高宗的第十個女兒,稱和孝固倫公主,乾隆五十四年“指婚”下嫁豐紳殷德。她是乾隆的“滿女”,非常鐘愛,所以“指婚”給寵臣和兒子。她從小便喜歡著男裝,未下嫁時乾隆常叫她呼和為“丈人”。后來嘉慶帝親政,和得罪賜死、全家籍沒,惟有豐紳殷德因為“尚主”關(guān)系,清仁宗顧念兄妹之情,獨賜還他一個公爵。和孝公主活到四十九歲才去世,在公主群中可稱為高壽了。
封建時代女子的命運總是悲慘的,一般人以為做了皇帝的女兒應(yīng)該高于一般女子,孰知不謬不然,皇帝的女兒實際上的命運比民間女兒還要凄慘得多。瓊瑤女士筆下所創(chuàng)造的格格們顯然是出于她的想象和臆造,和實際情況是完全相反的,但因為瓊瑤并不自夸所寫所編為歷史劇,而以她的創(chuàng)作來博廣大觀眾的歡樂,在這一點是完全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