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炎
有一位學問高深的朋友對我說,“語言學書統(tǒng)統(tǒng)讀不得?!眴査裁丛?,他說,“一則難懂,二則枯燥,三則無實用?!蔽艺f,“也有例外。”他問哪一本是例外。答曰:“《許國璋論語言》?!?/p>
我還沒有告訴這位朋友,這本書還有其他特點。它樸實說理,既大膽又老實。它只講個人意見,不是美制或蘇制商品的代銷處。它講個人意見講得很清楚,因此你知道哪一點你贊成,哪一點你不同意。
本書共收入論文二十五篇,下文分為五類加以討論。
語言的本質、作用和起源
第一類論文共三篇,是對語言學的鳥瞰,也是全書精華所在。
對于語言和語言學,可以從不同角度看。有人采取微觀看法,只注意局部問題如語音問題或語法問題。有人著重實用,希望從語言學研究找到好的語言教學法。有人強調語言學的獨立性;他們拒絕談語言與文學、歷史、社會、文化的關系。本書作者的重點與這些人不同:他從哲學、歷史學和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看語言學,有更大的概括性,更高的理論性——因而時有中肯之論和驚人之言。
第一篇論文談語言的性質、功能和起源,開宗明義,最為重要。
作者說:“語言是人類特有的一種符號系統(tǒng)。當它作用于人與人的關系的時候,它是表達相互反應的中介;當它作用于人和客觀世界的關系的時候,它是認知事物的工具;當它作用于文化的時候,它是文化信息的載體與容器?!?1頁)
不難看出,比之一般語言學教本,書中更加鄭重地申述思維與語言、文化與語言的關系,二者與語言成為一個雙套結。
我認為,這樣說是有理由,有必要的。
同是紅色,漢語叫做hong,英語叫做red,聲音與意義之間并無必然的關系。這種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初學英語的人覺得不好理解。在國外,十七、十八世紀這個期間,法國的《普世唯理語法》(General and Rational Grammar:The Port-Royal Gram-mar,by Antoine Arnauld and Claude Lancelot)十分盛行,后來衰落了,可是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唯理語法又抬起頭來,許多人覺得奇怪。要說清楚這些問題,必須注意思維與語言的關系。
如果只講語言的交際功能和認知事物的工具性,那么人造語言如“意多”(Ido)或世界語(Esperanto)也有這些功能,為什么與廣泛使用、歷史悠久的自然語言如漢語、英語大不相同呢?英語的struggle與漢語的“斗爭”,英語的criticize與漢語的“批判”,查詞典意義相同,用起來卻大不相同,這又是為什么呢?要說清楚這些問題,必須注意文化與語言的關系。
第二篇論文談語言的任意性,有一點談得很好:在初學英語時,人們覺得英語中的名稱有任意性,可并不覺得母語中的名稱也有任意性。到了掌握英語之后,便習慣成自然,仿佛管紅色叫red也很有道理了。其實翻譯也是如此。英語叫l(wèi)aser,漢語該叫什么?原先可以叫“萊塞”,也可以叫“鐳射”(香港人用這個名稱),也可以叫“激光”,此時物與名之間并無必然關系??墒乾F(xiàn)在在普通話里“激光”已經通用,再說“萊塞”、“鐳射”可就有點怪,因為任意性已經消失了。
第三篇論文談語法,主要貢獻在于指出兩點:(一)美國有些語言學家倡導描寫主義,猛烈抨擊規(guī)定性語法。其實談到一種格式,描寫性語法總要說明它的適用范圍,例如He aint只適用于口語而不適用于高文典冊,這本身就是規(guī)定。(二)語言學語法(理論語法)與教學語法各有目標,各有職能。前者旨在明理,后者旨在致用;前者以語言研究者為對象;后者以語言學習者為對象。如果要求美國描寫語言學家如布龍菲爾德派編合用的語法教材,他們編不出;追隨生成語言學家喬姆斯基的人雖然想編合用的語法教材,他們也辦不到。(59—60頁)
我認為,上面第二點說的是歷史事實,可是明理與致用并不是互相矛盾的。理明了應該能致用,例如美國描寫語言學家談詞形的構成法,喬姆斯基談同一格式能有不同語法意義(He is ea-ger to please是他想討好人家,He is hard to please是人家向他討好),對詞法、句法的教學工作都是有用的。如果這兩派語言學家編不出合用的教材,恐怕原因不僅僅在于研究目標不同,還在于有許多理還沒有明。例如布氏不談句子意義,喬氏不談社會功能,所以談不上致用。
結構語言學、生成語言學、社會語言學
這一組論文包括七篇。其中所說,有三點很明確,有一點不大明確。
這里所謂結構語言學,包括瑞士的索緒爾(Saussure)和美國的布龍菲爾德(Bloonfield)。布氏比索氏后出三十年,在他那本長達五百頁的《語言論》中,只有一處提到索氏。不過他們都不滿意歷史比較法,在其他方面看法也有相同之處。本書認為,就理論建樹而論,“索氏實超出布氏許多”。(153頁)
關于生成語言學(書中只談喬姆斯基這一派,沒有觸及其他各派)和社會語言學(書中主要談海姆斯(Dell Hymes)和韓禮德(M.A.K.Halliday)二人),本書作了扼要的比較。它說,生成語言學研究的是擬想的人(The ideal man)的語言,社會語言學研究的是社會的人(The social man)的言語;喬氏研究的是人的心靈的活動,韓氏研究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交談;喬氏的研究素材是句子,韓氏研究的素材是語篇。這樣一下子就把二者的分歧都點破了。
我摸過一下社會語言學,覺得這門學問的研究者各有園地,各有收獲,但是頭緒紛繁,沒有中心和條理,使人很不滿足。本書作者與我有同感,但是他比我強,能說出這種現(xiàn)象產生的原因。他列舉了伯恩斯坦(Bernstein)等十二人的研究題目,又摘出了從西德至印度共十二個不同地區(qū)的語言問題,指出這二十四個研究項目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涉及重要社會問題,有普遍意義;第二類只談某種語言程序,雖然總結出一些規(guī)則,可是社會意義不大;第三類只著眼于某一地區(qū),有地區(qū)性社會意義,可是語言學意義不大。(204頁)作者還指出,社會語言學的功績在于闡明語言的復雜性,讓人們看到各種語言、各種方言是彼此平等的,這就能夠破除保守觀念,養(yǎng)成容忍態(tài)度。
但是有一個地方讀者很難跟得上作者的思路。
在比較海姆斯和喬姆斯基之后,他說,生成語言學與社會語言學的旨趣雖然不同,但是“兩者可以并行不?!?。(177頁)這是一種看法。
另一方面,對于生成語言學,他又提出了許多疑問:
(a)喬氏論語言,排除社會因素,可是社會因素排除了,憑什么來決定一個新造的句子是合乎語法還是不合呢?
(b)喬氏說句子是根據程序生成的,程序對人類語言具有普遍意義。既然如此,人類語言何以又如此紛繁復雜呢?
(c)喬氏對語言做了假設性的立論,可是有誰做過實地調查,證實這些假設嗎?(185—186頁)
旨趣不同,仍然可以“并行不?!?,這是心胸開闊的學者的主觀愿望呢,還是合乎歷史、合乎事實的客觀結論呢?這個問題我留待未來的發(fā)展來答復。
中國古今學者的語言學說
在自序里,作者說自己希望把我國大學中文系和外語系的學術活動匯合起來。這是個壯舉,但是需要學力、眼力,在教授“窮如教堂鼠”的中國,還需要另一個力——財力。當然,作者的努力為許多同行所矚目。
在本組論文中,作者有立也有破。依我看,在破無稽之談方面,他獲得了驚人的勝利;在發(fā)前人之隱方面,有成功處,也有不成功處。
近十年來,有人厲聲呵斥《馬氏文通》,說是抄襲拉丁語法,說不出漢語的特征,應予打倒。我對此說不敢附和,可是也無力反駁,因為沒有做過什么研究。認真研究過拉丁語法書,認真研究過對馬建忠有啟發(fā)作用的唯理語法理論,證明馬氏是創(chuàng)造者而非抄襲者的,是本書作者。
《馬氏文通》成書于一八九八年,紐約版的Albert Harkness《拉丁文法》(A Latin Grammar for Schools and Colleges)印行于一八八三年,法國著名的《普世唯理語法》刊行于一六六○年。如果馬氏抄襲拉丁語法,應該離不開這樣的書的內容??墒亲髡甙讶緯鴮Ρ龋床怀鲴R氏有任何生搬硬套的痕跡。這里試舉名詞、動詞兩類的解說為例。
語類區(qū)分
拉丁文法:不談虛詞實詞。
馬氏文通:“凡字有事理可解者,曰實字,無解而唯以助實字者,曰虛字?!?/p>
名詞
拉丁文法:名詞是人名,地名,物名,如Cicero,Roma,domus.
馬氏文通:“凡實字以名一切事物者,曰名字,省曰名?!?下文舉三十七個字為例,如“日月星辰,君臣父子,怪力亂神,義行忠信”等等。)
動詞
普世語法:“(動詞與名詞相對。)名詞是思想之標的,動詞是思想之式。動詞主要用作肯定或申述。否定句之否定,不是動詞本身使然,而是否定小品詞之功?!?/p>
馬氏文通:“凡實字以言事物之行者,曰動字?!薄疤煜率挛铮S所在而必見其有行。其行與行相續(xù),即有由此達彼之一境,所謂動也。”下文舉“(魚)躍,(犬)吠,鉤(深),致(遠),用舍行藏,學問思辨”等四十多字為例。
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
一、《馬氏文通》把詞類首先分為虛字實字,《拉丁文法》和《普世語法》都不分虛詞實詞。在詞類區(qū)分的最高層次上,二者根本不同。
二、《普世語法》的動詞定義著重詞的本能和形式,對動詞意義說不清楚?!段耐ā分貏釉~詞義,講得十分透徹。
三、《拉丁文法》是學校教本,沒有什么理論性,定義簡單,舉例也少。《文通》理論性強,舉例詳明。
如果說《文通》抄襲上面這兩類的拉丁語法書,那分明是抹殺事實,厚誣古人。作者破無稽之談,功不可沒。
金岳霖《知識論》,是一本精深博大的書,可是其中有許多專門術語,又有些過時的語法格式,讀者不易懂。本書作者加以注釋,便覺得渙然冰釋,怡然理順。
一、術語金岳霖說,“在這里我們只把語言視為收容和應付所與底工具?!边@句話簡直像是天書。本書注解說,“所與”是名詞,意即given circumstances;“收容”是對這些東西的認識和保存,“應付”是對這些東西的反應和處理。這便明白了。
二、語法格式金岳霖談到“抽象與抽象的底分別”時說,“抽象與抽象的不同。抽象的是抽象這一工具引用后底所得,或抽象底內容?!边@也能把讀者搞糊涂。本書注解說,金先生把“底”表示所有格,把“的”用作形容詞詞尾;“抽象”是abstraction,“抽象的”是abstract。這便清楚了。
關于金岳霖的著作,作者發(fā)前人之隱,也功不可沒。
不能使人滿意的是作者對許慎的語言哲學的闡釋;那里似乎有外加而非內在的成分。
作者說,對于語言的問題,中國古時哲人是“從書寫形式著手的”。(74頁)許慎《說文解字》序“指出文字的發(fā)展,暗示語言的發(fā)展”。(14頁)但是從所引的許慎原文來看,所談的都是文字,不是語言。
作者引了《說文解字》序,接著說,“如果用‘名代替‘字”,許慎的話的意思就是(一)“語言的命名是按物類進行的”,(二)“名是有聲的,它脫離了物象而獨立滋生?!?第15頁)我認為,字不同于名,不能彼此互換。名屬于語言這個層面,字屬于文字這個層面。名是概念的符號,對字而言是第一性的;字是語言的符號,即符號的符號,對名而言是第二性的。以“名”代“字”,是把第二性的東西當是第一性的東西。再說,字的范圍比名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話有十個字,可是“自、不、亦、乎”四個字根本找不出什么名來替代它。
翻譯的理論與實踐
關于語義和翻譯,本書共有七篇文章。在這個問題上,作者有理論,也有實踐。他提出了翻譯原則,注釋了金岳霖的文章,評論了李約瑟(Joseph Needham)、霍克斯(David Hawkes)、韋理(Arthur Waley)、華森(Burton Watson)的英譯中國作品,還摘譯了奧斯汀(J.L.Austin)和羅素(Betrand Russell)的著作。
談起翻譯,作者的主張可以說堂堂之陣,整整之旗。他說,“譯文力求醒豁,不按詞典譯義,而按詞的文化史涵義翻譯。不按單句翻譯,而按句段譯出。不用三四十字的竹節(jié)句……避‘詞譯而用‘闡譯……此而不濟,則作‘釋譯以為助。”(248頁)“我主張通譯,切譯,言之有文的翻譯……詞句照譯,隔澀之譯,以新聞體文字譯學術論著,是不足取的?!?262頁)這些話表現(xiàn)出首創(chuàng)精神和堅強信心。
為了便于比較,我們選幾個例子看看:
(一)通譯與非通譯
原文:In the first place,it broke down the rigid sch-olastic systeme,which had become an intellectual strait jacket.
非通譯(試擬的):首先,它打破了刻板的經院制度,那已變成知識界的約束衣。
通譯:中古時代,僵化的經院學派統(tǒng)治學術,學者頭上,套有緊箍。(第254頁)
(二)切譯與一般譯法
原文:syntagmatique
一般譯法:組合關系、橫向關系
切譯:連鎖關系(129頁)
原文:paradigmatique
一般譯法:聚合關系、縱向關系
切譯:選擇關系(129頁)
(注:有這么三個句子:a.老李看見跳蚤。b.老李看見鯨魚。c.老李看見海王星。按一般譯法,“看見”與“跳蚤”、“鯨魚”、“海王星”各有組合關系或橫向關系。按切譯,這是連鎖關系。按一般譯法,跳蚤——鯨魚——海王星三者有聚合關系或縱向關系。按切譯,三者有選擇關系。)
(三)闡譯與非闡譯
原文:Gunpowder strengthened central government at the expense of feudal nobility.
非闡譯(試擬的):火藥加強中央政府而不利于封建貴族。
闡譯:火藥用于爭戰(zhàn),中央政府因之以強,擁據領地之公侯因之以弱。(249頁)
(四)釋譯與非釋譯
原文:Even in Italy,it is true,the Middle Ages did not die without a struggle.Savonarola and Leonardo were born in the same year.
非釋譯(試擬的):真的,就是在意大利,中世紀也不是未作掙扎就死去了。薩方那羅拉和利安拿多是同年生的。
釋譯:雖然,即在意大利,衰亡之中古思想仍有掙扎。薩方那羅拉,修身鄙世之僧人也;達?芬奇,無藝不精之大藝人也,而二人生于同年,同是本時代之人。(251頁)
我想加上三條附記:
一、就上引各例來說,作者的譯法有特色,有優(yōu)點,這是不消說的。但是作者只說學術著作應該這樣譯,沒有說可以推而廣之,用于一切翻譯。
二、對于本書所載的其他譯文,不懂外語的讀者會舉起雙手贊成。懂原文的讀者呢,估計大體上贊成甚至十分欣賞,但個別地方可能有保留。
三、至于翻譯界方面,可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工作認真的譯者,會覺得這是要求太高,難以下筆;馬虎從事的譯者,會覺得這是降低標準,正中下懷。
英語詞典和語法書
這一組論文有資料輯錄,又有理論闡發(fā);既講歷史淵源,又講當代趨勢。我那位講實用的朋友應該最欣賞這個部分。
在八十年代,英國出版了兩部大書:一部是《牛津英語詞典》第二版(一九八九),共二萬一千頁;一部是夸克(Randolph Qu-irk)主編的《英語語法大全》(A Comprehensiv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一九八五),共一七七九頁。
《牛津詞典》久負盛名,不需要介紹。第二版把一九二八至一九八六出版的四個補編的材料與一九二八年第一版原有材料排在一起,外加五千新詞新義,并放棄原有音標,改用國際音標注音,自然是一件艱巨工作。但是現(xiàn)任主編辛森(J.A.Simpson)已經承認,《牛津》第一版出版之后,有許多學者從文獻中查出不少比此書引語時間更早的例子,可是編輯部限于人力,還來不及收進去,這是值得注意的。
《英語語法大全》現(xiàn)在國內已有人翻譯出版,不算是陌生的書?!墩撜Z言》的作者的貢獻,在于把它與傳統(tǒng)語法相比較,既指出其精當之處(如句子成分只列主、謂、賓、補、狀語五種,而不收定語,因為定語只能充當名詞短語中的成分,不屬于句子結構這個層次),又指出其不甚精當之處(主要在狀語的分類)。
我發(fā)現(xiàn)作者有一個地方未免疏忽:
第371頁舉了兩個例句:
(一)Im afraid he doesnt eat much these days——buthe looks pretty fit,though.
(二)He looks pretty fit,though Ive said that he doesnt eat much.
作者說:“Though在第一句是聯(lián)加狀語,在第二句是外加狀語?!逼鋵?,第二句的狀語不是though這個詞,而是整個子句(clausal adverbial)即Though Ive said that he doesnt eatmuch,though在第二句不是副詞,而是連詞,這一點夸克在原書8.143節(jié)X項說得很清楚。
本書作者是科學家。他不相信宗教,但是認為要研究宗教。在第一篇論文中,他就討論了基督教《舊約?創(chuàng)世紀》關于語言起源的論述,指出其中論點有三項可以接受,一項不能接受(12—13頁)。這樣從文化史和哲學角度看宗教,是很有意義的,它給我們開了一條新路。
在現(xiàn)代語言學中,有些“顯學”風靡一世,儼然也是宗教。對于這樣的“宗教”,作者也采取同一態(tài)度——研究,但是不迷信。他說:
宗教說,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茖W說,我所知所能比我的不知不能,不過是大海中的一個小島。宗教說,我千真萬確,萬世不移。科學說,我的見解只以我之所知為依據,這見解是試探性的,準備修正的。宗教往往具有統(tǒng)治者的權威,科學只有理性的權威。(232頁)
但愿有更多人支持科學,但愿理性的權威在學術界、思想界更廣泛地發(fā)揮。
(《許國璋論語言》,許國璋著,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八月版,〔精〕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