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
《中美關(guān)系史一九一一—一九五○》,作為一部完整敘述這一歷史的學術(shù)著作的到來,似乎太晚。按照歷史學的常規(guī),這段歷史應當?shù)搅恕爸貙憽被颉叭龑憽?、“四寫”的時期。但晚到也有晚到的好處。經(jīng)歷了“親美”或“仇美”之后,作者和讀者的心情漸漸趨于平靜和冷靜。情緒沖動畢竟不利于求實求真,而求實求真的讀者要求又是給作者另一種挑戰(zhàn)。
如果說由于作者的自勵,使排斥偏見、唯求真實成為這部書的顯著特點的話,那么,最能反映作者識力的,就是把一部中美關(guān)系史幾乎寫成了中美日三角關(guān)系史。
美國人很傲慢,不太把中國放在眼里。長久以來,對華政策上不了總統(tǒng)、國務(wù)卿的主菜單。這一方面是在華利益不大,另一方面是美洲主義的影響。真正使美國人注重中國的是日本的擴張,美國感到了威脅——它畢竟是一個太平洋國家,太平洋上有夏威夷,遠東又有菲律賓。
這一時期中國最大的壓力來自于日本,自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條”之后,又有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變,而“七七事件”使中國陷于滅亡的邊緣。中國政府不斷地求助于英國、俄國、美國。表面上看,這一手法有如傳統(tǒng)的“以夷制夷”,但在操作中,中國政府又像是列強在華利益的保護者:列強們再不干預,你們的在華利益就被日本獨吞了。形勢的嚴峻使人們的心理也發(fā)生了變化,被美國人視為災禍的珍珠港事件,成為許多中國人心中的福音。
二十世紀的世界已經(jīng)變得很小。兩國關(guān)系受他國影響和制約的份量越來越重。單純的兩國關(guān)系史已經(jīng)不復存在,它只是國際關(guān)系史中的一個部分。作者抓住了中、美兩國之外的日本,實際上也抓住了開門的鑰匙。這是作者的歷史“眼”。
我不清楚美國人的全球戰(zhàn)略的源起,但美日在太平洋上的利益沖突顯然使之重新認識了中國。長久以來的中美關(guān)系史是美國人用帝國主義的方法對待中國,而共同的敵人又使兩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結(jié)成同盟。按照美國人的價值觀念,他們并不喜歡國民政府,在華的美國官員尤其如此??擅绹坪醪⒉豢紤]朋友本身,而似遵循著“敵人的敵人即朋友”這一古老原則。至此推至七十年代,剛剛?cè)ナ赖哪峥怂稍L問中國,考慮的正是對蘇戰(zhàn)略。本世紀三、四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中美關(guān)系史上的兩次“蜜月”,靠的不是本身的“情誼”,而是敵手的推動。
作者是另一部重要著作《日本侵華七十年》的合著者之一?;蛟S這一經(jīng)歷使他對日本的情況比較熟悉,使他敘事時毫不費力,絲絲入扣。在本書中,中美日三角輪番出場,大量的中日、美日關(guān)系的論說,讀起來有如《三國志》。
本書最為精采的部分,我以為是關(guān)于四十年代的中美關(guān)系。這也是中美關(guān)系最密切,美國在中國影響最大的時期。
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歲月,中國的盟國雖然很多,但唯一能給點東西的,也只有美國。受一分施舍就得多一分忍耐,暴戾的蔣介石似乎對美國朋友也特別親善。戰(zhàn)后,美國成為世界領(lǐng)袖,受辱甚久的中國領(lǐng)導人也第一次嘗到世界“四強”的滋味,但心中明白這是美國的提攜。這種提攜及由此產(chǎn)生的依賴,使美國在中國扮演了國民政府、中國共產(chǎn)黨之后的第三角色。而美國人一出場就常常忘記自己的身分,自以為是第一主角,戲不能不演砸。
作者的材料工夫和分析能力,使這部書的美國不再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而是將之細化,總統(tǒng)、國務(wù)卿、遠東司……層次分明,陳納德、史迪威、赫爾利、馬歇爾頗有個人風采。歷史最基本的粒子當為個人的活動,揭示那些最活躍的個人對整個歷史的描述和分析意義重大。當擺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個籠統(tǒng)的美國而是具體的決策過程時,不是完全脫離具象的抽象理論分析而是決策人的思想痕跡時,我們就會有更多的理由和可能性贊同作者的思想。正因為如此,我對書中兩段分別對赫爾利、馬歇爾的分析特別欣賞。那些由個人而闡發(fā)的對美國外交政策最一般的評論,讀起來感受很深。
相對于芮思施、赫爾利等美國人,此書中國方面的個人色彩就要淡得多。即便是袁世凱、蔣介石,給讀者的印象仍很籠統(tǒng),中國政府對美外交決策的具體過程更是迷霧一片。我們能看到結(jié)果,但不能知曉其中全部原因。而其他人物,除了陳光甫外,很難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可能是作者的用力不夠,更可能是中國檔案資料的分裂(很大部分在臺灣)和開放程度。就引用書目來看,中方材料遠不如美方材料那般全面和權(quán)威性,這對中國學者說來確是一種悲哀。這種檔案不充分開放的局勢若不改變,今后中國學者寫的書將會跟美國學者差不多——使用的都是同樣的材料。作者在后記中對此有一番感慨,我讀之因同感而亦感慨甚多。
( 《中美關(guān)系史一九一一—一九五○》,陶文釗著,重慶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9.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