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冰

我坐在擠滿人頭的大教室里，心里松了一口氣。班主任找到我，告訴我插班生沒住處，學(xué)校里明文規(guī)定的。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在這遠(yuǎn)離鄉(xiāng)土、舉目無親的縣城，到哪里去找住處呢？班主任說，縣城里租房子給學(xué)生住的很多，細(xì)心地去找，總是能找到的。暮冬，還下著這么大的雪，冷得很。我掖緊棉衣，把頭縮在衣領(lǐng)里，手里拎著我的全部財產(chǎn)：一大包書和一床被子。我從東城走到西城，又從西城走到東城，叩開一扇扇門，面對我的都是一副副冷酷的面孔。天色漸漸地暗下來，雪越下越大，我變成了白雪老人，口里喘著粗氣，腿也抬不動了，真想就躺在雪地里，永遠(yuǎn)不再起來。

在城墻腳下，我終于找到了歸宿。房東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瘦小的他戴了一副茶色眼鏡。他帶著我看了屋，這是一間什么樣的屋啊！我站在屋里，休想抬起頭來，屋里黑乎乎的，房東點亮了一只煤油燈，我才看清地面上滿是雞糞。我知道，這原來是雞們的天下，而從現(xiàn)在起，就是我的天下了。主人為了每月20元的額外收入，將這小小的矮矮的甚至不能用屋來稱謂的黑色小屋租給了我這位外地來縣城求學(xué)的學(xué)生。那一夜，躺在冰冷的竹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雙目盯著黑色的屋頂。外面的風(fēng)很大，帶著尖嘯，一聲比一聲緊，像魔鬼一樣撞擊黑屋的門扉，雪花不時鉆進(jìn)來，撲到我的床上。我想起遠(yuǎn)在農(nóng)村的家，要是在家，必是圍著火爐，我看書寫字，父親坐在我身旁，給我挑亮油燈。深夜，父親又會把煤添到爐膛里，讓我暖暖和和地入睡……

住了一段時間，我對房東一家才熟悉了。房東的妻子是個19歲的鄉(xiāng)下女子，房東對她并不是太好，夜晚常常傳出廝打聲和女人的哭泣聲。據(jù)人們說，她是為了攀一個吃商品糧的丈夫而把自己貞潔的身體出賣的。

房東的好與壞，我是不在乎的。我依然學(xué)習(xí)、吃飯，然后回黑屋睡覺。早晨，我跑步去學(xué)校上課，在題海中奔波；晚上，當(dāng)教室中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收拾好書本，邁著疲憊的腳步返回黑屋。每日如此，每夜如此。時針走了一圈又一圈，太陽和月亮交替著在天空中徘徊，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從冬到春，從白雪到綠葉。而今天離高考只有十幾天了，我得回家鄉(xiāng)去準(zhǔn)備參加高考。

我選擇走的時間是在晚上，沒任何人知道，也無需任何人知道。對于房東，我的房租已經(jīng)付清，他“剝削”我的日子也就到此結(jié)束了。而他的妻子呢？我同情她，可憐她……在這人間，苦難的人也不少。我唯一舍不下的，是我居住了5個多月相依為命的黑屋。我在屋里慢慢地收拾書，把不要的書付之于火。我疊好被子，這小小的，爛了好幾處窟窿的棉被，伴我度過了這寒冷的冬天。一切都收拾好后，我坐在竹床上，又看了看這黑屋。屋頂上有幾只蜘蛛正在結(jié)網(wǎng)，網(wǎng)已布滿了黑屋，然而我不再感到可惡，畢竟在這黑屋里，還有這些小生命陪伴著我。墻壁上那幾只壁虎，拖著長長的尾巴，也成了我的尤物。坐著坐著，頭腦中空曠起來，身體也仿佛漂蕩起來，天地間一切都空空的，空空的黑屋，空空的大腦，空空的只有我自己。院子里的公雞已叫了3遍，一夜未眠的我，一點倦意都沒有。我拎著書，背著棉被，走出了黑屋的門。外面的月光很好，一片碧藍(lán)的天空，只有幾顆稀疏的星星和一個光澤不強的圓盤，它們也寂寞么？月光將我的身影投在地面上，和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我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再看一眼那間小屋，我就是在它的庇護(hù)下躲避著風(fēng)霜雨雪，我伸出手，把一只鐵鎖掛在了門鉤上，但手卻怎么也用不上勁。我知道，只要我一用力，我和黑屋便由此分別了。我用另一只手輕輕地?fù)崦谖莸膲Γ瑴I水慢慢地涌出了眼眶。拜拜了，我的黑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會回來看你的。

月光逐漸模糊，東方已經(jīng)泛魚肚白。空曠的小巷回蕩著我低沉而急促的腳步聲。突然間，大霧四起，四周的樓房隱沒在大霧中。但我還是一直向前走著，只要走出這條狹窄冗長的小巷，就是寬廣的大道。霧氣，很快就會散去。等待我的，將是一片蔚藍(lán)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