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婭

有一個無法破譯的秘密，和我的黑發(fā)青睛與生俱來，如不肯歇嘴的螞蟥，始終叮在我的心瓣上。每每試圖掀動它去，生命的神經(jīng)便猶如血管的劇栗，短痛了卻不能長斷。若不去掀它，也明知是一時麻木，雖不致太痛，那鮮活的血卻是在不斷地走失。

大人曾經(jīng)氣極敗壞:是我們不愛你嗎?只有含淚:不是。那么，是誰告訴你了嗎?淚潸然而下:不是。

沒有人告訴我。從來沒有。茫茫天地，滾滾人塵，說與誰能理解呢。也許這是一份生命本身傳遞的信息，無涯無極，伴隨我長大，要叮我至形銷骨毀。

記得稍知事，便聽人說:女孩子有心事，七月初七夜，可以夢香默誦，寰寰上蒼，或能分曉。

每年七月七，夜準(zhǔn)是黑的。多是一年繁星燦爛，一年微雨習(xí)習(xí)。

星空下，夜氣托我上升。漫漫無羈的思想旅行，尤知自身是海洋一滴水，陸地一粒塵，渺小到無，又具微到我。問你從哪里來，星星白癡般地眨眼，一副無奈何的模樣，被釘在冰冷的運(yùn)行軌道上。何不妨就做流星，選擇用生命劃燃大氣，雖不知來歷，總知道了輝煌的去路。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為什么—會—有—我!

七月七，掀動一片淋漓鮮血，卻剜不去長在心上的螞蟥。

我渴望知道。

有一年的一日，在翻曬大人陳年衣物的箱底，發(fā)現(xiàn)一只白絹包。層層打開來，一眼便看見她。她輕輕的笑靨穿透古黃的歲月，伸進(jìn)我心，一下便捏住那只令我長也痛短也痛的吸血螞蟥。

從此小心翼翼收藏著她，無論走到鄉(xiāng)村還是都市。

她有著非凡的美。

幾位注定在我生命中出現(xiàn)的知友，曾經(jīng)無意中見到她，無不驚為天人。她的美讓人斂神屏息，肅然沉靜。于是總有悄悄的問:這是誰?

我也用莫名的笑靨，穿透逐年深厚的古黃歲月?lián)崦?。我們無法用語言說，但我們有這種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笑靨，來做生命的呼應(yīng)，血緣的傳遞。心領(lǐng)神會。

我渴望跪在她面前，頭輕輕枕在她的雙膝上。我想像我來自她的體內(nèi)。我由她生命的一個細(xì)胞裂變而成。耳邊助產(chǎn)士的剪子咔嚓響了，剪不斷的是她和我的一脈相連。我想象我的一切美從她出發(fā)。美發(fā)美睛美靈美心。而丑發(fā)丑睛丑靈丑心，則全是我后天能改變的過錯。我心不再隱晦，美不怯意丑亦坦蕩。

然而還不能!

螞蟥雖去，傷口卻還開著不肯愈合。廣泛的隱痛便密密的在。從前的怨氣譬如在虛無里折騰，現(xiàn)在的仇恨卻準(zhǔn)準(zhǔn)的有了對象。因此這一天終于見到父親，并無想象中骨肉團(tuán)聚的狂喜。父親花白了短茬頭，患著輕微的心臟病，已離退在家。他向我解說當(dāng)年情景，我卻會去注意這家已無我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跡。于是忍心把她掏出來交與父親。父親捧她在手，長久凝視，哽咽不能語。我說我替您保管了好多年，今天完璧歸趙。我說我不怪誰，我活得很好。我說我已后悔尋到您。我根本不是您所有。有也是被您隨意丟在這世上的累贅。

父親合目抖發(fā):你要什么?

我涕淚迸發(fā):我要什么!

次日黎明，我欲眠還驚，看晨曦挾江邊的鮮潤，慢慢在屋中洇開。父親于天臺四沿栽種的青藤，連結(jié)鵝黃的花朵，疏密有致，如流蘇般垂掛窗外。家似想象中安馨可人，但卻意外的陌生。從此往后，怕是連渴望都不能夠了。彼家雖好卻有無根的惶恐，此家有根卻不似家了。從此往后，就甘甘心心做無依的孤旅吧。有愛是一世，無愛也一世啊。

父親敲門而進(jìn)，遞給我一袋文件，臉上雕刻的是一望而知的一夜不眠。

我打開。像多年前一樣，我一眼便知是她。她的手跡。淡藍(lán)墨水寫在脆黃的信紙上。30來年的歲月似水濾過信紙的纖纖維維，化開一處處淡藍(lán)的筆墨，如星星淡藍(lán)的長開不敗的淚花。這是母親真真存在的筆跡了。若時無錯位，此刻斜靠這床欄，披衣而坐，垂頭閱讀或書寫的該是比我優(yōu)美比我年輕的母親啊。

母親寫道:……傍黑腹痛，便雇人力車進(jìn)醫(yī)院。至凌晨四時多，產(chǎn)下一女孩。這孩子一手抱頭，醫(yī)生動了一個小手術(shù)，將小手放進(jìn)，方才產(chǎn)出。長得有點(diǎn)像大女兒。我已給她取名，你不會怪吧……我喜歡。

這就是我了。我讓母親腹痛，讓母親難產(chǎn)，最后讓母親單獨(dú)給我取了個我一直使用至今無不讓人稱美的大名。我也像別的孩子，曾被母親小心保護(hù)，專情等待，痛苦而又驕傲地生產(chǎn)到這個世界上來。而我呢，也許已預(yù)知了沒有母親的未來，竟畏悚得抱頭，寧龜縮于母腹內(nèi)而不愿面世吧。

母親寫道:……小女兒已經(jīng)6個月了，十分精靈。能咿呀叫媽媽。有一個壞毛病，睡眠時非要我陪在身邊不可，一只小手還緊揪著我。待她睡熟，我悄慢離床，她便馬上警醒，睜開大眼……真奇怪。

這就是我了。也許就在那時候，我無法講述的心里，我隨時睜開的大眼，已經(jīng)明白看見母親將要離我們遠(yuǎn)去了，失去母親的危險已步步臨近。

母親寫道:……大女兒聰明伶俐，兒子憨厚誠實(shí)。要說可愛，還是小女兒最可愛，最招人疼。后天是她的周歲，我想抱她去相館留張影寄給你……你等著。

這就是我了。難怪有傳說母親最愛的是我，原來源出于此。只是沒有那張“后天”要去拍攝的照片，于是世上就無母親和我的留影。我周歲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使母親一改初衷呢?是不是母親又突然胃疼了呢?

母親寫道:……你一定接到單位的電報了。怕你擔(dān)心。我那天胃疼躺倒，被同志們送進(jìn)醫(yī)院，這幾天好多了，你不要擔(dān)心。我焦急的是要誤了復(fù)習(xí)，函授大學(xué)的中文科目也不太好考呢……我真急。

這就是我了。母親是商科出身，若不是這一紙親墨，我竟不知母親還愛文學(xué)，是函大中文系的學(xué)生。冥冥之中，果真有一種血緣的召喚，信息的貫通嗎，讓我也癡癡一腳踏進(jìn)中文系的大門，以償母親的心愿。

更巧合的是，關(guān)于我兄姐的出生，因有父親的隨伺在側(cè)，反而無母親片言只語的記錄。只有我，因有父親出了遠(yuǎn)差，母親才在產(chǎn)床上病榻上細(xì)細(xì)寫下一封封的兩地書，才將命定漂泊遠(yuǎn)去的我保留在家的某一個角落。30年后，才將它做一劑愛的良藥，彌合小女兒心上長痛不愈的傷口。母親的恩澤，穿過30年的山重水復(fù)強(qiáng)烈地施與我，教偏狹嫉恨的我，肝腸寸斷!

我甚爾要這樣想了:倘若母親不是要給我留下文字，她便不必寫信。不必寫信，父親便不必出遠(yuǎn)差長差。父親不出差，便能照顧好母親。照顧好了母親，母親便不會……母親為了愛我，便害了自己了!

“你母親病危，我從外省基地工程趕回……每天探視時間，我都守護(hù)在旁。不在時，她就寫這許多字條……七月初七，單位發(fā)水果及肉罐頭。3年困難時期，罐頭很珍貴。我?guī)t(yī)院，喂你母親吃了一點(diǎn)。這一天我沒離開……入夜，她就去了……時年29歲。距今30年。七月初七?！?/p>

母親輾轉(zhuǎn)病榻時寫給父親的片言只語，宛如片片落蝶，我捂眼不忍卒讀。關(guān)于孩子，關(guān)于親人，關(guān)于同事，關(guān)于工作……關(guān)于人世，年輕的母親，有多少牽掛，有多少留戀!七月初七呵，難道是母親難分難舍的呼喚，自懂事起一年一度要做的漫游，問星空無語，邀微雨無形。深深的被棄感中，原來都有母親默默的陪伴。

這一個普通的初春早晨，我終于從父母聯(lián)袂而至的講述里解脫了。多少年心往神馳的親愛悄悄降臨。飛花起舞，長歌當(dāng)哭，母親愛我呵，洗涮去我生的不潔感，令我潛意識中的含羞蒙恥，從此銷聲匿跡。

走在人世間，我不會大聲呼喊。但上帝一定感知我心有多快樂。我不再重負(fù)命運(yùn)，不再自輕自卑，不再孤獨(dú)惶惑，因?yàn)槲遗c一個完美的人一樣也擁有一份親愛。我也可大言不慚。我由愛而生?！热粑矣猩礁F水盡，我仍可大膽做人。因?yàn)榧词箘e人都不愛我了，我仍有母親不變的愛。即使別人都背叛了我，我仍擁有母親的愛同行。

感謝母親，也感謝保留了母親的父親。感謝您們因愛而賦予我的生命，更感謝今天您們因愛而賦予我不再失血的心。

母親的美因七月的凝固而永生。

母親的愛因七月的凝固而永生。

(馬寅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傾心相告》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