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早
《西藏墨脫的誘惑》。翻動這本薄薄小書的第一頁時,音響里剛好放著俄羅斯音樂,大地般深沉寬廣的鳴響。它讓我在閱讀時屢屢想起了《讀書》上見過的一個題目:為什么我們同受煎熬?
西藏很苦。即使比起以艱苦聞名的西伯利亞來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苦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外人見到和同情的不過是半饑不飽,破衣爛裳;對于西藏人那種極度的宗教虔誠,他們一致贊嘆莫名,全沒想到要多么空虛的心靈,多么無告的靈魂,才會需要這樣的虔誠去填補。
書里講到一個故事:三個四川人到西藏當兵。一次聚會,大家講見聞,拉薩兵就講見過什么什么,林芝兵也講見了什么什么,墨脫兵一聽哇地大哭起來。他在墨脫當了三年兵,什么都沒見過。
難怪當作者走完令外人談虎色變的墨脫路,滿懷感慨而又不無得意地說“不走墨脫路就不了解墨脫兵的苦”時,墨脫兵告訴他:走路對我們來說是美差,這你們能理解么?
走路是美差,唯一的解釋就是走了路就可以到外面去,就可以看見一些新鮮的東西。不走路,就只好留在什么也見不到的墨脫。對于他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苦難。
在墨脫,門巴族戰(zhàn)士德欽總不明白作者為什么對什么都新鮮、都好奇;下了山,就輪到作者大惑不解了:他怎么對我那么反胃的城市如此感興趣?
都市培養(yǎng)了我們對物質(zhì)的敏感。所以一旦去到窮鄉(xiāng)僻壤,尤其是西藏那樣的,見到什么都同情得不得了,想不通他們怎么能夠世世代代這樣活。我們低估了人對生存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這種居高臨下的淺薄的同情又遮蔽了我們的眼睛,看不到使他們受難的也包括精神的無依。在這一方面,其實我們和他們同病相憐。
你不能因為我們擁有報紙、書籍、電視乃至Internet就說都市的精神多么豐富,正如你不能因為藏民對宗教異常虔誠就說他們心靈多么充實。
很多內(nèi)地人總是宣稱西藏是自己的精神家園,而在西藏卻有一種說法:如果今生積德,下輩子就會托生為漢人。
生活在別處。雙方都把對方當作了自己的“別處”。雙方的精神世界,都是單向度的。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所謂精神文明會隨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而升華的說法不過是個神話??墒峭瑯?,所謂傳統(tǒng)社會固有文化未受外來干擾之前就是一個自足系統(tǒng)的提法,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神話。先民們應該和如今的藏民一樣感觸到了精神匱乏的焦慮,只不過簡單而艱辛的生活磨糙了他們的思想和言語,使他們無法表述和記載這種焦慮。當過知青的那代人曾多次向我們講述過的村民在忙死忙活一天后,仍然會趕幾十里山路去看一場已看過多少遍的老片子的故事,可為例證。
倘不是掙扎于死亡線上,那么,精神極度空乏帶來的苦難,未必就比吃不飽穿不暖更容易忍受,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而沒有物質(zhì)的博大,就絕不可能有精神的豐饒,靈與肉,向來是引領人類社會的雙駕馬車。
要把西藏變成溫室里凝固的標本,那是事不關己的外國人的想法??墒敲鎸ψ约旱耐阍趺茨軌蜃约好咳赵诟咚俟飞媳捡Y,今天上海明天北京地享受物質(zhì)文明,而讓他們背著幾十斤的重物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把十個腳趾甲全部走掉,再讓你去欣賞他們的“風情”?你怎么能夠自己在酒吧里狂歌勁舞消散內(nèi)心空虛,調(diào)動一切手段排遣精神焦慮,卻任由他們在虔誠中忍受苦難,默默坐在家門口看那株千古不變的芭蕉樹直到老死,還要去贊嘆他們的“神秘和純樸”?你怎么忍心?
請不要忘記,苦難并不因麻木或虔誠而減少分毫,在如此惡劣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中,他們同樣也要面對精神在現(xiàn)實中的茫無所托。
所以,請不要再虛偽地贊嘆和同情。在地球這個小小的村落里,我們正在同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