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生
目前大陸知識界一些圈子之內,正流行反抗甚至厭惡五四精神的潮流——認為五四式關懷中國的舉措或五四式的理想主義,到頭來只能使人變成“智慧的暴君”,并帶來禍國殃民的災難。知識分子當前的要務是為學問而學問,無論什么學問,只要好好研究就好,千萬不要再談國家與民族的關懷。因為一談關懷,便很快就要變得政治化,也很快就要與各種政治勢力糾纏不清,最后將落得不可收拾。(我從一些大陸知識分子的近作中,感覺到此一潮流正在一些圈子中流行。感謝薛涌先生最近與我的談話,也確切地證實了我的這一感覺?!爸腔鄣谋┚笔茄ο壬褂玫拿~。)
近年以來,一些中國知識分子產生這樣對五四式關懷的反動,在中國的歷史脈絡中毋寧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這樣的反動,正像五四式的關懷那樣,失之于簡單化了。的確,五四式根據“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方法或途徑”來關懷國家民族的前途,呈現了一元式化約主義的謬誤;在其它條件配合下,導致整體性反傳統(tǒng)主義——那樣強勢的意識形態(tài)——的興起。但,近來一些人對五四式關懷的反動,又何嘗不是在深層結構中呈現著類似五四一元式化約主義的反映呢?事實上,不是黑的,卻不一定就是白的(或黑色的反面);因為不是黑的,可能是藍的、紅的、黃的,或這些顏色的混合。揚棄五四式強勢意識形態(tài)的關懷并不一定要蘊涵放棄對民族國家的關懷,也不一定需要放棄五四的精神遺產(包括五四早期為個人自由、人權、理性、民主憲政的倡導)。我們不應也無需以原教旨的方式繼承五四的精神遺產。所以我們的精神可以有所歸屬,但卻不必然要受五四精神遺產的限制。
其實,各式各樣專門性的、為學問而學問的研究是需要的;而基于對國家、民族的關懷所進行的綜合性與系統(tǒng)性的思考,也是需要的。后者必需以貫通于熱烈與冷靜之間的內在精神力量從事之,這樣才能有所把持。另外,這樣的思考也必需具有清楚的“問題意識”——清楚地界定它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它可以使用的資源究竟有多少?它提出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否建立在切實考慮過的客觀條件之上,以及它本身是否言之成理?易言之,問題不在于揚棄對國家民族的關懷,而在于如何關懷的得法。五四式強勢意識形態(tài)的關懷,以及近來在一些圈子中流行的對那樣的關懷的反動,其所呈現的一元式化約主義的謬誤與心結,均可使用多元思考予以紓解。
另外,我站在反對五四“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方法或途徑”的立場,并贊同社會與歷史演化論的前提,由此所做關于思想工作所能扮演的角色的多元的、限定的反思,應可厘清我曾列舉過的兩項誤解。這就是:(1)我雖然反對五四人物一元式、帶有化約主義或決定論傾向的“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方法或途徑”,“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理念本身,卻也反映了一元式、整體性思想決定論的傾向。(2)“創(chuàng)造性轉化”含有整體主義理性設計的傾向,所以它蘊涵了對海耶克先生的自由主義的誤解,因為海氏主張試、誤的社會、文化演化論。的確,思想沒有決定一切、指導一切的本領,也不是一切歷史進展的先決條件。我不贊成一元式的思想決定論;但我不認為思想工作毫無意義,不會產生任何貢獻。在歷史的試、誤演化過程中,思想與其它非思想因素都是互動因子,而且這些不同因子在歷史的不同時期,扮演著不同份量的角色?!皠?chuàng)造性轉化”是一個導向,并不是一個藍圖。它并不含有對未來的理性設計或指導每一項進展的細節(jié)步驟。根據非思想決定論的前提,從對思想所能產生的功效的多元分析的觀點,我們知道,“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功效,只有在其它因子與它互動,產生了有利于它的客觀條件下,才能發(fā)揮出來。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寫于麥迪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