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岸
0這個湖過去沒名,后來湖里有了天鵝,老木便給它取名天鵝湖。再后來天鵝湖里沒了天鵝也沒了老木,但人們依然叫它天鵝湖。
1長空里的那場格斗是在春日的正午發(fā)生的。正午的陽光燦爛得像黃金,原始胡楊林也斑斕得像黃金。因此,在這個背景上,忽然騰空而起的鷹隼看上去就是黑色的,像一枚炸飛了的江南漢瓦。
黑色鷹隼閃擊白天鵝的運動軌跡轉(zhuǎn)瞬即逝,僅幾秒鐘內(nèi)便完成了不規(guī)則的復(fù)雜運動,準確無誤的點擊到了目標。
那一刻,本來像安詳?shù)暮恿饕话阍谔炜掌骄忥w翔的天鵝群陣容大亂,隨后禿頭天鵝凄厲的唳叫便穿透陽光,布滿長空……
天空中的這場慘劇發(fā)生時,正在湖中蕩舟———不,蕩舟是個浪漫的說法,實際上是正在湖面上撒魚苗的老木,已停止勞作,正手搭涼棚,仰目凝視著天空。
老木是兵團八十八團場八連農(nóng)工。很多年前,兵團的一支勘探隊深入大漠,在大漠腹地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方圓幾十公里的胡楊林。他們在林中轉(zhuǎn)悠了三天,犧牲了兩個同志,找到了林中的這片水域。在中國近代史上以屯墾著稱的某將軍,聞訊大喜,用紅筆在地圖上重重地畫了個圈兒,說:“我們可不可以在這兒建個團場?”于是一批富于獻身精神的人便來到了天鵝湖畔,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實踐。
但他們失敗了。天鵝湖邊土壤稀少,沙礫甚多,除了胡楊幾乎不長其它植被。隨著失敗者的離去,天鵝湖恢復(fù)了亙古的寧靜。不過它從此也有了歸屬,歸八十八團場八連。后來———應(yīng)該說是很久之后,八連人發(fā)現(xiàn)撂荒的天鵝湖里竟然有稀少而珍貴的虹鱒魚。于是,八連魯連長便從羊群里找到了老木。
以倔犟著稱的魯連長看不上同樣以倔犟著稱的老木,魯連長看不上老木的原因除了老木倔犟外,還因為老木是個蔫屁。魯連長說:“老木,你別放羊了。到那片胡楊林里去養(yǎng)魚吧。”老木這回沒倔犟,只眨巴了一陣小眼睛放了個蔫屁,“半年給我送一回糧?!濒斶B長說:“你自己來領(lǐng)?!崩夏菊f:“從那林子到連部有九十多里地?!濒斶B長無奈,說:“半年送一次糧。”老木于是帶著那把又臟又舊的二胡,到了天鵝湖。
四十多歲依然打光棍的老木,在枯守天鵝湖的岑寂生涯中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人。農(nóng)工們背地說那女人“遠看清山綠水,近看齜牙咧嘴”。其實那女人正值豆蔻年華,還不到十九歲,身材苗條,面容姣好,只是門牙外露,扯得下唇有點歪。女人和老木廝守了半年天鵝湖,悟出在這里撂荒自己的青春是對生命的犯罪。
“你自己在這里坐牢吧!”女人說罷便跟著送糧的車走了。
女人走的那個日子在老木的記憶中異常清晰。那是秋天,有幾十上百的白天鵝飛過了天鵝湖上空。白天鵝秋去春來,一年只飛越天鵝湖兩次。老木覺得女人是和天鵝一起飛走的。
寂寥的人喜歡幻想。女人在老木的幻覺中,被描繪得越來越漂亮。
2春日正午的慘劇發(fā)生時,老木沒想女人,老木正劃著槳在湖上撒魚苗,老木干活的時候一般不想女人。老木肌肉發(fā)達,皮膚已被太陽曬成棕褐色,但老木干活時還是喜歡光著膀子讓太陽曬。天空中的輝煌景觀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一群天鵝高高的掠過了藍天,巨翅煽動空氣的聲音,像溫柔的風。
對于老木來說,每年春秋兩季的天鵝飛過是他的一個節(jié)日,是他戈壁灘般孤寂生活中一朵燦爛之花。
因此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手搭涼棚,凝視天空。
聲勢浩大的天鵝陣容平靜自若,像條緘默無聲的河,一波接一波快速地飛向蜃氣蒸騰的大漠遠方。老木知道,自己腳下的這個大沙漠舉世聞名,不是什么鳥都能穿越它的,它是一個大海,幾乎沒有鳥兒的飲食之地,而天鵝卻一年一度要準時飛越這片沙漠。這使他感到納悶。他想不明白,這些潔白的天鵝,飛過千山萬水,穿越風雨云霧,羽毛上沾滿漫長飛行的風灰,卻還不知疲倦地朝著遙迢遠方飛翔,到底是要追求什么?仰望天鵝,老木想到了那個飛走卻沒有再飛回來的女人。
悲劇就在此時發(fā)生。在老木眼里,那只黑色鷹隼,仿佛一只上竄下跳的戰(zhàn)斗機,而那只落伍的白天鵝則如同一支龐大的運輸機,它平穩(wěn)地飛翔,毫無戒備地便被戰(zhàn)斗機擊中了,隨后它沉重的筆直的朝湖畔墜落……
老木朝鷹隼大喊著,劃起雙槳,沖向?qū)Π丁軅陌滋禊Z姿態(tài)端莊神情沉靜的孤立于湖畔的巖石上,望著老木。
實際上它落地昏厥了十二秒后,便已清醒,具備了再次奮飛,追趕同伴的能力,然而它卻寧靜的望著老木的到來。它頭頂上的一塊皮毛雖已被鷹隼揭去,滲著鮮紅的血,但它細長的脖頸依然優(yōu)雅,碩大的羽翅依然潔白,紅爪黑喙依然靚麗得耀眼。剎那間老木被白天鵝的美麗所震驚。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離他而去的女人其實很丑陋。
3天鵝的飛行高度,絕不是一只鷹隼所能達到的,天鵝的龐大身軀也不是一只鷹隼能輕易擊敗的。但這群天鵝進行了超低空飛行,那只和鷹隼格斗的天鵝正巧又被擊中了頭顱,昏了過去……
事情就這么簡單而巧妙,無所不能的大自然不依靠小說家的虛構(gòu),就在一個春天里,自然和諧地讓一只受傷的天鵝和一個寂寞的人相依為命了。
老木對受傷天鵝的飼養(yǎng)精心備至。同時也就有了些細致的惆悵:他發(fā)現(xiàn),受傷的白天鵝在頭頂新肉復(fù)生后,竟再沒長羽毛,顯露著腥紅的、發(fā)亮的、光潔的肉皮。傷愈后的白天鵝成了一只禿頭天鵝,老木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好在后來的事實證明,禿頭并沒影響禿頭天鵝的愛情。
禿頭天鵝是在當年秋天就有了愛情伴侶的。
秋天的黃昏很寧靜。夕陽西下,金紅的太陽掛在遙遠的天邊。胡楊林沿著起伏的沙平線連綿遠去,在火紅的夕陽里變得迷離恍惚。
老木坐在自己的窩棚前。潮濕的湖面上晚風輕拂,夾帶著秋水的清涼,朝他撲面而來。他想拉二胡,卻又停住了。
遠處有一絲喧鬧的聲音透過層層密密的胡楊林傳來,顯得細微弱小,若有若無,但老木能敏銳地聽到這縷游絲在空氣中的顫動。他知道,這是機械的轟鳴聲:林子外面,十五支龐大的石油鉆井隊正在修一條橫跨大漠的公路。老木想象不出在漫漫黃沙中,一條白晃晃、黑黝黝的柏油馬路伸向遠方的模樣。因而老木的心便像被水浸過一般,濕漉漉的,還有點酸楚。
突然,老木豎直的耳朵在捕捉那聲音的同時,聽到了空中忽然激蕩起的刷刷聲。與此同時,他身邊的禿頭天鵝發(fā)出一聲高亢的唳叫,隨即振翅飛向?qū)Π?。于是,天鵝的唳叫開始在黃昏里,此起彼伏,聲聲回蕩……
這個黃昏,上百只天鵝破天荒地第一次落到了天鵝湖畔。它們在湖邊潔凈的沙地和蘆葦中棲息、飲水,梳理自己風塵仆仆的羽毛。
禿頭天鵝在這一刻顯得極為興奮,他像國王一樣自傲的在天鵝群中逡巡,高聲歡唱。而一只秀氣的雌天鵝則調(diào)皮地閉眼張啄,似乎在學(xué)禿頭天鵝雄渾卻有些嘶啞的唳叫。顯然,這只巧嘴天鵝對禿頭天鵝有了興致,它把禿頭天鵝的歡叫學(xué)得頗為滑稽好笑……
在夕陽淹沒誘人的胡楊林之前,天鵝群振翅高飛遁入云霄。禿頭天鵝伸著頎長的脖子望著迷茫的天空,無動于衷地站立在湖邊的那塊巖石上,顯得孤獨而高傲。大約一分鐘后,在天鵝群陣尾部頻頻回首哀叫的巧嘴雌天鵝,突然一斂她秀氣而潔白的羽翅,回身向天鵝湖飄飛而來。它在湖面上繞湖三匝,猶豫地回望了三次高遠的天鵝群陣,終于還是向著禿頭天鵝飛了過來。
禿頭天鵝在那一刻發(fā)出了響亮的歡呼聲。老木望著對岸凄美動人的這一幕,淡淡的苦澀和惆悵驟然彌漫心房。他又想起了那個離他而去的女人。于是,他拉動弓弦,凄涼地唱起了相思酸曲:一碗碗的黃米飯吃了三天半,還剩了哪大半碗……
4魯連長知道老木養(yǎng)白天鵝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
那時,橫跨沙漠的公路已經(jīng)修通。起先是幾個記者到了胡楊林,在報紙上報道了沙漠中發(fā)現(xiàn)原始胡楊林以及林中還有湖的消息。不久省林業(yè)廳的一支考察小組到了天鵝湖畔,他們在對原始胡楊林進行考察的同時,也對老木的生活進行了考察。之后,他們嚴肅地對老木指出:天鵝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個人不能飼養(yǎng)。
老木坐在湖邊,不作聲,凝然若塑,望著湖面?!袄贤?,你聽到?jīng)]有?你不能馴養(yǎng)天鵝,天鵝我們得帶走?!崩夏緹o動于衷?!奥犚娏藛?把天鵝交給我們帶走!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崩夏窘K于開口了,一雙犀利的眼睛陡然射出兇光,“你們能帶走?”林業(yè)廳的人于是跳上小船,向湖中劃去。那時老木的一對天鵝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五只小天鵝,七只天鵝正在湖中游弋戲嬉。面對追逐它們的小船,眾天鵝并不驚慌。小船靠近時,它們只輕輕一飛,落到二十多米的地方,歡叫著等待小船。待船靠近,再飛,再叫,再等……
傍晚,林業(yè)廳的人費盡周折,無功而返。其中兩人還因落水,成了落湯雞。
隔岸觀景的老木突然哈哈大笑,那笑聲像狼嚎,又像炕洞里燃燒的火焰聲……
林業(yè)廳的人憤怒了,憤怒使他們回到首府后依然能聽到耳畔放肆的嘲笑。于是,他們以“野生動物保護辦公室”的名義給兵團某師發(fā)了情況通報,指出:八十八團場八連有人未經(jīng)許可、在不具備馴養(yǎng)條件的情況下,私自馴養(yǎng)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白天鵝,違反了國家和省里的有關(guān)規(guī)定。有關(guān)部門應(yīng)予認真調(diào)查處理。
于是,師里便給八十八團場打了電話。于是,場長就把魯連長叫到了辦公室。魯連長說:“老木是我派去的,咋沒經(jīng)許可?再著說了,大沙漠里有水有林子,連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都規(guī)定它是自然保護區(qū),這么好的地方不具備養(yǎng)天鵝的條件,那什么地方能養(yǎng)?”場長說:“人家說的飼養(yǎng)條件主要說的是人!老木能不能養(yǎng)好天鵝?《野生動物保護法》可有規(guī)定,未經(jīng)當?shù)亓謽I(yè)部門批準,個人馴養(yǎng)天鵝,要把天鵝養(yǎng)死了,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濒斶B長聽了便派人到天鵝湖調(diào)查。調(diào)查了三天,魯連長就罵了起來:“球!”罵完了就找到場長說:“用不著找什么林業(yè)部門批。老木要養(yǎng)不好誰能養(yǎng)好?那天鵝就是他的女人。”場長覺得這話很感人,就逐級上報說:老木具備養(yǎng)天鵝的條件,他拿天鵝當自己的女人。
5老木的棚屋前是湖,湖邊有棵枯死的古胡楊,白色的樹干粗大而結(jié)實,但已空了腹,在沙地里半偃半露,仿佛一具古恐龍的骨架。老木沒活兒的時候,就常常坐在倒地的樹干上,拉二胡,唱相思酸曲:想哥哥想的(那)妹妹我端不起個碗,煮餃子煮了(那)一鍋山藥藥(地)蛋。想哥哥想的(那)日上三竿起不了個床,半夜里看星星看的(那)妹妹我淚花花地轉(zhuǎn)……
老木拉二胡唱酸曲時,天鵝們都很寧靜,或憂郁地站在沙灘,或靜靜的游弋在近處的水中。相處的日子久了,唱歌便成了老木對天鵝傾訴衷腸的權(quán)利,而聽歌則成了天鵝義不容辭的義務(wù)。———如果有某只天鵝表現(xiàn)出煩躁不安和心不在焉,老木就會發(fā)作起來,拾起腳下的干胡楊枝或者抓起一把沙土向那只天鵝拋灑過去。天鵝是愛潔凈的,對這樣的懲罰很在意。
老木唱歌不乏激情,可老走調(diào)兒,凡是高音的地方都成了痛苦的尖叫。天鵝意識不到老木糟糕透了的音質(zhì),在老木的高音分了岔的時候,常常會條件反射地唳叫著頂上高音,因而老木和天鵝的合唱往往十分嘹亮,能擊破長空,響入云霄。尤其是巧嘴天鵝,它和老木的合作天衣無縫,基本上無可挑剔。
老木的二胡也拉的不好,常常不跟著曲調(diào)走。因而老木拉著拉著就會很煩,把二胡扔到沙地上,望著天邊的什么發(fā)呆。每當這時候,天鵝們就會知趣地走開,它們知道這時候的老木陷入了不愿被打攪的狀態(tài)。
老木常常陷入的這種狀態(tài)很奇異,就像是在夢中從遠處觀察一個陌生人影的活動。那被觀察的人影就是老木,而作為觀察者的老木卻成了一個女人,如花似玉,還恍恍惚惚,飄飄悠悠,正朝湖邊的那個老木忽走忽飛……
讓老木始料不及的是,這種只有在夢境和迷幻中才能體驗的狀態(tài),在仲秋的一個午后真的成了現(xiàn)實:一個女人真實地向老木走來了。
這個女人便是老木從前的女人。
6老木從前的女人是坐著車,沿著橫跨沙漠的黑色柏油路走到天鵝湖畔的。
老木從前的女人是作為別人的情婦來到天鵝湖畔的,因此老木看女人的目光眼白多于眼黑。
老木最初看女人的時候并不是眼白多于眼黑,實際上最初的一刻老木沒認出女人。老木坐在恐龍骨架似的胡楊干上,看到一個珠光寶氣,身材窈窕,涂脂抹粉,口紅鮮艷的姣好女人輕擺豐臀,朝自己款款而來,目光就呆了,他沒想過這個女人會和自己有關(guān)系。
“你真要把牢底坐穿?”女人說。至此老木才清醒的意識到這個女人是誰。讓老木驚詫的是,這女人拔掉門牙后,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個時髦女郎。老木知道女人是去了新加坡,老木也知道這個時代的化妝術(shù)使女人的美麗十分可疑,但老木沒想到,新加坡的美容術(shù)居然使這個女人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你怎么來了?”這時的老木注意到了女人身邊還有個小男人。小男人比女人矮一個頭,粗胖,微黑,穿一身皮爾·卡丹,腳蹬一雙意大利鱷魚涼鞋。
“旅游觀光啊,”女人說,“報紙上說這地方是聯(lián)合國的重點保護單位,世界上最大的原始胡楊林……”女人說話時把身邊的小男人摟到了胸前。女人總是從小男人的背后摟小男人。因此在老木看來小男人的頭上似乎又長出了一個女人的頭。
———老木就是這時候眼白多于眼黑的。小男人沒注意老木眼白的多少,很膚淺地激動著:“哎呀呀,這真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啦,親愛的,謝謝你帶我來這里。這可真是一個世外桃源啦,———嘩,這么大的白鴨子!”“是天鵝?!迸擞悬c難為情的糾正說,并望了老木一眼。
“什,什么?天鵝啦!天上的鵝肉,地上的驢肉……這位老先生啦,我看你很落魄的啦,我給你錢啦,讓我飽飽口福怎么樣啊?”老木默不作聲,覺得心頭有一股惡臭的氣體直往上涌。
“怎么樣啦?價格好說啦,您開個價啦,”小男人有點急了,“三千啦?五千?好啦,八千啦!夠你吃一輩子的啦?!薄皾L!”老木操起身邊的船槳,“誰的褲襠撕破了漏出你這么個癩蛤蟆,滾!”“你,你,你有病的啦,”小男人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后退,一邊對女人絮叨,“親愛的,這可怎么辦啦?今天晚上我們住哪里呢?這里沒別人的啦,只有這個神經(jīng)有毛病的人啦……”傍晚,在小男人的唆使下,女人來到湖邊,和老木交談了兩個多小時。
老木沒答應(yīng)小男人想吃天鵝肉的請求,但答應(yīng)了騰出棚屋讓女人和小男人住。女人說湖邊蚊子多,讓老木住他們的車上。老木不領(lǐng)情,說了聲“球”,就抱了床被子,在湖邊的沙地里安排了露宿。
這一夜老木唱盡了他會的所有相思酸曲,但圍在他身邊的天鵝們卻始終靜靜的,沒有在他分岔的高音區(qū)補充嘹亮的唳叫……
老木的酸曲像千年的古胡楊,干澀而堅硬,它粗礪的鋒刃,深深地刺疼了女人的心。女人徹夜難眠,夢見許多烏鴉在彤紅的天幕下慌張地叫嘯,蒼涼的大地上奔竄著許多瀕臨滅絕的蜥蜴……
7被老木罵作癩蛤蟆的小男人個頭小,氣量卻不小。第二天早晨醒來,在湖邊跑了一圈,余怒消失,經(jīng)濟頭腦便動了起來:“親愛的,這地方值得開發(fā)的啦。我們把它開辟成一個沙漠公園,到這里來游玩的人就好比到沙漠里探過險啦?!迸寺犃撕芨吲d,興沖沖地去給老木說。
“呸!”老木一口痰吐在沙地上,隨即又吐了個讓女人憤怒的聲音:“滾!”“不知好歹。”女人發(fā)了恨,扭頭便走。女人對小男人說:“他是個榆木疙瘩,咱們不找他。找魯連長去?!迸苏f罷把小男人摟在懷中,于是小男人的頭上便又長出了一個女人的腦袋。
小男人開著他的“勞斯萊斯”離開天鵝湖的時候,響動驚起了天鵝,天鵝在湖面上空盤旋唳叫,老木忽然想起:已是秋天了,天鵝湖上空還沒有天鵝群飛來。
女人帶著小男人找到魯連長,魯連長起初也沒有認出女人。后來魯連長認出了女人,心里就暗暗贊嘆:讓大漠風吹過的女人真是不得了,外國的洋水一泡就能成出水芙蓉。
女人對魯連長說:“我在新加坡的男朋友想在你們這里投資?!薄巴顿Y?”魯連長一聽眼睛就放出了兩道電光?!笆堑睦?,我想在你們那個那個天鵝湖啦,搞一個特別的公園,那里有沙漠,有原始胡楊林,還有天鵝———好漂亮的天鵝啦,游客可以游覽,可以探險……當然啦,我出資你們出地方,我們可以算合資的啦。”“好!好!”魯連長一激動就只知道說好,沒別的詞。連長當即給場長匯報,場長聽了說:熱情接待,認真考察,積極談判,從速達成項目。
魯連長于是開始盛情款待新加坡投資商。魯連長的接待跟他本人的作風一樣,大魚大肉。小男人吃了一頓就倒胃口:“連長啊,我們不要搞大路貨啦,吃點野味好啦?!?/p>
魯連長說:“對對對,野味野味?!笨上肓税胩?,地處沙漠的八連除了野兔子似乎沒什么野味。小男人看魯連長為難,便說:“天上的鵝肉,地下的驢肉啦?!濒斶B長聽了一愣,停住了手中的筷子,隨即又哈哈大笑,“對對對,有天鵝有天鵝肉。”說著便叫來青壯小伙子張三李四,吩咐:“你們馬上坐連里的吉普車去胡楊林子,找老木,跟他要只天鵝來,就說我說的,外商要吃?!贝稳?,日暮黃昏,疲憊的張三李四空手而歸,齊聲說:“老木不給?!薄笆裁?!你們沒說是我說的么?”“說啦,老木說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給。還說天鵝是國家的保護動物?!薄氨Wo動物?保護動物也輪不上他這號蔫屁保護!”魯連長氣得嘴唇發(fā)抖,“張三李四,你們倆叫上王五馬六,跟我去天鵝湖!”魯連長帶著人馬出發(fā)時,忽然想起了小男人,便匆匆跑到招待所向小男人致歉:“嗨,真是不好意思,我派的兩個年輕人辦事不力,沒給老木說清楚,所以沒帶來天鵝。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就去天鵝湖,準保讓您明天吃上天鵝肉?!毙∧腥艘宦犔禊Z肉,又垂涎三尺了,“好啦好啦魯連長啦,我和你們一塊去的啦,在湖邊烤天鵝肉吃,那可是別有情致啊?!?魯連長一行人是正午到的天鵝湖。正午的陽光飄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些倒映在水中的褐色樹枝以及吐露著橙黃的胡楊葉,便像著了火一般耀眼而斑斕。
魯連長停車后從車中一躍而出,大步奔向老木。老木坐在那棵半偃半臥的古胡楊樹干上,臉黑得像一塊燒焦的木炭。
魯連長越接近老木腳步越小,他看到老木連眼皮都不抬地望著遠處的胡楊林。
魯連長在老木面前立住后,發(fā)現(xiàn)老木瞳仁呆滯,身邊的沙地上有一堆燒過的灰屑,灰屑中露著一節(jié)二胡的琴瑟。顯然,老木燒掉了那個跟隨他多年的二胡……
魯連長見此情形就不吭氣了,他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話:老木是拿天鵝當自己的女人。不過,魯連長后來還是生氣了。他哼了一聲。
老木讓沉默像一片不祥的陰影懸在魯連長眼前。
魯連長的鼻翼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搐著,終于又發(fā)了聲,“老木,你他媽怎么回事?”老木飛快地掠了魯連長一眼,就默不作聲地又縮起了脖子。他那黑而細長的脖頸上仿佛有許多重壓,壓得他垂頭縮腦,弓腰塌背。但目光卻不屈地平視著前方。
“老木!”魯連長嚴厲地又喊了聲,臉上的血液便開始消退,臉色逐漸發(fā)白發(fā)青,“你個蔫屁老木呀,你知道咱八連人為脫貧致富奮斗了多少年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外商投資,這不是給咱八連人從天上往下掉金娃娃么?你他媽是不是想把全連人的好事給攪掉?啊?!”連長的話不粗暴,卻使老木肅然,就像有人突然把一副鐵鏈銬在了他脖子上。他忽然感到了一種被扼住喉嚨的絕望。他的喉嚨里驟然翻騰起了某種干澀的東西。
“飛了,天鵝都飛走了?!崩夏緡肃橹杨^深深地埋進了褲襠里。
“昨天還有?!睆埲钏凝R聲說。“不可能的啦,他養(yǎng)了這么長時間,該有感情的啦,怎么說飛就能飛了呢?一定是他給賣啦。”小男人激動地跳了出來,嘰嘰喳喳。
老木伏在褲襠里的頭和脊背倏地直了起來,他的蔫屁勁又上來了,“老子說飛就是飛了,不信你們自己找?!崩夏菊酒饋砹滩奖阕?,偶一回頭,看到小男人積極地尾隨其后,覺得很可笑,于是站住仰首笑了起來,一種冷酷而干澀的笑。
“狗日的,你笑?笑?”魯連長上前揪住老木的衣襟,狠狠地說,“你知不知道?倒賣天鵝犯法,要判刑!”“知道,”老木笑得更肆無忌憚了,“連長你知不知道?倒賣天鵝和捕食天鵝哪個罪重?”老木尖刻惡毒的問話使魯連長忍無可忍,他從內(nèi)心深處噴出了一種狂怒的心情,“你他媽……”他揚起一只手幾乎就要抽打老木一個耳光了,卻又忽然變了主意,“給我四處搜!”他朝張三李四王五馬六厲聲一喊,下了命令。
一小時的搜索一無所獲。魯連長又命令張三李四,四處放槍,試圖驚起天鵝。然而槍聲響過之后,四周依然一片靜寂。
“好啊蔫屁,看來你真是把白天鵝給賣啦。”魯連長冷冷地笑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按林業(yè)廳的通報,你私自馴養(yǎng)天鵝,就已犯了法?,F(xiàn)在你又倒賣天鵝,罪加一等。我宣布:從今天起撤銷你看管這片林子和天鵝湖的權(quán)力,你馬上跟我回去,接受組織處理?!薄袄夏景?,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說嘛?!迸藫屔锨皝?,勸慰老木。
“走開!”老木一掌推開女人,徑直回屋收拾起了東西。
“唉,你個蔫屁啊……”女人搖頭嘆息,踉蹌著坐到了沙地上。
9太陽的光芒在胡楊林的縫隙間閃耀。黃色的沙粒在車輪下輕盈地滑動。黃昏把明澈的秋湖和橙黃的胡楊林暈染得如夢似幻,仿佛一幅浮動在空氣中的寧靜畫卷。
汽車駛離湖畔,進入胡楊林。遠遠的,那條黑色的柏油路遙遙在望。
忽然,胡楊林中響起了一片狂風大作的嘯聲。接著,從一株古胡楊拖下的形狀奇異的青灰色陰影中,飛出了七只潔白的天鵝,它們凄厲地唳叫著,扇動碩大的翅膀,向著領(lǐng)頭的吉普車直沖而來……
面對突然而至的奇跡,魯連長和老木都驚呆了。天鵝醉漢般狂放地沖向車窗,它們小而明亮的雙目仿佛燃燒著彤紅的火焰。鮮麗閃亮的黑啄大張著,發(fā)出令人驚心動魄的唳叫。
“停車!”酲醒后的老木大喝一聲,嘶啞的叫聲震聾發(fā)?。?/p>
幾乎在吉普車嘎然而止的同時,禿頭天鵝撞上了擋風玻璃。一縷天鵝血鮮紅地懸掛在了老木和魯連長的眼前,背景是一片天鵝羽毛的雪白。一瞬間,老木有一種錯覺,覺得那血是一片燦爛的朝霞,正在雪山之間鋪展。
老木、魯連長、司機凝然若塑。尾隨在后的“勞斯萊斯”停車之后,小男人跳下車來,看到了在吉普車前撲騰曲扭的禿頭天鵝。
“哈,天鵝?”小男人悲喜未定,正要說什么。那只秀氣的巧嘴天鵝卻從天而降,嘹亮地唳叫一聲,沖向了小男人。小男人的臉上先是感到被天鵝爪打了一記耳光,他正要尖叫,眉宇間又被巧嘴天鵝啄了一口,鮮血立刻像罌粟花瓣似的從他臉上灑落了下來。他的眼前已蒙上了血的紅幕,而圍繞在他周圍的眾天鵝,卻依然回翔、尖叫、撲擊,他像個溺水的孩子,一邊驚慌失措地用雙手盲目撲打四周,一邊拉著哭腔向車邊狂奔……
老木在眾天鵝撲向小男人的一瞬間,看清了車窗前方的禿頭天鵝。它正在金黃的沙地上翕動著翅膀,目光直視蒼天夕陽,發(fā)出低弱的呻吟。
“啊———”老木大叫一聲,推開車門沖下去,抱起禿頭天鵝,放聲嚎哭……
老木嚎哭的一幕后來永遠銘刻在了女人的記憶中。在她看來,事情相當荒誕:老木成了一只欠身沙地的黑皮老牛,他身下的沙土在旋轉(zhuǎn)、流動,他身后的那株巨大的老胡楊在火紅的夕陽中熊熊燃燒,它的幾只粗壯的枝杈成了一個個£的手,紛紛指向天空;而另一些已全然枯干的枝椏卻開始抽穗吐蕊,顯示著昂然生機……
更重要的是,在那段時間,女人真切地聽到了一種來自天外的聲音。那聲音像古剎中透出的鐘聲,像彼岸卷來的海風,又似踏動冰河的馬蹄聲,清晰又虛渺。它頑強地令女人無從把握地陪伴了她一生,并使她至死難悟。
其實,那只是上百只白天鵝掠過天空的聲音。隨著老木的嚎哭,那年秋天的天鵝飛過了天鵝湖。
高空的天鵝群飛過后,老木停止了嚎哭。他懷抱禿頭天鵝,跪在沙地上,木然地呆望如血的殘陽。良久之后,“勞斯萊斯”打響了催行的喇叭。
“讓他快上車吧?!必瑝舫跣训聂斶B長頹然地對司機說。司機不語,一邊打馬達,一邊按喇叭。突然,他的手被魯連長按住了。司機順著魯連長發(fā)呆的目光望去,只見六只雪白的天鵝一字兒排開,站在汽車前方三四米處,擋住了前進的道路。“勞斯萊斯”的喇叭依然在頻頻催叫,然而天鵝伸著長頸,鎮(zhèn)靜自若地一動不動。
魯連長驚愕地張著嘴,呆望車前的白天鵝。望著望著,他鼻子一酸,眼圈紅了。
殘陽落入沙平線后,抱著禿頭天鵝的老木才站起來,轉(zhuǎn)身向吉普車蹣跚而來。“我養(yǎng)好了它的傷就回去。”老木對魯連長說。
“老木,別記我的仇……”魯連長拉開車門,想拉老木的手。
可老木已抱著禿頭天鵝,轉(zhuǎn)身走向了暮色蒼茫的天鵝湖。老木走遠了,六只天鵝也就飛翔起來,追逐著老木,在他的頭頂上盤桓,唳叫……
10仨月后,老木果然獨身回到了八連,在一片荒草灘上繼續(xù)牧羊。
秋去春來。老木走后的天鵝湖,再也沒有天鵝群降落棲息過。后來,天鵝湖真的成了沙漠公園,人們在湖中養(yǎng)了一對天鵝,希望長大繁衍。然而,這對天鵝長大后,卻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時間里飛走了,并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但天鵝湖依然叫天鵝湖。
責編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