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蘇鵬

關于她的傳聞很多，林林總總的，甚至不知從哪兒說起。

直到見到她，面對面地交流，才對她有了真切的了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已年屆78歲的高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是那樣充滿活力，談吐和舉止還像一個年輕人。她身穿一襲條紋衫褲，看上去樸素而又隨意，如同一名普通的中國婦女，但她的幽默、機敏、學識和獨立不羈的個性卻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沒有花香的青春

她出生在中國的河南省。父親周映彤是中國人，一位鐵路工程師。母親是比利時人，名叫瑪格麗特。在這樣一個融和了中西兩種不同文化的家庭里，使她從一開始就擁有兩個身份，兩個名字，周月賓和羅薩麗。一方面自小的家庭環(huán)境令她兼通中、西文化，另一方面混血兒的身份，給她幼小的心靈打下深深的烙印。

她的父親出身書香門第，于1903年考上官費留學生，離開四川前往比利時學習鐵路工程，并在那里結(jié)識她的母親，相愛結(jié)婚。1913年，她的父母從比利時回國，此后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飽經(jīng)逃難與戰(zhàn)亂之苦，以至八個子女中，有四個夭折。從母親那里她繼承了強壯的體魄，還有她的倔強及任性。從父親那里她學會了做人。他的父親常年工作在鐵路上，克盡厥職，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是一個堅持不懈從事日常平凡工作的勞動英雄，一個愛國者。多年后她評述她的父親:“爸爸是一個典型的平平凡凡的人物。博才多學，含而不露，有探索精神。他的一生可以用他喜歡的一句話概括:樹欲靜而風不止。”他不是一個戰(zhàn)士，而他的女兒后來成為一個戰(zhàn)士，盡管她經(jīng)過漫長的歷程才知道應該為什么而戰(zhàn)。

12歲那年，她就顯示了自己的個性，她在家中宣布，她要改名“約瑟芬”，因為她要當醫(yī)生。盡管母親笑她這是曾經(jīng)的一個仆人的名字，但她不管這些，仍然堅持。

在15歲時，她的教育不得不告一段落，因為家里沒錢再供她念書，于是她進入美國人出資辦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當了一名打字員。“這個工作很有意思，我想學醫(yī)，在那里我可以學到點醫(yī)學方面的知識，還可以掙錢積攢學費?！?/p>

1933年她順利考入燕京大學醫(yī)學預科，三年后獲獎學金，就讀于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由此她的前程似乎該一帆風順了。但未及畢業(yè)，她毅然決定回中國，因為中國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躪。但回去就意味著放棄醫(yī)學，至少要放棄一段時間，而她又是那么想當醫(yī)生。“但是我不能設想再在國外待上6年，我會得相思病，會死在這兒。比利時的寧靜歲月對我來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得回中國去，沒有什么理由，沒有什么邏輯，就是要回去!”她身上潛在另一個自己在不停地說:“中國才是我的骨肉，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本痛怂ど弦粭l通往戰(zhàn)爭的征程。當時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放棄多年的夢想，而投入一個動蕩不安的世界，而她才只有21歲。這個答案直到多年后她才慢慢清楚:“對人來講，還有比物質(zhì)享受，比成功，甚至比民族精神或愛國主義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凡是配做人的人，都會要求正義，要求自由，而正義需要我們付出生命代價去追求，誰也不能為權宜之計而侈談正義，誰也不能在世界的某一角落仍有人受到奴役的時候去侈談自由?！?/p>

一棵傷殘的樹

回到中國，不幸的婚姻給她帶來巨大的苦難。強烈的激情和仇恨，情感、愛和殘忍，就像一種擺脫不了的力量，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阻礙著她，使她不能順利前進。

1938年，她與唐保黃在戰(zhàn)火紛飛的武漢結(jié)婚。這時的唐保黃是國民黨的少校。他的忠誠，他的信心，使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認為他體現(xiàn)了中國的精華。后來她終于認識到，他只忠于一個人——蔣介石，而不是中國人民。他滿腦子的封建思想，令她生厭，與丈夫之間逐漸產(chǎn)生裂痕。“作為一個女人，他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不消逝的傷痕。我始終未能痊愈，7年不可思議的生活，由于他的訓練，我能夠很好地理解中國許多模糊不清和互相矛盾的事。但同時我也增強了信心與希望:總有一天，中國人民將要掌握自己的命運?！?/p>

1942年12月，唐保黃被提升為國民黨政府駐倫敦的武官。她隨他前往英國。不斷擴大的裂痕，最終導致感情破裂。她決定為自己的前程去奮斗，又回到她最初的想法，做一名醫(yī)生。1944年9月，她考入英國亨特街女子醫(yī)學院，開始了窮學生的生活，較之武官夫人的生活，她覺得窮學生更接近自己的本色。1945年2月，當唐保黃奉命回國時，她留下來，依然在英國求學。

1947年10月，當她準備參加最后的醫(yī)學考試，突然獲知，唐保黃在東北撫順戰(zhàn)死。而她自己，經(jīng)過拚命苦干，在1948年1月，終于取得醫(yī)學合格證書。可以在英國皇家自由醫(yī)院申請當住院醫(yī)士。自此她以醫(yī)生為職業(yè)，帶著養(yǎng)女兒蓉梅在英國生活。

“在那些歲月里，我總是拚命工作，拚命往前趕。我不能理解那些輕易浪費時間的人。我工作起來精力過人，誰也不否認。在我身后，除了蓉梅，還有別的什么催著我前進。它的名字又一次是中國。我決定離開英國回去?！倍却拿\又是什么呢!十年前，她滿腔熱血離開歐洲回到中國，卻輕易地相信:一個正義的事業(yè)會使所有參加者都變得崇高。結(jié)果陷入在唐保黃的桎梏里，忍受著殘忍和罪惡。為什么再次拋掉安全、上流、有保證的事業(yè)?為什么有這種不可抗拒的愿望要走呢?會不會又是一個人間地獄呢?“我真的無法想象自己平靜地住在英國，而巨大的中國猶如一只鳳凰正在規(guī)模巨大的熊熊烈火中得到新生。我不能這樣。至少我要在大門口觀望、等待。我不能退讓，放棄中國……”。她又一次義無反顧地做出了決定。顯示了她倔強的性格和驚人的毅力。她是那種絕不半途而廢的人，敢于正視自己的人，即使別人裹足不前，她也要繼續(xù)前進，否則她就不是韓素音?？v是一棵傷殘的樹，她也要帶著內(nèi)在的創(chuàng)傷，仍然無畏地向上生長。生命之樹的主干永遠伸向太陽，伸向更高層次的覺悟。

無法擺脫的迷戀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使她歡欣鼓舞。但她自己又陷入深深地困擾之中。她的丈夫唐保黃是在與共產(chǎn)黨的軍隊作戰(zhàn)中死去的，有這樣的背景能獲得新中國的信任嗎?盡管她與唐保黃在政治見解上有嚴重的分歧，但在別人眼里她仍是國民黨軍官的妻子!何況她手中所持的仍是國民黨政府的護照，“在護照上仍然寫著我是唐保黃的妻子。這樣一份外交護照，有效期到1951年?！毖劭醋o照過期，她只好帶著養(yǎng)女離開香港去馬來西亞。

來到馬來西亞之后，她曾在馬來西亞總醫(yī)院工作，也曾在南洋大學兼課。后來又開設私人診所，在繁重的醫(yī)務之余，她居然又拿起了筆。歷經(jīng)磨難的生活為她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誠如她所言:“我今天成為作家完全是偶然的，是由1938年我回到中國，與保黃結(jié)婚，以及我們生活中痛苦的沖突等一系列事件所決定的?！?/p>

1942年，在美國出版了一本題為《目的地——重慶》的小說，它的作者就是韓素音，這是她平生第一本書，也是頭一次使用筆名。寫這部書時，她在成都的一家醫(yī)院作助產(chǎn)士。這部書使她得到了350美元的稿費，僅此而已。從那以后十年之久，她沒有再動筆。“《目的地重慶》并沒有使我相信我有能力從事寫作，相反地，我產(chǎn)生了一種自卑感，認為我沒有寫作能力?！敝钡?952年她發(fā)表那部著名的《愛情至上》，一下子轟動了文壇。

盡管無意之中寫起書來，作家這一職業(yè)對她似乎仍是一種外加的副業(yè)，一種減壓閥，一種希望能擺脫掉的東西，而醫(yī)學才是她的奮斗目標?！盀榱顺蔀橐粋€醫(yī)生，我進行了長期艱苦的斗爭。我也最終成為一個醫(yī)生，并積極從事醫(yī)務工作達15年之久。我白天做醫(yī)生，晚上寫作。15年中我寫了7部書?！彼秊樽约杭仁轻t(yī)生，又是作家而感到自豪。

而在這一切的背后，那種無法擺脫的迷戀又一次襲上她的心頭。夢想著要回去，要回去……直到20年后，她同一位中國知識分子談起這種感情時才理解:“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愛就是中國。這就是中國為什么頑強地存在，能忍受，能生存幾千年，不斷再生的緣故?！?/p>

1955年她收到在香港的表弟給她的來信。告訴她周恩來總理號召所有華人知識分子回新中國。她形容自己當時的心境:“像一頭口干舌燥的動物要飲水一樣?！?/p>

她終于獲得了新中國的簽證，不少人懇求她不要去，說太危險了。一個美國人預言她:你注定是輸家?！暗乙彩欠浅９虉?zhí)的。認定的事，絕不再改變?！?956年她踏上了新中國的土地，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這一步也成為她一生的轉(zhuǎn)折點。

富有權威的“中國通”

翻開她的人生履歷，驚奇地發(fā)現(xiàn)，總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刻，龔澎就出現(xiàn)在那里。是龔澎幫助她走出生活的陰影，是龔澎熱忱地鼓勵她回到新中國，是龔澎為她引見了周恩來。龔澎是她1933年在燕京大學念書時的同學，也是跟隨周恩來身邊30年的助手，還是中國著名外交官喬冠華的妻子。

1956年第一次會晤周恩來，她遞交了6頁長的稿子，問題涉及法律、群眾運動、文學與作家、對外宣傳、計劃生育等一系列問題，她希望總理能給予答復。但總理太忙，在當天會見的3個多小時里，只回答了部分問題。后來周恩來把這6頁稿子轉(zhuǎn)交給國務院副總理、外交部長陳毅，讓他與韓素音繼續(xù)詳談。周恩來跟她談及中西方關系時說:“人們對歷史現(xiàn)實的理解總是落在時間后面。也許西方要經(jīng)過很長時間才能接受中國的觀念，但我們是有耐心的。我們永遠不會挑起戰(zhàn)爭，我們最需要的是和平?！敝芏鱽淼脑捊o她以啟示:中國和西方之間，需要一座相互了解的橋梁，而兼通中西文化的她，顯然是很適合的一座橋梁?！拔腋w會到世界上許多國家多么不了解中國，多么不了解中國革命。我認為，要讓全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這一點是很重要的。這樣我就開始從事自己選擇的這項任務，廣泛介紹中國的情況和各方面的成就?！?/p>

得自于周恩來的真知灼見，使她在世界各國關于中國問題的演講變得格外準確，常常透露北京的最新信息。她引起了世界的注意，成為富有權威的“中國通”。此后她時時刻刻，無論走到哪兒，都關注著中國的命運，一次又一次訪華。幾十年間她與中國許多高層領導人進行過對話。她確實架起了一座東西方之間的橋梁。

一無所有的“富翁”

“我始終沒有感到名氣有多大的價值。在我需要作出決定時，我總是順從我的感情。我不追求名氣，不追求金錢，也不追求飛黃騰達的機會?！痹诋斀襁@樣一個充滿物欲的世界，無疑使相當一部分人不能理解。

她沒有保姆，沒有電視，沒有汽車，但她卻把自己多年的稿費積蓄捐獻給少年基金會，她設立了“韓索音陸文星中印友誼獎”，用于鼓勵翻譯人才，還設立了“韓素音東西方科學交流基金”，用于培養(yǎng)中國未來科學決策人員；此外，她還設立了彩虹文學翻譯獎、中國青年翻譯獎等。

她不懂得金錢，但作為一個作家，她的書五十年后還有人看，就藝術生命而言的確是個奇跡。

多年來，她放棄寫愛情故事和愛情小說的工作，只寫嚴肅的作品。但她并不缺少愛。她現(xiàn)在的丈夫是一位印度工程師，和她結(jié)婚已幾十年，感情甚篤。她說:“人只能活一次，我們對生命盡責，就應該活得有意義?！?/p>

她從1961年起，開始寫自己的家史?！拔乙恢毕雽懸徊筷P于我父母，關于中國的書。終于有一天我這個想法化成了具體的行動，猶如一顆種子那樣滋長發(fā)芽，成長壯大，椏權叢生，具備了大樹的形態(tài)。正因為我自己也已是久經(jīng)滄桑，曾經(jīng)生活在革命的年代，我就必須回頭、向后看，回顧在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所發(fā)生的一切，才能把我們這一代人改天換地的時代寫出來。我真不知道該從哪兒寫起，如何動筆?對我來說，中國自然就意味著我的父親和母親，意味著我所知道的一切有關中國的事情。如果將這些同我個人割裂開來，我的故事也就變成了一個光禿禿的空殼子?！边@部書她現(xiàn)已完成五部《凡花》、《寂夏》、《殘樹》、《吾宅雙門》、《再生鳳凰》。

對于中國年輕的一代，她傾注了更多的關心?！爸袊哪贻p人要具備國際的思想，但并不意味著拋棄國家，相反地根深蒂固在自己的祖國。年輕人完全沒有必要崇洋。用周總理的話講應是‘不卑不亢，應為自己是中國人而驕傲，中國人完全有理由面對任何一個種族、一個國家的人，應理直氣壯地說:‘Weareequal(我們是平等的)?！?/p>

問她成功的經(jīng)驗，她說:“用莎士比亞的話講，成功與失敗都是空的。對于從事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人來講，干一件事是因為值得干，至于如何評判它，讓歷史去判斷。就是說成功與失敗都不是終結(jié)，我永遠都是在奮斗中，絕不妥協(xié)!絕不出賣靈魂!”

美國人稱她為:“G1obalWoman”(世界性的女人)，而她自己卻說:“我的根在中國?！薄?/p>

(肖寧摘編自《中華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