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俄羅斯詩人費特(1820—1892年)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很是特別。他的許多同時代人在不同程度上贊美過費特的創(chuàng)作,其中包括別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薩爾蒂柯夫-謝德林,車爾尼雪夫斯基等,對其最為推崇的是列夫·托爾斯泰。費特的作品還直接影響了俄羅斯象征主義詩人的創(chuàng)作,后者學習其寫作技巧和創(chuàng)作手法,如勃留索夫,勃洛克,別雷,巴爾蒙特等。
但盡管如此,費特仍被劃入“二流作家之列”(薩爾蒂柯夫-謝德林語),主要原因是:一,題材狹窄,局限于謳歌大自然和愛情,脫離現(xiàn)實生活,否認藝術作品的道德教育意義,這就從根本上脫離了俄羅斯文學的傳統(tǒng)軌道;二,雖然創(chuàng)作風格和寫作技巧獨特,但其詩歌抒情情節(jié)和心理情景“不清晰”,“不確定”,“片斷性”和“跳躍性”。
但是如果變換一個角度,比如以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待費特和他的詩,情形會怎樣呢?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很多“一流”的詩人寫出許多優(yōu)秀的山水田園詩歌,把他們的創(chuàng)作與俄羅斯的“二流”詩人費特作比較研究是非常有意義的事。
中國的文藝本質(zhì)觀及其與費特的關系中國的文學理論“意境說”注重主觀感受,以追求美感為更重要內(nèi)容,它的形成和發(fā)展源于中國的抒情文學傳統(tǒng),直接受儒家“物感說”和道家“言意形神”的影響。
費特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有獨到見解,他認為詩歌活動有兩種成分構(gòu)成,外部世界呈現(xiàn)的客觀成分和主觀成分,即詩人的洞察力,這種洞察力越敏銳,越主觀化,詩人就越有力,其創(chuàng)造物就越永恒。西方的“典型論”認為作品的目的就在于描述客觀形象,別林斯基更是直接了當?shù)卣f,形象不是工具,它就是目的。以此種標準衡量費特創(chuàng)作,其結(jié)果必然是“不確定”,“片斷性”。以“意境說”來看,詩人的真正目的不在于描寫客觀形象,而是通過客觀形象表現(xiàn)主觀感情。中國大部分的優(yōu)秀詩歌皆為此類。
相對于大多數(shù)俄羅斯詩人而言費特創(chuàng)作的不同尋常之處也正在于此。最著名的費特研究專家布赫什達勃評論道:“費特描繪自然現(xiàn)象的新穎之處與其印象主義傾向有直接關聯(lián),詩人敏銳地觀察外部世界,以其此時此刻的感官印象來表現(xiàn)外部世界,他感興趣的與其說是某一事物,不如說是由這一事物引發(fā)的印象”,詩人本人也認為:“對藝術家來說喚起作品的印象比喚起這種印象的事物本身珍貴得多”。費特所說的“印象”即“意”,“喚起印象的事物本身”即“境”,由這兩種成分融合而成“意境”。
“含蓄”是中國詩歌的生命,通過含蓄的表現(xiàn)手法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中國詩人極為推崇的“無我之境”,而“含蓄”又必然導致朦朧和模糊。中國人珍視詩歌中的“朦朧”和“模糊”,而俄羅斯人卻反對費特詩歌中由“含蓄”導致的“不清晰”和“片斷性”,這種認識上的不同只能以文化背景的不同來加以解釋。
中國詩人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我們說,費特同樣追求這樣的目標:“沒有人像海涅這樣強烈地影響我,他的特點是不說一個事物對另一事物的影響,而只是敘說這些事物,迫使讀者自己去感受它們在總體畫面中的相互關系,比如一個死去的看林人的哭泣的女兒以及蜷縮在她腳邊的一條狗”。追求“言外之意”,“意在不言中”是費特與中國詩人創(chuàng)作的交匯點之一。
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形象思維方式及其與費特的關系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于形象性和具體性,而費特詩歌中的這一特點也早已由專家們多次提及。費特四十年代詩歌中的形象比較概括化,缺少細節(jié)描寫,但從五十年代開始,他的詩歌形象更趨具體化。
我們知道,中國自古以來人所關注的是現(xiàn)實世界,感覺世界,重視直覺感受,儒家的“物感”和道家的“言意形神”無不發(fā)軔于此,受此影響,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則推崇以感覺和直觀體驗為基礎的“意境說”。而費特的“殊途同歸”則得力于其詩歌感受的敏銳和抒情詩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從七十年代醉心于叔本華開始,詩人即一勞永逸地接受了他的美學觀。叔本華認為藝術建立在本能和直觀之上,藝術的思維形式是本能的形象的思維。
費特認為,事物的本質(zhì)從兩個方面為人類所理解:抽象的靜止不變的形式和形象的生動易變的形式,前者通過無窮盡的分析,后者通過整體的瞬間綜合,而為了抓住事物的和諧韻律,需要才能和瞬時的領悟,費特還認為,藝術家不可能通過“無窮盡的分析”捕捉“不可理喻的秘密”,為此需要靈感,本能和形象思維。本能的形象的思維以個人經(jīng)驗為基礎,本能地把握由“景”引起的感受和感悟,而這也就是費特所謂的“不依賴于藝術家其他任何品質(zhì)的詩人的敏銳——第六感覺”。
自然在中國詩人及費特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自然和愛情是費特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題材,其謳歌自然的詩篇清新明快,感悟深刻。文學評論家馬爾沙克說:“他的詩篇走進了俄羅斯大自然,成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中國人崇尚“天人合一”思想,因此“山水田園詩”在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中佳作盈盈,異彩粉呈。在自然中感悟人生,體味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是“山水詩”的中心內(nèi)容。
道家的“天人合一(合于道)”與叔本華的“物我皆同一本體(生命意志)”存在諸多共同之處,消除欲望,反省自身,追求忘我及物我兩忘是這兩種理論追求的共同最高思想境界。中國詩人與費特身體力行,力圖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這種思想意識。具體說來,他們自然意識的共同點體現(xiàn)在幾個方面:
1.視人生為自然的組成部分,遵循同樣的規(guī)律。在自然界的無窮變化中看到人生的變化,自然界的變化撥動人心靈之中情感的弦索,生命的變化與自然變化具有同一性。自然作為人生同類物的觀念在《詩經(jīng)》中已有體現(xiàn),至于“山水田園”詩更是深得其味,同樣,費特的許多詩歌也表現(xiàn)了這樣的自然意識,如《初放的鈴蘭》,《黎明時你不要喚醒她》,《我來向你問候》,《又是五月的夜》等等。
2.自然生命與人生具有對照性,其最大差別在于前者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而人生卻具有暫時性,“人生一去不復返”,“逝者如斯”。
布赫什達勃認為:“叔本華的影響加強了費特晚年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自然意識,自然體現(xiàn)為一種雄健和無意識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面前受喜怒哀樂感情所累的人顯得空虛渺小”。以個體的人觀照整體的自然必然導致“人生短促易逝”的感慨和悲哀。
3.移情自然,把自然人格化擬人化。費特的詩歌中“以人的情緒賦予外部世界以靈性和生命”,“花朵的眼神含著戀人的憂愁”(《花朵》),玫瑰“詭譎地微笑”(《九月的玫瑰》),“暴風雪氣惱地扯斷殘留的枝權”(《學習他們……》),在這里人的感情直接訴諸自然現(xiàn)象并在自然景物中得到回應。而在中國詩人眼中自然萬物同樣皆可承載豐富的情感,與自然景物以主觀色彩比平鋪直敘的表白更為含蓄,更能帶來動人的美感享受。
通過上述幾個方面的比較,可以說,費特與中國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相通的,盡管費特沒有直接承受中國文化的影響,但不同文化(包括文學樣式)之間的關系是多樣的,有直接的相互作用,也有不謀而合的類型上的接近。我們比較費特與中國詩人的創(chuàng)作正是立足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