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琪

1

我喜歡一年一度的春風(fēng)，尤其喬遷到浦東新區(qū)，更喜歡扎一只紙鳶，奔走在泛綠的田野上。看著美麗輕盈的紙鳶駕著春風(fēng)，踏著云霞，直上九霄，便有一種騰飛的歡悅。

這天傍晚，我又拿著紙鳶，擠進(jìn)工房附近放紙鳶的群體之中。有著共同愛好的人，無須介紹，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會熟稔起來。群體中的紙鳶無疑是多品位、多色彩、多形式的。我從小就愛扎紙鳶，我的紙鳶似有靈性一般，只要輕輕抖動長線，便一路升騰，劃破長空，翩翩起舞在暮云晚霞里，看得周圍鷂迷們噴噴稱奇。

正當(dāng)我得意洋洋之際，忽而發(fā)覺有一雙晶亮的小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追視著我手中的線和空中的紙鳶。我瞥了他一下，發(fā)現(xiàn)他才五六歲模樣，突出的前額圓圓的臉蛋，亮亮的眸子撲閃著，煞是招人喜愛。我不禁問:“你也想放風(fēng)箏?”

“我放不來，我爸在放?！彼噶艘幌虏贿h(yuǎn)處拼死拼活想讓手中的風(fēng)箏飛上天的爸爸，“我們那只不行，老是往下鉆!我爸笨!真沒勁!”

我循指望去，啊喲，糊了一只“尿布鵬”:一張白紙兩條飄帶，活像嬰兒的尿布。由于重心掌握不好，“尿布”老是朝地下掉，累得那位年輕的父親滿面通紅、狼狽不堪。他聽見兒子跟眾人矚目的我對話，便解嘲似的對我說:“嗨，都怪小旺旺瞎起勁兒，說也要放風(fēng)箏……你看你看，真要命!”

看著小旺旺眼饞的模樣，我將手中的線圈交給孩子，說:“你來試試……”

“我怕!我力氣小?！毙⊥桓医泳€圈。

“有我在你旁邊保駕呢，怕啥!”我說。

小旺旺接過線圈，露出一副得意相，抖著長線，望著出沒在云彩間的紙鳶，嘴里情不自禁地歡叫著。

他爸見兒子有風(fēng)箏玩，就收起“尿布”，說:“你當(dāng)心旺旺，別弄壞了?！?/p>

我大方地說:“微不足道的東西，送給他啦!”我掏出香煙，敬旺旺爸爸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點燃后猛抽一口，問，“也住在新村里?幾號?”

他報了一個號碼，說:“謝你啦!我叫葛文宗，叫我小葛吧!家里還有位岳母幫我料理家務(wù)帶孩子。”

“你的妻子……”

“出國了，去了美利堅。是前年去的，自費留學(xué)。為了幫她出國，我將家中一切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包括我學(xué)的機(jī)械書籍。我總想，一個女人出洋，萬事都得求人，我能多給她創(chuàng)造一些條件，也可以省掉她的不少麻煩。反正我們在國內(nèi)，再苦也總可以克服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連替兒子買一只像樣的風(fēng)箏的錢也沒有。唉!”

“再艱苦再難熬總有出頭的日子。她在那邊一旦站住了腳跟拿到了綠卡攢夠了鈔票，接你們?nèi)胰ツ莾?，這豈不是否極泰來?你跟兒子岳母和和美美守在一起，無病便是福?！蔽野参恐「?，深感他為人真誠質(zhì)樸，沒有一點時下年輕人夸夸其談的毛病。

正閑聊著，不知小旺旺怎么玩的，天上那只扶搖直上的紙鳶突然一個急旋，“啪”地倒栽下來，掛到了一棵大樹上，嚇得旺旺大哭起來。我和小葛一面安慰孩子，一面忙著互相幫助爬上樹摘下紙鳶。不料，這紙鳶已折斷了一只翅膀，再也飛不上青天。圍觀者不禁“啊呀”幾聲惋惜不止。

“沒啥沒啥，小旺旺，伯伯改日再糊一只送你?！蔽艺f。

“不不，這只紙鳶我拿回去修修好就行了，別再浪費你的精力?！毙「鹬さ卣f。

暮云四合，玩風(fēng)箏的人陸續(xù)回家，我跟小葛父子也道了別。這次偶遇，竟成了我與他家常常走動的契機(jī)，尤其是小旺旺會自己下樓上樓即響我的房門，成了我書房里的常客。知道他家拮據(jù)，我有意送些小孩的瓜果點心、鞋襪衣衫，這更密切了彼此的關(guān)系。

2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不久，小葛家竟出事了。

那天晚上，小旺旺含著熱淚匆匆來訪，急急地說:“伯伯，外婆叫我快……快請你去勸勸我爸，他他他……”

“他怎么啦?發(fā)生了啥事?”我顧不上多向孩子盤問，抱起他就朝他家那棟樓走去。

進(jìn)了他家，只見小葛雙手抱頭坐在方桌旁發(fā)瘋地喝烈酒，已經(jīng)喝得兩眼布滿血絲眼神發(fā)直舌頭發(fā)僵。旺旺外婆痛苦地陪坐在一側(cè)，暗暗垂淚，見我來忙讓坐，嘆息地說:“唆，真作孽呀!你看你看……”

“到底發(fā)生了啥事?”我急著問。

老人疼愛地橫了女婿一眼，不無怨恨地說:“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從美國寄來一封信，說她在美國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經(jīng)同居，她想就此了卻在中國的這段婚姻!”說著，她遞給我一疊信紙和一份委托辦理離婚的公證書。

小葛冷不丁地狂叫起來:“下賤貨!我要殺死她!我要殺人啊!”這聲從胸腔深處迸發(fā)出來的怒叫，震得小旺旺“哇”地驚叫起來。外婆忙拉小外孫躲進(jìn)里間。

我見他如此沖動如此失去理智，意識到用好言相勸無法見效，便冷冷一笑，惡聲惡氣地說:“你要殺誰?殺旺旺?殺你親生骨肉?還是要殺她的老母，這樣盡心盡情照顧服侍你的老人?因為你根本無法出國，因而也無從下手去殺她!”

“你取笑我?”

“我瞧不起你這副熊相!”

“我熊啥?”他猛地跳起來，晃著醉眼怪叫，“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兒，也有輝煌的時刻，也有過雄心壯志。你看，我也有學(xué)術(shù)論文?！彼f著，沖進(jìn)臥室很快地捧出一大疊文稿紙，說:“我研究過機(jī)械傳動尖端理論，這篇論文給過大學(xué)教授審閱，都認(rèn)為很有創(chuàng)意，不過還可以進(jìn)一步充實豐富。可是，我被她……拋棄，被她愚弄，被她……哈哈哈哈，我要它何用?什么叫人?什么叫道德?什么叫愛情?都是……假的!”他咬牙切齒地猛灌一盅烈酒，倏地將那疊凝聚著他幾年心血的論文一下子撕碎，將文稿碎片丟灑一地。

我同情他的遭遇。我深知愛情受挫可以扼殺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可以擊潰他的自尊、自信和自重。我緩和了一下語氣，說:“小葛，何必為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毀掉自己?”

“不值得愛?在國內(nèi)她可并不是忘恩負(fù)義的人啊!我們也有過如漆似膠的情愛。那時盡管日子過得清貧，可每日都……我全是為了她才放棄許多深造的機(jī)會。就說這次去美國，是我的海外舅舅突然歸來，一再表示想讓我出國深造。當(dāng)時我在單位里還干得不錯，領(lǐng)導(dǎo)比較器重我，而她卻正為職務(wù)的不稱心日夜煩惱。為了她的前途，我把機(jī)會留給了她。為了她能順利地站穩(wěn)腳跟，這個家已是徒有四壁……還背上一屁股的債……我好恨啊!”他頹然跌坐下去，滿眼的熱淚無聲地滾落、滾落。

我無話可對。四周寂靜得似乎可以聽得見那淚珠滾落在地上跌成八瓣的破裂聲。不知什么時候，一個瘦削的身影閃了進(jìn)來，默默地悄無聲息地在旁邊俯拾撕碎的文稿。我知道此時此刻的老人也經(jīng)歷著感情風(fēng)暴的侵襲，也為與獨生女兒的生離死別而痛不欲生。要她怎么去勸女婿呢?又怎么去咒罵遠(yuǎn)在天邊的女兒呢?唯有用她衰老的雙肩去承受生活的重軛。當(dāng)我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無意中對接時，她慈祥而痛惜地示意我:求你快勸勸我的女婿……

現(xiàn)實難以品味難以咀嚼。突然我想起那只折了翅膀的紙鳶。那只紙鳶還干干凈凈地掛在他家的墻壁上，色彩斑駁，逗人喜愛。我借題發(fā)揮，問:“那風(fēng)箏……沒修復(fù)?”

“我修過。修過的風(fēng)箏飛不高?！?/p>

“有瘡疤的愛情也不值得留戀?！?/p>

“你……”他猛地凝視著我。

“你那妻子，就好像那只紙鳶，盡管它在天上通道復(fù)逍遙，可它畢竟是無根的東西，得受人擺布，也夠可憐可悲的。作為一個男子漢，作為處在這個境地的丈夫，能寬恕就寬恕一下吧!寬恕別人也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你千萬別認(rèn)為她休了你，使得你一敗涂地。不，她畢竟留給你一個兒子留給你一個希望留給你一個人生的寄托。為了小旺旺，你也得振作起來?！?/p>

這時，躲閃在門口黑暗處的孩子，突然飛撲過來，哭喊著:“爸爸!我長大了一定會待你好的呀!”

小葛淚流滿面，禁不住抱住兒子嚎啕痛哭……

3

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小葛抱著兒子前來找我，見到他趨向安定的神態(tài)，我也稍稍地舒出一口氣來。他不好意思地說:“啊，又來打擾你了，小旺旺他吵著要看你收藏的幾只袖珍風(fēng)箏?！?/p>

“沒啥沒啥，小孩愛思考正說明他的聰慧?！蔽夷贸鲆恢淮蟛ＡШ校锩嬗?只肥皂盒大小的燕子鵬，猶似活的一般。

小葛說:“自從你上次開導(dǎo)我，我心里好受多了?！?/p>

“你準(zhǔn)備離婚?”

“我的岳母動員我早離早散?！?/p>

“她……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她幫女兒早擺脫你的牽連?”

“不不。她是好人啊!離婚對于她來說，也是一個打擊?！?/p>

“為啥?”

“因為她在上海沒有女兒了。我跟旺旺媽一脫離關(guān)系，她……”

“那……在美國的女兒會有所安排的?！?/p>

“是有所安排。她從美國匯給她巨額美元，要她領(lǐng)著小旺旺過日子。可老人只給我看了一下那張匯票，然后將它撕了。”

“撕了?”

“是撕掉了。她說她不想做風(fēng)箏上的飄帶，盡管飄帶上有金有銀。她說寧愿跟我守在一起苦度光陰?！?/p>

“噢，倒是令人肅然起敬的老人?！?/p>

“說來真讓人感動，為了拼粘被撕的文稿，她熬了幾個通宵，還鼓勵我將論文寫完投出去?！?/p>

“小葛啊!這可是偉大的母愛啊!為了這種無私的親情，你應(yīng)該自強(qiáng)自尊自愛自重。要知道你還年輕，還會有抉擇愛情重建家庭的機(jī)會。對于一個堅強(qiáng)的人，痛苦和不幸像鐵犁一樣開墾著他內(nèi)心的大地。雖然痛，卻可以播種，因為春天又會來的。”

果然又是春風(fēng)浩蕩的季節(jié)。

我踏著晚霞又?jǐn)D進(jìn)放風(fēng)箏的群體去享受翩翩起舞的快意。我糊的紙鳶又扶搖直上，博得眾人的喝彩聲。而叫得最響的竟是一個孩子，他就是小旺旺。

小旺旺的身邊有他的父親、外婆，還有一位我不認(rèn)識的姑娘。她身材頎長、勻稱，俊美的臉蛋上嵌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讓我真正驚訝的是她手里也有一只跟我那只相差無幾的紙鳶，迎風(fēng)招展，破云踹霞，共領(lǐng)風(fēng)騷。難道……

我大聲問小旺旺:“你也來玩風(fēng)箏?”

“是你送我的那只，看!”

“不是說修好了總飛不上嗎?”

“是阿姨重新修一下，折掉的翅膀又好了?？?”

這時小葛悄悄地走近我，笑容在他的臉上像蕩漾的湖水，盈溢著幾乎能掬下一捧。

“她是誰?”我問。

“我岳母替我物色的對象，手巧得很?？茨侵患堷S……飛得多歡!”

我狠狠地捶他一拳，揶揄他:“還想不想殺人?”

他羞赧地回答:“人嘛，總有或高或低的情緒?！?/p>

“生活也總有忽喜忽悲的時刻。為了明天，奮斗吧!”我從心底里祝福他和他的全家。

晚霞似火，春風(fēng)宜人……

(陳全、衣龍飛摘自《青年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