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勇
在一個存在著嚴格審片制度的國家里,可以因為政治原因禁演《海瑞罷官》,因為民族關系原因批判《伸出你的舌苔空蕩蕩》,以暴力鏡頭為理由禁播《加里森敢死隊》,為顧忌色情將《金瓶梅》列為禁書,卻不曾聽說有哪部作品因為開罪了占人口約二分之一的女性而被禁,或被勒令重新修改。
海外華文報紙《華聯(lián)時報》(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七日版)刊登了林立的一篇題為《從姜文到王志文》的特寫。林文在探討《北京人在紐約》中王起明角色的成功經(jīng)驗時,特別提到了“男人氣”的概念。據(jù)報道,姜文本人對此概念的解釋是:“中國人在世界上還是個女人形象……咱得尋找男子漢,憑自己的感覺去創(chuàng)造真正的男子漢?!敝劣谑裁词钦嬲哪凶訚h?姜文說:“敢胡作非為才叫男子漢?!?/p>
王起明確實“男人氣”十足。他成熟,有才干,勤苦耐勞,講義氣,能屈能伸,說一不二,唯我獨尊。他還兼具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出人頭地的品質:進取心強、好斗好勝、個人主義、唯利是圖。兩種品質在他身上“優(yōu)化組合”的結果,集中表現(xiàn)出一種“無毒不丈夫”的“男人氣”。你瞧他明明看上了小業(yè)主阿春,卻硬要先把發(fā)妻推進另一個男人的懷里,讓郭燕去背婚變的黑鍋,為她以后背叛后夫埋下伏筆。這使我想起福科的一句名言:“男人只和妻子發(fā)生性關系是對她施加控制的最體面的方式?!?參閱??啤缎詷分谩?,赫利譯本,151頁)而且,王起明對商業(yè)競爭對手的殘酷打擊,也無不使人面對他表現(xiàn)出的“男人氣”不寒而栗。
俗話講,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女人。這句話讓男人聽了肯定順耳,但我們有沒考慮過女人聽了會有什么感受。更何況像王起明這樣的男人是把一個或幾個女人踩在腳下。就連貌似精明能干、人格獨立的阿春最后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在《北》劇開頭幾集,她憑著在美多年的本錢,不僅吃穿不愁,還可以向新來乍到者提供忠告或貸款。但她之自給自足,并非因為她具有獨立人格,而是因為丈夫的離異,是不得已的。她需要男雇員為她照料收銀機(雖然這在常理上是老板娘的領域),需要男雇員為她關店門、保護她免受歹徒的侵害(王起明不失時機地挑起了這兩副重擔)。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她又從職業(yè)女性退化成家庭主婦。她賣了餐館,將錢投進了王的制衣廠。按資本主義的說法:債主怕舉債人。從此,阿春就只能指望和王起明一榮俱榮,靠她的工廠賺錢糊口了。如果說,她的忠告和資助促成了王的崛起;那么,隨著后者羽毛漸豐,她的影響力日漸微弱。到了她的忠告再也不能阻止王把錢投進一筆注定要虧的地產(chǎn)生意中時;到了她說出“我說過不當你的情婦的,但現(xiàn)在還是當了”的話時,我不禁悲鳴哀嘆:世界上又少了一個獨立的女人!
《北》劇宣揚的大男人主義即使在中國也是過時的。當代中國實現(xiàn)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國策,婦女地位已大有改觀。從八十年代初起,女職工在就業(yè)總人口里的比例就已超過百分之三十五,足以和世界發(fā)達國家相比。到了一九九四年,婦女就業(yè)比例又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八。隨著婦女經(jīng)濟實力的上升,她們相對于男子的社會地位也在提高。君不見,“妻管嚴”早已成為口頭禪,并引起社會學者和社會語言學者的關注。
世界畢竟變了,中國的女人不再裹腳,她們的智力也通過無數(shù)的成功事例證明不遜色男子。如果電視屏幕上再出現(xiàn)幾個三寸金蓮、無才有德的女子,未必能得到觀眾認可。如劉慧芳、王亞茹乃至周華等,借扎西多的話來講,“這些女人不住北京一般人家,全住在男劇作家的腦瓜里”。
劇作家聰明之處就在于把故事搬到紐約,使他們的觀點容易令人接受。借用片頭的引子說,他們熱愛大男人便“把他送去紐約,因為那里是天堂”。他們又把令他們不齒的女人也送去了紐約,“因為那里是地獄”。
一男一女來到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里,使劇作家有了一個天賜良機,得以將其中的男人塑造成達爾文描述的那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人,女人塑造成有先天性缺陷的第二性?;诓黄降鹊钠瘘c,他們可以再一次證明女性不如男性的古訓。
和王起明同機到達紐約的郭燕,套用中國留學生的行話講,屬于典型的“瞎子、聾子、啞吧”一類傷殘人士,對英語聽說讀寫一竅不通。二十一集電視劇中,難得聽她講一句英語。印象中只是在她得到王起明暗中資助的獎學金時才說了幾個相當于中國英語夜校學生水平的英語詞。除此之外,她還是個“瘸子”,直到戴衛(wèi)買了一部小車送給她。而且劇中也很少見到她開車的鏡頭。和古時候小腳女人相比,她的先天性“缺陷”有過之而無不及。巧就巧在她的第一個丈夫是中國人,第二個丈夫是會講流利中國話的洋人,否則她在美國靠誰啊?她確實是靠男人才拿到獎學金并學成歸國的。她也只有回國一條路了,在國外嫁個會講中國話的人畢竟不容易,更談不上創(chuàng)業(yè)了。再說郭燕的再三婚變,賠了老公又折兵,并不令人覺得高尚,反而有點心智發(fā)育不全的樣子。
相形之下,王起明仿佛是個“神童”,在美國再生伊始,便可牙牙學語般地用英語找工、購物,發(fā)展到后來甚至和競爭對手搶生意,和女兒的朋友、老師打交道。而且,既沒見到他買車,也沒見到他學開車,轉眼之間,他就開著一部名貴房車滿街跑了。這種表現(xiàn)手法,是否是為了說明男人“生下來”就比女人強呢?光看兩人抵達紐約機場的第一幕,就可看出兩人在心智上的發(fā)展差異。王起明費勁地從擴音機里捕捉只言片語,從嘴巴里擠出零碎的英語單詞問路,即使看不懂英語告示,也要從日語告示上看出點所以然,同時,郭燕反對他吸煙時指著的卻是禁止吸煙的圖畫。很明顯,劇作家利用學畫畫和學文化之間的差異,從一開始就將異地再生的一對男女分別送進了幼兒園和學校。
既然王起明是個天生的漢子,郭燕又具有先天性的殘疾,前者的獨立以及后者的寄人籬下也就不足為奇了。父權社會就是如此這般地先把缺陷強加于女性身上,然后再將她們發(fā)配給男人供其支配的。而且,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還要把他們之間的支配關系當成為天經(jīng)地義的,是婦女的缺陷造成的。
《北》劇把在中國漸漸行不通的大男人主義,搬到美國社會去錘煉一番,借典型的西方文明社會來證實父權社會的合理性,在此,我們不得不肯定劇作家的用心良苦。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侗薄穭〗M在美國數(shù)月,偏偏沒有注意到,新移民美國的中國人之中,女性的成就似乎不遜色于她們的男同胞。而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的北京女人扎西多就注意到,中國男人到了西方發(fā)達國家,很多人會對女人產(chǎn)生“玩不轉”、“看不慣”的苦悶。無獨有偶,悉尼的華人報《東方郵報》也在一九九五年初公布了一個小調查,其主要結論是在澳能闖出點名堂、能安居樂業(yè)的中國新移民中,女性所占比率更大。因而男性紛紛“逃出澳洲”,寄希望于回國發(fā)展??磥泶竽腥酥髁x的行將滅亡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澳大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