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彬
我們耳聞目睹了流行音樂在大陸粉墨登場的十年,悄無聲息地它所結(jié)構(gòu)的世界在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深處進行了永不休止的粉碎與建設(shè)。毫無疑問地說,這是一場文化的激烈沖撞與變更。
鄧麗君纏纏綿綿的輕唱曾經(jīng)融化了大陸所有城市的僵硬線條。在高音喇叭《咱們工人有力量》的強勁覆蓋下,年輕人學(xué)會了塞上耳機,從鄧麗君軟軟的傾訴中尋找一種早已失落的體驗。他們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前所未聞的“靡靡之音”的美妙。
你無法阻止音樂的流行。當(dāng)我們內(nèi)心的情愫被外部世界誘攪的時候,流行音樂是我們可以穿越鋼筋水泥的情感觸覺。流行音樂肯定包含著一些底層的、無以名狀的感情需求,而正是這些情感,組成了我們詩意的棲居地。
不過,鄧麗君僅僅解放了我們的耳朵,那時候大街小巷吵鬧的音樂語言依然掩蓋不了文化精神的空乏。穿著喇叭褲拎著四喇叭收錄機招搖過市是80年代初最惹眼的都市風(fēng)景。這種文化背景上的音樂語言幾乎是一個視覺概念。在整天相同的柔麗音調(diào)中,我們的傾聽重新變得疲倦和索然無味。我們需要這么一種聲音——清澈一下目光,撼動一下心靈——它應(yīng)該是憂郁而不媚俗的精神祭品。
我們錯誤地等待來了費翔,并且心醉神迷地隨他擺動的高大身軀呼喚“冬天里的一把火”,我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失望地發(fā)現(xiàn)費翔除了熱情幾乎一無所有。這時傳來了北方低低的狼嘯,一個非常年輕的聲音,唱得憂傷、孤獨而毫不造作;齊秦用不耐煩的口吻拒絕成人的勸告:“不要對我說生命中輝煌的事,不要對我說失敗是命運的事,那些經(jīng)驗我只相信一次?!蹦贻p人發(fā)現(xiàn)這種咆哮、哀鳴和拖長音的演唱具有那么強的表現(xiàn)力,更重要的是,從歌聲里我們聽到了思想。那冷漠的眼神,那滿不在乎的長發(fā),那尖銳回旋的音色匯成80年代中后期中國大陸最危險的文化空氣。然而它所挾帶的不可控制的破壞欲實際上也杜絕了在其框架中培育任何長遠精神的可能。80年代末期,齊秦不可避免地被滄桑低緩的姜育恒所代替:“跟往事干杯……”而現(xiàn)在,駐足1993年都市街頭無處不在的磁帶攤點,你定會被郭富城、林子祥、鄭智化、孟庭葦們搞得眼花繚亂。不同的人擁有了不同的偶像,你幾乎無法讓一個劉德華的發(fā)燒友去接受黎明的歌喉。是的,大伙兒都試著尋找屬于自己的感覺,這是一個沒有偶像的時代,這又是一個到處是偶像的時代。
就在二三年前,象牙塔里的文人還手捧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或韋伯的經(jīng)典巨著,用調(diào)侃的語氣抨擊“只有市民主義自我欣賞成分”的流行音樂,稱之為“目前垃圾文化中最平庸和最感性的藝術(shù)偽品,具有一次性消費的特征”。他們自得其樂地和著“田園交響樂”,顫動蒼白纖細的手指,在內(nèi)心堡壘里虛構(gòu)著屬于上一世紀的貴族榮光。而今,若干精英分子正分別沿著約翰·列農(nóng)、童安格、毛阿敏等不同臺階慢慢認識了流行音樂的真諦。那些“下?!钡奈幕耍踔灵_始跟隨黎明的歌喉,搖擺他們經(jīng)綸滿腹的身軀。高雅文化和大眾文化之間的界限正被一股浪潮沖垮,流行音樂僅僅是這股代表大眾趣味潮流中的第一個浪頭,而這股潮流必將席卷90年代的大陸文化——在文學(xué)中可以看到汪國真取代了海子,看到王朔的影響逐出了王蒙的影響。
現(xiàn)在流行音樂所張揚的人文企圖正邁向更深層次,從歌曲寫作到演唱風(fēng)格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著現(xiàn)代人的愛與孤獨,對生命之輕與生命之重的權(quán)衡,對似水流年的追憶和眺望。你可以說這只是商品(磁帶)假意的承諾,但又如何拒絕的了這物質(zhì)文明中僅剩的撫愛?從這個角度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跟隨杰克遜拼命嘶喊,又為什么那么多人聽著“知青之歌”而悄然淚流。
我們的軀體早在現(xiàn)實爭斗中撞得百孔千瘡,我們的靈魂還從撞破之處殘忍地向外滲漏。我們終于逃脫了深沉與激動,懂得渴望詩意的關(guān)懷,流行音樂便是那片藍天綠海。也許我們疲倦的心的確不堪在貝多芬的“A大調(diào)”上爬行,那就讓我們?nèi)隙鷻C進入流行世界,用我們的觸覺慢慢地感受那一片晃動的空氣、水分和陽光,讓整個身心在節(jié)奏的顛簸中放松。流行音樂正日益演繹成一種新哲學(xué),輕松的哲學(xué)。它成為越來越多現(xiàn)代人內(nèi)心的黃金和淚水,火焰和樹枝,樂土和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