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古代文學研究越向學術研究靠攏越遠離了文學。研究當然是學術活動,但也應該相契于對象而有不同的姿態(tài),如哲學研究、史學研究就能自成體系,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外國文學研究就是在研究文學,唯古代文學研究則有點“四不像”。
文革結束前之古代文學“研究”是思想斗爭的政治陣地,是上至政治領袖下至基層干部群眾都參預的政治活動,將古代用經(jīng)學范式宰制文學的作法推到了空前絕后的境地。文革結束后,八十年代末期,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又成了美學家、思想家、新潮方法論專家、文學史家都來一試身手的“競技場”。當然,那時的研究活動及其成果至少還能吸引廣大莘莘學子,還能溝通古人與今人之“共同人性”。九十年代以來精英銷歇,學院派崛起,他們的成果大大改變了建國以來的意識形態(tài)研究法,也為杜絕文學研究政治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這個取向及他們的成果都會在學術史上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線。但也使文學研究擺脫了經(jīng)學范式,卻又入了史學的路數(shù),超越了建國以來的喧嘩與騷動,直接國學門治史學的“家法”,只做學問而遺忘了文學,倒是極大地推進了古代文學之“外部研究”。
昔日本無今日之所謂“文學研究”,治經(jīng)治史是傳統(tǒng)方法的國學,經(jīng)史等大學問早已分蘗出自己的學術史,早已自有一套學中之術。唯獨文學未能發(fā)育成“獨立學科”,從而也不能作為“傳統(tǒng)”來范導今日的古代文學研究。今日通行的哲學史、歷史、文學史等等都是由歐風歐雨灌輸而成,是比照“國際慣例”宰制而成的,但別的學科因有“家底”尚能成型,唯獨文學史顯得恍惚、拼湊。已被廣泛使用的幾套集體編寫的文學史大多受意識形態(tài)政治化的教條影響,很少對文學本身之內在肌理的梳理。然而,它們卻成為考取學位的青年必須去“背”的教材,扮演了“歷科程墨”的角色,也正是這種研究塑造著古代文學的形象,現(xiàn)代人因學位壓力而不得不接受這種古典訓練。
古代文學研究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是:超越史學型學術框架的束縛,走向獨立。由于史學型學術話語的否隔,造成古代文學研究一直處于拒絕理論的狀態(tài)。有趣的是史學界本身倒在隨著史學理論的進步而有更新,依附它的古代文學研究卻又畢竟是文學而非史學本身。
我的基本想法是:讓古代文學研究與經(jīng)史學術研究“分家”,各自盡其天性走向自己的極限。正確的研究表述方式存在于對象的方式之中(張承志語)。用研經(jīng)治史的學術規(guī)范來收拾文學只能有經(jīng)學或史學的收獲,而文學只能被“剝削”,并異化了古代文學與我們的“親在”關系。以求真為宗旨的學術研究對美文學只能是錐指管窺,學術研究的本質是仿自然科學,其追求實證的操作原則只能處理“可見之物”,而可見之物與不可見之物相比不啻是一毛與九牛之比。用實證主義的學術研究法來研究文學,充其量只能做“歷史闡釋”的工作,來完善關于古代文學的“背景研究”,而文學研究本質上是一種“意義闡釋”,在沒有締造出新的解釋力極強的文學闡釋學之前,則可以這樣說:哲學的、美學的方法比史學的更適合文學。研究文學需要費爾巴哈所強調的那種“直觀”,文學研究應當成為他呼吁的“感性的人本學”(《未來哲學原理》)。人類所進行的文學研究這種活動正是為通過研究人本身來養(yǎng)育人性的,它不同于研究自然的科學、研究社會的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它就是用唯心的活動來養(yǎng)心的心學。實證化的學術研究進入不了文學本體。將古代文學作品變?yōu)椤敖?jīng)”當作“史”,其實質是文學的政治化。因此而枯守學術本位也遺失了其滋養(yǎng)心靈的作用。
總之,脫離了史學型學術框架的古代文學研究將完成一個劃時代的轉變:從知識論重返生存論!古代文學研究再也不該是經(jīng)學式的、史學式的,而應該是心學式的。古代文學研究到了走出學術研究這片“沼澤”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