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瑟
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一八八九——一九七六),早年在弗萊堡大學研讀神學和哲學,一九二三年任馬堡大學哲學教授。一九二八年,接替他的老師、現(xiàn)象學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任弗萊堡大學哲學講座教授。
海德格爾是西方哲學史上一位有獨創(chuàng)性的、影響廣泛的思想家。他的最重要的著作是《存在與時間》(一九二七),由于此書,海德格爾被視為現(xiàn)象學學派的發(fā)展者、存在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
三十年代,海德格爾在擔任弗萊堡大學校長期間,公開擁護希特勒。戰(zhàn)后受到審查,并一度被禁止在大學授課。一九五九年退休,隱居家鄉(xiāng)黑森林山間別墅,潛心著述,偶爾在朋友圈子內(nèi)探討哲學問題。
海德格爾是伽達默爾的老師。
一九二三年,伽達默爾在馬堡大學參加了海德格爾主持的“亞里士多德倫理學”研究班。此后,他們終生保持著師生之誼。
海德格爾的思想,也是伽達默爾解釋學的理論基礎(chǔ)。
有一次,伽達默爾問我:是否愿意參加一個定期在他家里舉行的小型哲學討論會,主持人是他的私人朋友海德格爾教授。
我立即同意了。
那時,海德格爾的名字,已經(jīng)成為西方哲學史上的重要一章。而他本人,則在自己的名字后面退隱多年了。他的盡人皆知的“歷史問題”,使我在對這位大哲學家的景仰之余,更平添了幾分好奇。在那之前,大約是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之間,出版了一本書,專門探討海德格爾與納粹思想的關(guān)系。作者所提供的材料以及其所作的分析和結(jié)論,在歐洲知識界、包括在年輕的文科大學生中間引起了討論。我的意見,較多地傾向于從當時特定的社會和歷史因素中尋找根源,而較少地追究個人道德責任?!@個題目至今還有人研究、不斷有新書出版。
年愈古稀的海德格爾出現(xiàn)在伽達默爾家里的時候,仍然精力旺盛、思路清晰。
除了我以外,被邀請的其他十幾位年輕的參加者,或是正在撰寫博士論文的哲學系研究生,或是正在撰寫教授論文的哲學博士。
這樣的討論會,實際上是海德格爾的輔導課。每一次,海德格爾先對他已經(jīng)看過的一篇博士論文或教授論文——它的作者就是在座的某一位——進行評論,然后是所有參加者之間的自由討論。每次的討論會從下午五點開始,到晚上八、九點結(jié)束。
海德格爾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淵博學識,或深奧思想,而是他作為一個教授的個人風格。
他是一個極其嚴格的導師,不能容忍哲學研究上的任何無知、淺薄、怠惰或謬誤。他對此深惡痛絕、毫不留情,幾乎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
我記得在一次討論會上,海德格爾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因為他對手里揮舞著的一篇教授論文極不滿意,認為它簡直與哲學研究毫無共同之處!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至少說了三個小時,幾乎把那篇論文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批駁得體無完膚。
所有坐在海德格爾周圍的人:那些未來的博士和教授們,再加上我,都噤若寒蟬。那是一種末日審判的景象:海德格爾仿佛用一雙無形的手,把那篇有罪的論文一頁一頁地撕得粉碎。我們既不敢正視偉大的哲學家,也不敢旁顧驚恐不已的論文作者,只覺得那些褻瀆過神明的紙片仿佛不斷地落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頭上……
那時,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意念:“謝天謝地,幸虧我不是他!如果我是他,又該怎么辦?……”其他的,什么也沒有想,什么也沒有聽。我相信,除了海德格爾和那位可憐的、想當教授的博士之外,這就是那次討論會上每一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
這樣的討論會,大約每一、兩個月舉行一次,一共持續(xù)了一年多。
我必須承認,我在海德格爾主持的討論會上所學到的東西,遠沒有在伽達默爾的討論課上所學到的多。那些關(guān)于極為專門、極其抽象的哲學概念的探討,經(jīng)常使我頭暈目眩。但是作為討論會的一員,我置身于一個世紀哲學泰斗的身邊,不時地覺察到那些學兄們的思維方式的特點、意識到他們的論文成功或失敗的原因,等等,還是油然而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充實和激動。
伽達默爾的住宅,坐落在俯視內(nèi)卡河的圣靈山上——大約二千年之前,古羅馬的軍團曾經(jīng)在西面的山腳下駐扎過。我住的地方,與伽達默爾的家隔河相望。薄暮時分,我從橋上走過,內(nèi)卡河水緩緩流向遠方。夜色之中,我又從橋上走過,內(nèi)卡河水在黑暗中潺潺低語。此時此刻,那位愛菲斯的晦澀哲人的格言,總是在我的耳邊回響:
你不可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流向你的永遠是不同的水。(古希臘伊奧尼亞學派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約公元前五四O——四七O〕,出生于小亞細亞愛菲斯城的貴族家庭。由于思想的獨特和深刻,他被稱為“晦澀哲人”。所引格言,出自他的僅存于世的著作殘篇《論自然》。)
海德格爾的風格,與伽達默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伽達默爾具有紳士風度。他深思熟慮、從容不迫、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是一個極有教養(yǎng)的現(xiàn)代學者。
海德格爾則像粗魯?shù)霓r(nóng)民,——一個天賦超人、然而極其自負的農(nóng)民。
伽達默爾是學生的“啟明星”。他知道自己應(yīng)當什么時候出現(xiàn)、什么時候隱退。
海德格爾是傳統(tǒng)的舊式德國教授。他在學生面前,更像一位普魯士的將軍。
我并不懷疑海德格爾的意圖。他從黑森林的山間別墅驅(qū)車而來,并不是為了懲罰某一個他的學生的學生。對于他在學術(shù)上的嚴厲乃至苛求,我并無異議。但是我不敢茍同他的方式,不欣賞他給年輕人所施加的心理壓力。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出自于他對科學的熱愛,那么,別人難道就沒有同樣的、應(yīng)當?shù)玫阶鹬氐臋?quán)利嗎?
那一次的經(jīng)歷,也使我在心里對自己默默立下誓言:如果我今后成為教授,將絕不是海德格爾式的。
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一位是老師、一位是學生,性格迥然而異,彼此卻保持了終生的友誼。這是一段佳話,也是一件饒有意味的事情。它再次證實了我已經(jīng)說過的想法:
知識是可以學到的,做人的風格則與生俱來。
正如培根(FrancisBacon,一五六一——一六二六)所說:
風格就是人本身。
然而任何人都不是完美的,或者說,不是全知全能的。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也都不例外。
如果海德格爾見到一篇見解獨到、論證周密的論文,他在評論時并不吝嗇贊許的言辭。
伽達默爾也有過使我失望的時候。
我每次和他談及古代的中國哲學,他總是不以為然。他認為,哲學系的研究領(lǐng)域應(yīng)當限于歐洲哲學,語言前提是拉丁文和古希臘文。中國哲學之類不屬于哲學系,它們被分別歸于研究歐洲以外各地區(qū)文化的學科,如漢學、日本學,等等。總之,東亞地區(qū)的哲學,從未進入過他的研究視野。雖然他有不少的日本學生和日本同行。
既然如此,伽達默爾為什么選擇了一個并非主修歐洲哲學的學生參加海德格爾主持的哲學討論會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許多年以后,我回到海德堡擔任漢學教授,又有機會經(jīng)常與伽達默爾見面了。
如果在座的客人之中有不認識我的人,伽達默爾總是這樣介紹我:“這是我過去的‘中國學生?!?/p>
這就是伽達默爾之為伽達默爾。
一九九五年,伽達默爾在海德堡度過他的九十五歲生日。海德堡大學為此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儀式,向偉大的哲學老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