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男
當藝術語言被“純化”到只剩下技術的時候,相對社會身份來說,藝術家的獨立地位是無法取代的啦。八五新潮已遠,各種紛繁的文化觀念也在人們記憶中淡化,甚至連那些過于虛張的精神也讓人留戀起來?,F(xiàn)在是技術喧賓奪主的藝術時期。在競技中日益精湛的手藝有效地支撐著藝術家的社會身份。
手藝的高超自然是得益于學院訓練和社會磨煉。從歐洲古典油畫到當今國際風行的裝置藝術,范本無窮,虛心使人進步。可寫實,可表現(xiàn),可抽象,可裝置,可行為,可方案,只要歐美涌來新潮,都能及時作出響應。因為心有靈犀,故手上的“活兒”極好,而且永遠帶著真實的感動闡說自己的“新活兒”。于是,理論家們有事做了,不得不討論由此來產生的一些悖論:
藝術不是訓練的結果/藝術是訓練的結果
藝術不是設計出來的/藝術是設計出來的
藝術不僅僅是手藝/藝術僅僅是手藝
藝術需要真情實感/藝術不需要真情實感
客觀地說,以手藝立身行世的藝術家能夠更有效地將風行的公共觀念(不論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加以視覺化、物質化,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我無關”的精神制品。也就是說,以時髦社會的需要為藝術家個人的需要,用純熟精湛的全能的技藝去體現(xiàn)集體智慧的雜種。于是以手藝立身的藝術家成了一種全新的“泛表演藝術家”,他們實施別人的原始創(chuàng)意、情思和預謀,為別人的悲傷流出自己的淚水,為別人的柔腸作出自己的媚態(tài)來。
在這類全新的“泛表演藝術家”當中,極容易產生人格精神上的“楚王細腰”。如果走向國際,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細腰的國際主義者”。名目聽上去很新,但資深得很。當西方中心主義的國際使者帶著他們固有的文化標準來中國選擇現(xiàn)代藝術時,中國的“細腰國際主義者”們由于多年已積累了豐厚的“泛表演”經(jīng)驗,就會坦然說出:“您需要什么類型的作品,我就能做出什么來?!弊銐虻匕凳玖俗约沂炙嚨臒o所不能。換句話說,您(西方)用民俗眼光看我們(中國),我就會給您提供有滋有味的民俗制品;您用色情的眼光看我們,我就給您提供道家傳統(tǒng)深厚的現(xiàn)代黃色藝術制品;您用西方式的東方眼光來看我們,我就給您提供不折不扣暗示這種眼光的中國例證。您要政治情結,我有文革底牌;您要原始暴力,我有鄉(xiāng)土血腥;您要無來由的病態(tài),我就能讓您無來由地嘔吐不止;您要女權主義,我就可以犧牲性別臨時變成女性,哪怕是“人妖”都行。總之,您有偏見或怪癖,我就有速成的各式標本。手藝已為泛表演準備了先決條件。這是全面實現(xiàn)細腰國際主義的能力保證。
如果有哪位出類拔萃之輩不滿足于只在電腦游戲中成為領袖并有幸成為這批細腰國際主義者的“龍頭老大”的話,那就沒有創(chuàng)造不出來的亞國際潮流。一個比照于西方主流文化的中國定單發(fā)了下去,所有藝術個體戶同時開工,頓時就可以趕制出適應需要的現(xiàn)代藝術制品。而且還能應付各種各樣的“急活兒”。爾后,分類,寫書,即成為藝術史煌煌巨著。
似乎,我們到了一個泛表演的空前時代。包裝業(yè)和廣告業(yè)的發(fā)達給泛表演提供了豐富的面具和道具,以及心理適應力。同時也為泛表演解除了道德與觀念上的傳統(tǒng)重復?,F(xiàn)代的最大自由,充分體現(xiàn)在表演各式人格的自由上。實際上活得很飽滿的歌星,一上舞臺就失戀痛不欲生;而某些食古不化的夫子們,見了采訪的麥克風就會超常地激進新潮。西方總統(tǒng)下飛機必攙扶著第一夫人,是向他的女同胞選民們表演他對女性的呵護。想表演酷愛大自然,那就加入綠色和平組織好了;想表演有傳統(tǒng)文化教養(yǎng),那就在家里放幾件明式家俱,哼兩句《西塞懷古》。您可以輪番表演一切對立矛盾的愛好或主張。熱愛時流表示你敏感、明智,鄙視時流表示你獨特、不俗。世界顯得豐富多彩,歸功于泛表演的絕活兒無處不在。
那么,中國的思想界與文化界又怎么樣呢?不是也有那么一些人僅憑“古文”和“洋文”的絕妙手藝,把古今中外的思想大師或時興人物扮演得出神入化了嗎!他們可以用隨便是哪一位西方或中國的思想家的腔調來說話,但每一句話都是“與我無關”的學術操作。這種游刃有余地表演某種現(xiàn)成思想的雄辯技藝讓人欽佩。
不過,表演的精髓——據(jù)說是“先學無情后學戲”——這一點多少年來都沒有什么改變,讓我們的悲哀本身都顯得那么老舊,毫無革命性進展!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七日于南湖渠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