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wèi)民
我們的心像一面鏡子每天都需要拂拭,我們是否常問自己
整理舊物時,翻出了一個破舊的筆記本。本子的最后寫著兩行字:
第一次被你的才華所觸動,
是在那迷朦朦的春雨中。
落款是1984年冬天,至今已11年過去。
我記得這引自舒婷的一首詩,在那時,舒婷、北島,連同死去的顧城,是我們心目中的青春偶像。有哪個愛好文學的青年,筆記本上不是密密麻麻地抄滿了北島們的詩句?
我記得;當年滿心焦慮地等待這熟悉的字跡來臨,是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在那個秦朝時就已設(shè)立的驛站,在我故鄉(xiāng)的小城,在秋天的北京清華園,這些熟悉的字跡是我情感的全部寄托,有時熱烈,有時疏遠,有時又透出令人心寒的冷漠。
少年的我不明白世事艱難,以為愛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仗著愛情,我們又是怎樣的互相傷害,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對方,又把青春的諾言當成了鼓勵,如果沒有這種鼓勵,我有什么心勁獨目一人來到北京闖天下?
當代生活是貧困的,因此回憶似乎便成了唯一高貴的東西,青春無悔也成了逃避懺悔和叩問的借口。青春真的是那么干凈嗎?情與愛都發(fā)自感官而不是心靈,政治理想出自少年的虛妄而不是真實的責任。
我們兩手空空,心中充滿了惶惑。我經(jīng)常掐著大腿問自己:那些抒情的往事真的過嗎?尤真是在深夜,萬物寂靜,院子里的山楂樹正靜靜地開花,從夏天到秋天,從潔白到火紅,又一次等待的落空。大腦仿佛被清水洗過一樣。沒有愛,沒有責任。
懷疑到極致,就會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我們本能地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東西,這就是身體,似乎身體主義是當代最可靠的哲學。因為愛情早已喪失了它的崇高性,在這個時代,如果不把對方搞上床,我們似乎羞于啟齒去談愛情。然而,這樣的哲學不能增加我對愛情的信心,相反倒是把我引到了否定的路上,不是羞羞答答地否定,而是不留情面,從根本上懷疑。這時候回憶便再也救不了我們。
當虛無登場之后,每天的生活都是一場戰(zhàn)斗,一輪意志對欲望的較量。你可以看透欲望,說它是不折不扣的掠奪,同時又是自我消解的過程,你甚至可以歸納出欲望和心靈的反比關(guān)系:心靈豐富了,則欲望簡單了,心靈簡單了,它就會被洶涌的欲望拖著狂奔。
對欲望的批判必然會引出道德的結(jié)論嗎?如果說一個人歸于善是因為厭倦了惡,這恰恰是對道德的諷刺。有誰因為美德而贏得愛?在忠誠與道德的天平上,放縱的份量顯然要重一些。誰會喜歡道德這塊堅硬的石頭呢?所以人們對道德的衰落視而不見,只有哪個電影明星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斑點,報紙、電視利觀眾才會異口同聲地大驚小怪。
我總是不能理解圣徒,不知道他們的美德曾經(jīng)經(jīng)過怎樣的考驗。如果說欲望本身是一種折磨,那么,同欲望的斗爭則是一種更大的折磨,直接了當?shù)膯栴}是:如何讓自己的上身管住下身,而不是聽憑感官們用五顏六色把心靈遮蔽。如果說事到臨頭我們失去了伸手的勇氣,道德總算是取得了一次勝利,但這往往是由于怯懦或欲望的失語,在這個回合的斗爭中,道德恰恰是失了分。如果一個人接觸異性的最大面積是人家摔在臉上的那一目光,如果這個人接著去講道德,他會有效地把道德降低到長舌婦的閑聊,一些閑言碎語。多年以來,個人道德水平并沒有超出這個水準。當色情場所成了新的規(guī)范,甚至有精明學者鼓吹對此課以重稅來增加國民財政收入,而一次離婚卻遭到鄰居們的齊聲譴責,這時候,小中產(chǎn)階級們的道德實際上已摧毀了道德本身。
習以為常的背叛,隨處可見的欺騙,無邊的欲望的泛濫,期待的真誠和期待的落空,似乎當代生活就是這樣匯聚而成的,不是匯聚在美德和抒情的旗幟下,而是呈現(xiàn)出迷亂的模樣。而這正是心之所依。是我們探索的起點。真實不能成為絕望的理由。
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明白了,我不明白為什么才華并不能留住愛情,我不明白為什么克爾凱戈爾說出這樣怪誕的話:除非在虛無面前,信仰才敞開它的大門。我是不明白,一顆漂泊多年的心為什么始終守一地堅持歌唱,它沒有因失敗而潦倒,相反倒是在失敗的廢墟上顯出日漸覺醒的樣子。它為什么覺醒?從哪里覺醒?
誰未曾遭遇種種惱人的問題,誰就未曾真正生活過。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守護一顆被塵垢蒙著的心,那是一顆坦蕩的、活潑潑的心,在痛苦中挺拔,在失望中不放棄希望。那顆心尋求的是一個恒定的立場,一個不變的根基,它呼喚干凈的精神。在這里,守護的邏輯前提是:不以禪宗的瀟灑把心歸于無。承認自己是負載著欲望的有罪的人,而心像一面鏡子一樣每天都需要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