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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太久，念了幾本說特異功能的書，分別是一九八七、一九八八、一九八九和一九九○年在北京、成都和上海出版的，圖文并茂，五彩照相，而且是激光照排的本子，很是本書的模樣。全中國人民同世界人民一般講“信息”的時代，這些版本似乎都夠老的了，恐怕該看的諸位都已買過，不必我開列書名，替它打廣告。需要，我也不會在這兒替它廣告的，我還沒玩兒到替廣告做廣告的程度，現(xiàn)代化尚未成功，不需為后現(xiàn)代主義努力。

看這幾本書，是因我要跟剛得到的一本“古本”相參照。這是楠木函里封著的一冊鈔本，從所繪人物的服飾，可以猜是清代的玩意兒；當(dāng)然不能只憑那圖猜，請版本家看，也說那紙張裝幀一類也顯然是大清國還沒完蛋時的產(chǎn)物。手抄本曾有一度成了黃色讀物的代稱，教人想《少女之心》一類的青少年帳中秘笈，這書可絕對不黃，它是《調(diào)氣煉外丹圖》。不僅不黃，它還宣傳無欲，開宗明義的第一段就說“須忌房事”，否則不能“貫氣于頂”。

外丹，算次一等的功夫了，和內(nèi)丹不好比的。道家說“內(nèi)丹”可以成仙的，“外丹”練得再好，也還是人。但是，練成這書里面功夫的人，也很不簡單了：“百日功成，每日夜行七次，每日須吃五頓，軟弱者力可五百斤，健壯者力可千斤”。雖然每天吃五頓飯?zhí)环瞎?jié)約用糧的原則，糧票不夠使，得買“議價糧”，但能換來“力可千斤”，足夠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得舉重金牌的了?！傲晌灏俳铩钡能浫跽咭材艿媒鹋频模斡?qiáng)先生為國爭光的世界紀(jì)錄，連三百斤也合不到。

可惜沒誰練成過?！鞍偃展Τ伞保倌炅?，還是誰也沒練成；否則，甭說奧運(yùn)、亞運(yùn)，連“反清滅洋”或“扶清滅洋”都會是成功的記錄吧？“古本”未見佳，今本卻排山倒海地來了，并且推陳出新到了舊時代的大師夢想也不敢的水平，新一代的大師不只練成了，并且要借著氣功振興中華了。

今本之一是講“意念移物”，大師已練就了憑意念讓茶杯或鈔票長上腿腳，東奔西竄。由于這一景象已經(jīng)錄相拍電影，所以“可以預(yù)想在將來通過幾個人的意念，把美蘇兩霸的原子彈移到我們手中來”。

今本之二是某大師的傳，從她怎樣由初步練起，直至練到通曉宇宙信息語言，能和外星人對話，有很詳細(xì)的記載。

今本之三比較可愛，除了書本，附著錄音磁帶。那磁帶是已被大師“注功”的，氣已轉(zhuǎn)換成磁；買回家塞進(jìn)錄音機(jī)一放，磁又轉(zhuǎn)換成氣，治癌，沒癌治雜癥和消滅“隱生癌細(xì)胞”。

今本之四是百科大全，特異功能的英雄譜。有能水上行走的，有吃玻璃如餅干的；有百日辟谷不飲食的，有會遙視人造衛(wèi)星內(nèi)部的“氣功流派代表”三百余，全是出類拔萃的好同志。至于睡釘板，頭撞墻，刀砍肚皮不流血，以及耳朵看報紙者流，已是三百位之外，不值入譜傳世了。

魏晉的賢人們閑得慌，靠了食藥煮酒才顛三倒四，當(dāng)今的大師憑了每月三十斤糧票半斤油票的熱量，應(yīng)該有光就有了光，應(yīng)該把水聚到一處就露出了土地，寫出了全新的“創(chuàng)世紀(jì)”。教人不明白的是，至今看不出中華因特異功能振興的跡象，很見鬼。

回首往事，有些人百多年挨打，有些人百多年打人(這兩個百多年都是約數(shù)，大概其，不必太認(rèn)真)。急了，自然想出奇致勝，反正照牌理出牌總輸，干脆來花活。鄙人活了三十多年，也經(jīng)歷過幾次這類“運(yùn)動”了。

有一出是“紅茶菌”，泡在茶中的一種藻類植物，也可能是軟體動物；據(jù)說可喝可吃，益壽延年，人人都能當(dāng)彭祖，見到未來的天堂。再一出叫“喝涼水”，清晨灌兩磅涼開水，功用是啥忘了，大概能防病治病。三出是“打雞血”，人人抱著一只小公雞到醫(yī)院，抽幾毫升雞血注射進(jìn)人體，每周堅持一次，便能力大如牛，能攻善斗。四出叫“甩手”，早上五點起床，站在路旁吸著灰塵和廢氣甩動雙手一小時，說是從感冒到癌癥全能消滅干凈。五出恐怕和那個外丹功差不多，但名曰“站樁”，又風(fēng)靡了一陣；而且解釋和外丹功大不同，很有攻擊性，比方某八十老太練過，一掌推昏小流氓云云。這些鬧完，大家開始試驗自己能不能“聽”見字紙，能不能三天不吃飯，爾后發(fā)現(xiàn)果真有人能“汽車過腹”、“刀槍不入”，亦有人能看見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檔案，至于他所見的美國檔案為啥和中國的一樣，是一柜柜的紙片而非電腦磁盤，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些全弄過，便輪到現(xiàn)在的大師們領(lǐng)風(fēng)騷了。

但是，現(xiàn)在是信息的年月了，誰也不可能領(lǐng)風(fēng)騷五百年，五百天也不可能。于是乎，據(jù)消息，“宇宙信息語言”的演繹者張香玉被警方捉起來了，檢方控以“詐騙罪”。有香港在京記者報導(dǎo)，捉張女士的原因并非詐騙，主要是此人在街心公園“授功”，每每聚信徒無數(shù)，阻塞了交通，不得不捉她。鄙人相信這是一個因素，但也相信張香玉者流就是詐騙；否則，一個通曉“宇宙信息語言”，擁有信徒數(shù)百萬眾的神明，也捉她不住。

鄙人不敢說自己圣明來著，十幾歲時也和全國人民一道灌過涼開水，亦曾以為有啥異能人士。后來不信，是因讀了些書，知道古時候有個叫曾參的大事宣傳過“知遠(yuǎn)、傳心”，我所見的不是新貨色。而那寫《論衡》的王充，戲耍曾參說：“母疾，曾參病否？母故，曾參亡否？”一下說明了真相。人言可畏，曾參殺人，母子傳心更顯無稽。不愿被曾參這種小圣人騙，自然更不想被不圣者騙?？烧诿灾鲜鲞@些“功”的人，想說服也不易，曾參和王充都是老封建的碴兒了，更缺乏說服力。那末，我們不妨讀一讀當(dāng)代的歷史，比方關(guān)于打雞血的——

打雞血的熱鬧發(fā)生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大流行了不過十個月，來得突然，散得干脆，始于謠言和冤獄，終于謠言和冤獄。到“文化大革命”被徹底否定，此案不了了之，并無任何正式記錄寫入文件——恐怕也不愿有人再扯此案，造成負(fù)面影響吧。于是，這件至少曾經(jīng)讓數(shù)千萬眾如醉如癡過的“強(qiáng)國夢”，很輕易地被炎黃子孫們忘卻，又勇往直前地去湊新的熱鬧。

一九六五年，某省的“上流社會”中開始流傳“打雞血治百病”的謠言。把小公雞的血抽出來，注射進(jìn)人體，人就身強(qiáng)力壯，長生不老，想做愛做的事就可以做得多，做得好，顯然稍有知識者也不會相信。然而，這一謠言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中國最流行的顏色，于是提高了可信程度。那謠言說的是：有位前軍統(tǒng)中將醫(yī)官被我們公安局捉住了，判死刑。行刑前，那醫(yī)官提出用“秘方”交換生命，那“秘方”就是打雞血。據(jù)說，蔣介石就靠雞血活著，否則早完蛋了。雖然這謠言繪聲繪色，本身很神秘，流傳于上流社會更添了神秘性，漏洞還是很大的，不用說科學(xué)常識，稍有政治常識的人也該知道軍統(tǒng)的中將是不會捉到的，即便把臺灣解放了，也捉不著軍統(tǒng)并不存在的中將銜醫(yī)官。

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囊晃皇组L，相信了“秘方”，并且真要護(hù)士替他打公雞血。上行，當(dāng)然下效，連首長都帶了頭的事，而且是利國利己的大好事，好事之徒就緊緊跟進(jìn)。但是，那××省乃是中華腹地，比不得寧滬杭，更比不得京津唐，由它發(fā)動一場“振興中華”的運(yùn)動很不容易，再加上此“秘方”涉及蔣介石，神神鬼鬼的，還“保密”了一陣兒。

到一九六六年春，“文化大革命”來了，這“秘方”，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那位首長垮了臺。紅衛(wèi)兵揪斗那首長，有人揭發(fā)他打雞血，人打雞的血，很可能是圖謀不軌的舉動。紅衛(wèi)兵問為啥打雞血，那首長答聽說可以益壽延年；紅衛(wèi)兵追問為啥不把益壽延年的“秘方”獻(xiàn)出來，那首長只好說不敢。這漏子可捅大了，居然有人悄悄地延自己的年，無疑是想搶班奪權(quán)，復(fù)辟資本主義。再深想，蔣介石也在打雞血，該死的死不了，萬一不該死的死掉了，天下豈不大亂？！荒誕的冤獄就如此形成了，于是把那首長的“罪行”印了傳單，登了報紙。

接著，全中國的小公雞遭了殃，人們除去革文化的命，又添上延自己的命。遭殃的雞僅限公雞，公雞中僅童子雞合格，自然反映著中國人對性別與性的高見。

至此，關(guān)于打雞血的來龍去脈我們不全了了。但卻不妨礙人們研究這一個答案。血液崇拜是上古的事，直至今天還在中國人當(dāng)中存在；對自然界的動植物形狀附會而生的某一些“理論”在中國仍舊存在(“敗鼓皮丸”可以治腹水，腹水叫鼓癥，“敗鼓皮丸”是用打破了的舊鼓皮做的)。對雞這種被奴化的動物的充分利用與傳說也照常，逢到要起誓的事情，或者表示決心，就把雞血兌了酒喝。西洋文明進(jìn)入中國，打針和吃藥一樣地不稀奇了，“洋為中用”的結(jié)果是打雞血便很合情入理。除了這淺顯的分析，真正的研究還有待真有心思做學(xué)問的人，可惜目前似乎不多，學(xué)者們可能犯不上干這個。

我想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只是盼望在流行歌唱的那“昏睡百年，國人夢已醒”之后，醒了就練功的人，能稍稍少一些就好。可別真像那壞笑話所言：有人問上帝為什么要造一個中央大國，上帝說：“為的是在我寂寞時看看他們在玩兒什么”。

只是盼望。