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平

弟弟幾年前去了美國，后來，娶了位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姑娘，再后來，留居他鄉(xiāng)，做了律師。

在三親六故，左鄰右舍“嘖嘖”地又羨慕又嫉妒時，母親卻異常地清醒:“兒子是我生的養(yǎng)的，可出去這幾年連封信都極難見到，有什么可驕傲、可炫耀的?”

去年，一反往常，弟弟在信中頻頻表現(xiàn)出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

春節(jié)前，弟弟來了電話，說春節(jié)期間準備帶卡洛里回國探親。父母一時間忙亂起來，對我說，家里的條件不是很好，怕卡洛里不方便。讓我跟他們商量一下，住賓館好不好?

當我通過越洋電話把這番意思婉轉地告訴弟弟時，他沉默了。接著又聽到弟弟開始用英語很快地說著什么，須臾，他告訴我:“卡洛里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還是希望能住在家里。”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中國的一句俗語，既可以反映傳統(tǒng)的中國人對婚姻的一種無奈心境，也可表現(xiàn)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卡洛里想以此表達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能感受到她的誠懇。她的誠懇也感動了父母親，他們開始了從居住到飲食的認真準備。

至此，卡洛里終于走出扁平的照片，在后來的短短二十天里，全方位地顯示了“一個硬幣的兩面”。

美國姑娘——如此溫柔

那是元旦后的一個上午，我在友誼賓館的房里見到了卡洛里。

只見她一襲白衣白褲，腳蹬棕色牛仔靴，男孩子樣短短的金發(fā)。見到我，她高興地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輕輕地貼了貼面頰，我清楚地聽見她說:“姐姐，你好。”

“你會中文?”我很意外。

“慢慢地說，我懂。”

她給我倒了杯熱茶，然后坐在床邊，聽我們姐弟敘久別之情。

我們的談話，她當然難以全部聽懂，但這并沒有影響她的專注。這種很有禮貌的舉動，使我對她有了一個極好的印象:溫文爾雅，頗有大家閨秀風度。

坦率并非性格故

女人們愛逛商店。似乎是世界范圍的共同點?？謇飳χ袊唐繁憩F(xiàn)出極大的興趣。她喜歡中國服裝，喜歡中國的工藝品。

直到幾千元一擲而去，換來了幾個沉甸甸的購物袋時，我有些不滿了。為了限制這種無目的浪費型消費，我對她說:“買這么多東西，怎么拿得動?！?/p>

她聽后，試著把幾個購物袋拎起來，失敗了。最后忍痛放棄了一個唐三彩大鯉魚。她告訴售貨小姐:“我的姐姐，不高興?！?/p>

“不買東西，我們隨便看看?！痹偬みM商店，我預先警告。

“你，不高興，我，不看?！?/p>

美國的文化核心是個人主義，對于從小就受著“不自由，毋寧死”的美式教育的卡洛里來說，我的限制是否不禮貌呢?

那些日子，弟弟在京辦理一個與中國某公司有聯(lián)系的案子，約定與某部的一位部長見面?？謇锱阃巴?。弟弟在老部長眼中視同兒女輩，卡洛里那西方式的坦率與真情把初次相見的拘謹沖淡了許多。融洽之中，部長突發(fā)議論:“老是說外國人把我們中國姑娘娶走了，今天，我老頭子可是看見我們中國人把外國姑娘娶回來了。好呀，小伙子，好?！?/p>

弟弟微笑著把這話轉告卡洛里。卡洛里思索了一下，說:“我的先生，優(yōu)秀。”

滿屋子啞然。

“真的，他很優(yōu)秀，很好。我很喜歡他?！笨謇镏貜驼f，一連用了三個“很”。

弟弟臉色依舊，“美國人就這樣，怎么想就怎么說。在他們看來，謙虛就是缺乏自信心?！?/p>

不懂，是相互的

一次，我倆半通不通的胡扯，她忽然問:“中國人，男的，女的，不喜歡，可是，不分開為什么?”

這是個一句兩句說不明白的復雜問題。我想了想說:“孩子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可憐。”

“噢，”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還是不明白?！?/p>

是啊，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不同的道德觀念，哪能一下子都明白呢?況且，這不明白也是相互的。

想當年弟弟一個窮學生只身奮斗于美國，去看女朋友只能騎一輛破自行車，而卡洛里15歲的生日禮物就是一輛高級轎車。她帶著弟弟去見她百萬富翁老爹，這位岳父大人在餐桌上一句話也不跟中國小子講。貧窮也好，冷漠也好，都沒能阻擋住卡洛里的選擇。時至今日，她一談起弟弟，還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戀之情，那份真摯，那份純情，真叫我羨慕，也叫我不明白。

偶然的機會，我問弟弟:“看樣子，你們夫妻關系很好嘛!你信中表示的各種不滿意，怎么回事?”

“怎么跟你們解釋呢?”弟弟若有所思，“她的確對我很好，學做中國飯菜，學中文，看反映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書，這些事看起來簡單，但對她這位富小姐來講，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捎袝r候，她讓人受不了?！钡艿茴D了一下，“她可以一次扔給要飯的20美金；而我那時打工一小時只掙5美金；她看中了一套白色羊皮沙發(fā)，就把家里價值幾千美金的羊皮沙發(fā)當垃圾扔了出去。這種事很多，我終于忍不住了，開始發(fā)脾氣，她不理解，嘲笑我是peasant?！?/p>

“peasant?”

“農民?！钡艿芤恍?，“沒想到?是不是?在中國，可能會有人叫我紈绔子弟，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的詞兒跟我不沾邊兒。可在邁阿密我那可以稱得上漂亮富麗的房子里，我卻常常想起勤儉這樣的字眼?！?/p>

他燃起支煙，“在美國，人們不在乎你的出身和地位，關鍵看你能不能克服自己的不利條件，證明自己有價值。出國之前，我主修‘蘇美全球戰(zhàn)略，對美國社會有一定了解。攻讀法學，我認為起點高，也就是說，我要當美國律師，而不是商人。執(zhí)業(yè)4年來，大小案子上千宗。在邁阿密，我已經(jīng)是名望頗高的律師?？墒?，我卻沒有給父母、給你們帶來什么，不是指錢……卡洛里不懂這些。姐姐，有時候我覺得很累，真的?！?/p>

畢竟血濃于水，我深深地懂得生活在另一種社會里的弟弟那不能對人訴說的煩惱。但，我不知說什么。

“我很激動，非常，特別”

卡洛里結束在北京的旅游和我們一起乘28次特快去青島探望雙親。

卡洛里終于見到了她一直想見的中國公婆，還有哥哥姐姐。

媽媽主動擁抱了洋媳婦，爸爸這位老軍人依舊正兒八經(jīng)地行握手禮表示歡迎。卡洛里也拘謹?shù)煤?，僅僅擁抱了向她送上束鮮花的小侄女。

“我很nervous(激動)，非常，特別。”她面色潮紅，把我教給她的兩個副詞都提溜出來了。

對卡洛里來說，到了青島，才算真正開始中國的家庭生活，在這里，她將了解到她鐘情的丈夫曾經(jīng)怎樣生活，同時，她將知道她是否被這個家庭所接受。

應該說，作為主人，父母親是殫精竭慮了。

朝陽、最暖和的一間房給小倆口做臥室，新買的一白色繡花床罩，新?lián)Q上的肉粉色織繡窗簾一瀉到地，寫字臺上一束極大極絢麗的絹花使房間熱情、親切而又樸實。

衛(wèi)生間里坐便器、洗手盆一應俱全，全是新?lián)Q的，還有裝上的燃氣熱水器。

卡洛里最關心的洗澡問題、廁所問題全解決了，她很高興。

“中國女人漂亮!我，不漂亮”

卡洛里去青島，在父母親的那幫老戰(zhàn)友們看來是件新鮮事。借故拜年的人絡繹不絕，都想著看看這位洋媳婦。

面對客人的好奇心，清早，我去“轟”還在睡夢中的卡洛里。

“很早?！彼坌殊?。

“爸爸的朋友，媽媽的朋友，看看你?！?/p>

“為什么?”

“你，美國人，漂亮。”選擇一個都會的詞，可以省略對話。

“漂亮?”她聳聳肩。

沒有讓客人久等，她走進客廳時的確很漂亮，很禮貌。她盡可能地回答一些簡單問話，實在聽不懂，她會說:“對不起，我聽不懂。”

一連幾天，她竟然沒有厭煩這種接待工作，甚至和那些老太老頭挺投緣，一回竟同他們談起了新上任的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

說起來，卡洛里也有很多“優(yōu)良”習慣。

早起，必定要洗澡的。洗衣服，必定要去洗衣店。臥室，必定亂七八槽。喝水，必定要喝礦泉水……她是“客”，媽媽說:“老天爺，幸虧就一個美國兒媳婦，多了，真是招架不住了。”

累是累，但家里人很喜歡她。

為了滿足她對中國旗袍的鐘愛之情，我們做哥、姐的每人送她一套旗袍衣料。

裁縫給她量體，客氣地說:“你身材很好，穿旗袍漂亮?！?/p>

她卻皺起眉頭，一副傷心狀:“我，大屁股，中國女人，小屁股。我不漂亮?！?/p>

滿屋子人哄堂大笑，她卻一副柔腸寸斷狀。

大家笑得抹著眼淚說，美國人什么都敢講。

“不是農民，是愛”

卡洛里熱情幽默爽朗，實際上也不乏深沉。她是一位法學博士，一位職業(yè)律師。僅因她的中文語匯有限，影響了我們彼此間的深層次交流。

然而，正月初四，在卡洛里生日的那天，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深沉的一面。

哥嫂專程預購了雙層蛋糕，預訂了酒家的包席。這些都沒有告訴弟弟和卡洛里。我們很想讓他們驚喜一下。我們知道卡洛里很小時，父母離異，極少有機會享受親人給她的至愛呵護。

生日那天，當卡洛里最后隨著爸爸媽媽走進包廂時，吊燈齊暗，燭光閃閃，神秘而夢幻。

卡洛里整個目瞪口呆。

激動過后，她講了很長一段話，用英文，弟弟做翻譯:

“我很早就盼望到中國來，我喜歡中國文化，喜歡我的先生，他聰明，能干，也狡猾。在邁阿密，他是出色的中國人，受到大家的尊敬。他工作得很晚，很辛苦，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或許已經(jīng)成為百萬富翁了。我不好，喜歡買東西，買很多沒有用的東西，先生不高興，我不明白，他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為什么也會‘農民，為什么不喜歡舒服。有一次，先生開車出去，差一點出了車禍。他告訴我，開車的時候，因為想起爸爸要擠巴士(公共汽車)去買菜，心里不好受就出了事。我問他，爸爸為什么不請傭人?他不理我，一個人抱著狗躲到一邊抽煙。我不懂東方人的感情，也不懂我的先生。

“我終于到了中國，終于見到了你們。我看到家里的條件在中國是很好的，在美國卻不算好。但是，家里人很優(yōu)秀，像圣人一樣。我的先生在這里生活，他也像圣人。我想，我現(xiàn)在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對父母的感情。很抱歉，不是農民，是愛。

“我羨慕你們，喜歡你們。我希望將來我的小baby能在中國長大，美國沒有中國這樣純樸的人情，優(yōu)秀的文化，我盼望小baby長大了會像家里人一樣出色，可愛。”

她碧眼閃著淚光，轉過臉對弟弟說:“親愛的，我會像你一樣，或者比你還要好地對待你的親人，請相信我?！?/p>

卡洛里來了，又走了。她對我們來說，已不再是遙遠的一個名字，一張照片。她灑灑脫脫地表現(xiàn)了她的喜怒哀樂，自自然然地顯示了她的性格。盡管“不明白”“不理解”的東西很多，但就感情而言，已相互接納。

(何麗摘編自《三月風》199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