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啟群
大眾傳媒在對顧城之死事件一陣七嘴八舌的熱鬧之后又歸于沉寂。話好象已說完了。但似乎又未說完,仍然有意猶未盡之感。《讀書》一九九四年五月號上舒蕪先生仍在憤憤不平,指責輿論界“沒有一句為被殺的妻子表示抗議,表示痛悼”。事實上,在關于顧城事件的眾多言論中,熱點還是“詩人殺人是否有罪”這樣的問題。盡管有人曾經(jīng)想“在顧城之死中看到個人的、人性的、文化的難以發(fā)現(xiàn)的盲點”,但是,紛紜眾說中似乎大多偏離了這一“盲點”。是否正如有人所說的:中國文化界一直缺乏終極追問的勇氣?
詩人自殺被認為是極嚴肅的哲學問題。詩人殺人后又自殺,則是難題中的難題。我想,解開這個“朦朧詩中最朦朧的一頁”的謎底,還必須從文化的密碼破譯入手。
按照自明的公理,殺人者有罪。所以,一切為詩人殺妻行為辯護的企圖,闖不出這一公理之門。問題在于:詩人為什么殺人?世上殺人者大抵不過為了謀財、奸情、冤仇,當然也有政治謀殺和宗教殺戮。倘若詩人是為了這些目的殺妻,他就是個純粹的刑事罪犯,當然也可以進行道德責難?,F(xiàn)在有人試圖從顧謝的婚變中找到殺人的緣由。豈不知,顧謝婚變是否屬實,尚待確證。而且家庭婚變,已比比皆是,作為一代詩才的顧城,為婚變而殺妻,這種理由,實在難以服人。
因此,任何對顧城殺妻行為進行一般法律和倫理意義上的責難,都沒有觸及事件的要害。換言之,把顧城看作一個道德淪喪的普通的殺人犯,除了表達出自己一腔膚淺的正義感之外,沒有說出這個事件本身的任何本質意義。說到底,顧城殺妻和自殺,本質上是一個文化事件,如同宋代出現(xiàn)的理學殺人的事件一樣。只有在文化的層面上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才能接近事件本身,才能揭示其內在邏輯,解開玄奧的謎底,而且,我們還能由此獲得另一種啟迪和意義。
我們把顧城殺妻行為看作是一種具有文化符號意義的野蠻行為,就是說,詩人是在遵照一種文化的指令,或者說是按照一種理論或觀念的邏輯來殺人。這里的關鍵之處,就在于詩人頭腦中所具有的是一種什么文化觀念?用一句套話,是一種什么價值觀和世界觀?顧城的價值觀、世界觀乃至內心的道德律,基于他對中國文化的一種獨特的理解。
顧城認為,自然是中國哲學的最高境界,“自”是本體,“然”是哲學態(tài)度,是對一切本源、天生的狀態(tài)和規(guī)則的同意和接受。這種一切之初、一切之全的自然,從概念上講,超過了西方的上帝。其次,與西方概念相比較,自然的最大特征是沒有分別。不可思,不可言說。從人出發(fā)才有了“有”和“無”的分別?;谌藢ψ陨泶嬖谖恢玫淖罨靖兄?,中國哲學家體悟了自然的境界。它不同于人們日?,F(xiàn)實的、因果的、邏輯的、思辨的觀念,而帶有自由變換的性質。他們深知,網(wǎng)能夠捕捉鳥,邏輯能夠推演概念,但網(wǎng)不能捕捉天空。要達到這種自然的境界,其方法就是不修之修,即無法之法,不知之知。中國式的修道方法,就是坐忘、面壁、印心、吐納。到了禪學以后,這些方式自然到了沒有區(qū)別,“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包括“著衣吃飯,屙屎送尿”。
自然之境的表達不是以對方接受為目的,它本身就是一種存在,可表達可不表達。六祖慧能說,得道者道理圍繞他轉,不得道者,拘著道理轉。在純哲學的表達和體現(xiàn)上,所有的方法都顯得無能為力。知識和方法在中國被稱為術。每一種方法都含有不自然的目的性,在使用時都是有限的,與自然的無限性相違。這種自然哲學之境,與中國詩境相合。唐宋禪學極盛,也是中國自然詩境最明澈的時期?!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藝術上這種“空靈”無我之境,相當于哲學上的無為。
中國哲學的自然意境,就是使人從有限的意念中間解脫出來,成為自然人,又叫真人。一個真人不一定非要跑到山高林密的地方去修行,在世俗生活中亦可得道。得道者已經(jīng)解脫了人的概念,無身無我,他不會為自身的存在所困惑,也不會為自身的泯滅而惶恐。達到這樣無為的人,就可以“無不為”。他可以做一切人間的事情,為官為盜,娶妻生子,事父事君,殺人自殺,隨心所欲。這里關鍵不是做什么,而在乎做的態(tài)度。比如孫悟空,他上天入地,大鬧天宮。他作惡也行善,殺人也救人,不是因為道德,因為他不屬于人世,而純粹是興趣使然。孫悟空是中國哲學無不為意識的象征。
從顧城對中國哲學的理解和闡發(fā)中,可以看出他殺妻行為的最深層意識和理論依據(jù)。在顧城的潛意識中,他是以真人自居。他常常以自己屬猴而引孫悟空以自喻。他是在遵從一種“自然”的文化指令,隨心所欲,殺人自殺?!褒R物者齊天冥冥之中忽然發(fā)展為無法者無天”。因此,對顧城殺妻行為的譴責,應從根本上對這種文化觀念進行批判。
其實,可以明顯看出,顧城對于中國哲學的理解是很片面、很淺陋的。他所竭力推崇的只是從老莊到禪宗一支。然而,在老莊和禪學中,要達到“無為”之境的一個重要前提和手段,就是清心寡欲。老子講“滌除玄覽”、“見素抱樸”,莊子講“無欲”“逍遙”,至于禪宗,更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四大皆空。而顧城在崇尚老莊和禪宗的同時,卻縱身欲海,與英兒在精神和肉體上,都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這是無論如何也達不到莊禪境界的。此外,中國哲學素有儒、道、釋三足鼎立之說,到了宋明理學,融儒、道、釋三家于一爐,構造出體系完備,思辨精密的大體系,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顧城用老莊禪的自然之說來囊括全部中國哲學,實在是井底之見。
可以說,顧城由于對傳統(tǒng)文本的誤讀(甚或未讀?)而造成對傳統(tǒng)哲學的無知和偏執(zhí),得出一個盲目愚昧的結論,走上自毀的末路。這大概是當下知識分子中與傳統(tǒng)文化悖離的一個極致。每個中國知識分子是否應該由此反躬自身,靜省一下文化的根本觀念與社會生活行為之間的深刻關系?進而再追問一下作為知識分子的基本職能——對傳統(tǒng)文化書面文本進行闡釋、傳承、創(chuàng)制的深刻意義?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于京西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