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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之樂

        1994-07-15 05:30:04吳家驊
        讀書 199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先覺建筑系馮先生

        我總是不相信“命”,但總是私下里思忖:只怕“運氣”還是有的。在我求學(xué)的過程中有那么幾件事、幾個人令人無法忘懷,它們支持著我所謂“運氣”說。

        我少年立志,想學(xué)建筑學(xué),考上同濟建筑系之后,我便開始打聽,誰是“大師”?持何種“法器”?如何向他們學(xué)習(xí)?這類想法,雖說極幼稚,倒也給自己造了幾個“神”,于是乎,便真誠地信奉了起來。

        諸“神”中,第一人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同濟建筑系的系主任——馮紀(jì)忠教授。我入學(xué)的時候他已步入老年,幾乎不上課。我這種一年級的毛小子,是見不到他的。只是看見他的杭州“花港觀魚”方案在“設(shè)計革命化”運動中大受批判,說是個“道士帽子”,是他那個“反動”的“空間理論”的代表作云云。我一時也鬧不清是什么回事,只記住了馮先生的學(xué)問是“道士帽子”下的“空間原理”,反正誰也說不清,只好自己去“悟”。時勢造“英雄”,我竟與“禪”早早地掛上了。

        正當(dāng)我“悟”它不出,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文化革命來了。這下子馮先生的境遇更慘了。當(dāng)時,我正值大學(xué)二年級。我對自己的評論是:熱愛毛主席,忠于他老人家為首的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卻還是想弄清楚馮先生的“空間原理”。于是我開始收集批判“空間原理”的文章,并試圖偷偷地與馮先生接觸。

        當(dāng)時,據(jù)知內(nèi)情者說:馮家是不做飯的,馮師母彈鋼琴,手指不能做粗活,馮家與“黑畫家”林風(fēng)眠是世交,講求西方藝術(shù),要批斗,要將他勞動改造。于是,平常見不到的馮先生被通知到系里做“苦力”。我想去接近他,又怕人家看見,說我劃不清界限。

        苦于怎么也看不懂那些批判“空間原理”的文章,自己“悟”也“悟”不出個道道,我一時沖動便“鋌而走險”了。一天下午我趁沒人,請了馮先生到一間沒人去的公共教室里去向他“求教”,馮先生當(dāng)時摸不清我想干什么。神色頗為茫然。等我說明來意,他便松了口氣。當(dāng)我問及有關(guān)“空間原理”的問題時,他便笑了,然而他笑而不語,只覺得他笑得善,笑得慘,我便不忍心追問。我們倆似乎也同時意識到這個“學(xué)術(shù)討論”大不合時宜,甚至?xí)J禍。我一時也不知如何結(jié)束這次談話,匆匆離去只記得先生說了那么一句:“這個問題一下子說不清楚……”一九七○年我就是帶著這個“說不清楚”的問題,對“空間原理”的懸念,離開同濟,去了甘肅武都——一個我更陌生、更不清楚的地方的??墒?,我還是覺得自己“運氣”。我在學(xué)術(shù)界最為難的時候,讓老師笑了,并告訴了我有些東西“一時是說不清楚的”。言下之意,要懂么,有過程,需要時間。二十年之后,在一次學(xué)術(shù)會上,我又見到了馮先生,跟我握了手,說了聲尚記得我,我心里一酸,“先生老了許多……”因為當(dāng)時周圍人多,我沒說出個所以然。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已中年,“空間原理”的問題,已不必再去煩先生了,只是想看看他——我青年時期心目中的“英雄”。

        在江南大才子中,還有兩人:童與楊廷寶,這兩個名字我是如雷貫耳,也是我一直想去求教的人。

        承蒙潘谷西與劉先覺兩位先生的愛護,兼有我的師兄朱光亞先生的幫助,我被從甘肅招到南京工學(xué)院歷史與理論教研室當(dāng)研究生:攻讀“西方建筑史”。導(dǎo)師掛名童與劉先覺,實際上是劉先生具體操辦。我當(dāng)時選的課題是“西方現(xiàn)代建筑與現(xiàn)代藝術(shù)”的研究,這個選題在當(dāng)時是頗為時髦的。然而,選題容易,做題難,加上自己又是俄文出身,對大本子的英文史論書望而生畏,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

        當(dāng)時,文化革命剛結(jié)束,關(guān)于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的著作很難找到。弄到一本臺灣出的譯著,作者把中文當(dāng)英文寫,令人費解,加上我又從事“革命現(xiàn)實主義加浪漫主義”的美術(shù)活動多年,說什么也接受不了那些用“新”名詞所堆砌起來的文句。好在南工建筑系舊資料極豐富,我找到了一本SigfriedGiedion(一八八八——一九六八)的Space,TimeandArchitecture,才勉強摸出了個頭緒。在寫論文的過程中,尤其是在現(xiàn)代藝術(shù)的那一部分,我還是很吃不準(zhǔn)自己對cubism的理解,時間緊,心里煩,一時悟性沒了,真想去問問童老先生。童先生年事已高,天天在資料室看書,做卡片。我們都守“規(guī)矩”,不敢去煩他。當(dāng)時我實在是被Picasso的那些五花八門的畫兒搞煩了,心想,無論如何得麻煩童先生一次,于是,我便向童老湊了過去。出乎意料,童先生極隨和,而且幽默。他為我對cubism的所做的解釋不是言語,而是個動作;他把頭左晃晃,右晃晃,然后說:“Cubism是也?!蔽乙粫r“悟”了此間的時、空涵義,心中大喜。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一個早晨,在原老中央大學(xué),中大院的一樓,建筑系資料室內(nèi)。過后我把這件事講給在北京的林樂義先生聽,他高興地直夸童先生,說我運氣好。去年我又在閑談中告訴了張錦秋先生,她覺得挺有意思,并勸我寫出來告訴大家。

        見楊廷寶先生是我在老師面前最尷尬的一次體驗。當(dāng)時,我由潘谷西先生帶領(lǐng),去景德鎮(zhèn)做陶瓷博物館方案。我隨潘先生去是學(xué)古建筑的?;匦:螅粫r高興,仗著自己能弄兩筆山水,便將方案的某些部份用“意筆”畫了出來,潘先生很謙虛,說是請楊老來看看。楊老請到之后,良久,觀而不語,末了,冒出一句話來:“畫畫墻上掛掛可以,光好看造不出來可不行。”我頓時一下子明白自己做事冒失了。古建筑構(gòu)造不清,畫這種東西乃是“花拳繡腿”,幾何無知而膽大!事隔多年,我每每想到楊先生的批評,心里就發(fā)毛。我也時不時用他的話告誡自己與我的同仁和我今天的學(xué)生。

        我在南京我最后一位恩師是劉光華先生,劉先生出身于美國Penn-sylvania大學(xué),是貝聿銘的同學(xué)。劉先覺先生出國后他是我的碩士論文的導(dǎo)師,也是我答辯的主持人,這是位樂天派人,他對我寬容我是心里有數(shù)的。他從未正面批評過我,大概是念我沒功勞也有苦勞,勉為其難做那個“現(xiàn)代藝術(shù)”論文不易。事后,他還與前來審閱我論文的羅小未先生商量,打算叫我繼續(xù)做下去跟他寫出“博士”論文。可惜,先生因無法解釋的原因,拂袖而去,定居到了美國,我亦同時失去了在他引導(dǎo)下繼續(xù)深造的機會。在先生的教誨中我記得最牢的一句話是“你要研究西方史,英語不好不行?!笔赂羰?,去年劉先生回南京省親,我那位好心的師兄朱光亞專程找到劉先生,安慰先生道:“吳家驊記得您,他后來去了英國,寫完了博士論文?!笨上н@次我一直沒機會再見到劉先生,跟他說幾句體己的話……

        我現(xiàn)在已近知天命的年紀(jì)了,步入老年之際,也更明白人終究是要死的絕對真理。人一旦死了,留下的只是一片寂靜。這時,沒有尊卑、貴賤,只有一個絕對的平等,求知只是那些自稱“知識分子”的人走向死亡過程中的樂事,猶如兒童的戲耍。其間,也許有規(guī)律、有方法。學(xué)子的悟性固然重要,好老師的作用亦不可忽視。

        我說自己運氣好,是指我遇到了良師。他們都是一些“學(xué)如不及,猶恐失之”的真人。雖說,他們?nèi)サ娜チ?,走的走了。他們都給我留下了對人生的理解:“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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